书城小说肥佬阿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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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神锄(2)

他愣住了,他从来见过异性的身体。异性的概念一直压在心底深处。他几乎忘掉自己的性别。他有点惊慌失措。两只脚像是钉住了似的,既不前也不后,两只眼火辣辣地盯着她,太阳穴的筋突突地跳,热呼呼的一团热气涨充浑身一直堵住了咽喉。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个男人,他不再躲避了。她把双手递过来,他也伸出手去,他不由自主地向她走去……

阿四回家了,老娘和阿三都吓了一跳,还当她是鬼。只有蛙子在傻笑。

“我没死成……”阿四疲惫地呻吟。

阿三和老娘吓得煞白的脸色一时还没转过来,将信将疑的。

“我遇着山神了。”阿四说道。

“山神?他!”老娘惊道,她十分相信。

“……”阿四默默点点头。

“阿弥陀佛——”老娘合掌。

“我掉下崖只觉得眼前一团漆黑,我当是死了。但睁开眼便看到他,他拔了草嚼烂了给我敷上,于是不痛了……”这全是阿四编的。

老娘深信不疑,合了掌朝山那边拜了又拜。于是想到那把神锄,阿三始终没有挖出金子过。且日子久了,也没了神效,竟锄不开石头了。她想这神锄要山神使才显灵的。

阿四煞有介事说原先阿三强换给他的钝镢头也神了。于是又从身上摸出颗黄豆大小的金子来。“是他把挖的石头烧成金子的。”

“石头烧的?阿弥陀佛!”老娘看不见,只能放在手掌里掂摸,用手指揿了又揿,又用舌尖舐舐。“是真金子吧!”她对阿三说。阿三大为惊叹,瞪大了限睛,他没见过真金子,于是犹豫一下“唔!”肯定地应了一声。他从老娘手里拿了过来看,两个人争相传看,恨不得一口吞了才痛快。

“他下了神种?”老娘拉过阿四小声问道。

阿四赧然,俯着她的耳朵,“嗯!”很轻。

阿三脑子“轰”一响,傻了眼盯着阿四。阿四瞥了他一眼,竞抬不起头来,老娘却在一边喜欢得念佛。

蛙子嗷嗷哭着,没人理他……

他实在太累了,炉火暗了,映在洞壁如血。洞口一缕夕阳浅入,也是这种颜色。深处有叮咚的滴水声,他默默地数着,一百,一百一,一百二……心境还是没有入静。

他是个男人,第一次做了男人。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工蜂,是工蚁,不知疲倦地工作。然而,他发觉自己真正是个人了。在这里,没有剥削,也没有地主,从事着原始劳动,挖开石头,在石砾的表面耕种着。吃着自己所种的收获,没有剩余。而且还有一个女人。

金子在这里卖不了钱。他只能一粒一粒地收藏着,有朝一日,他想会从这大山里走出去的。

他发现这大山金矿蕴藏量甚丰。整座山都是金子。然而这里的山民坐吃金山而不得温饱,他们只会在金子上栽种木薯。悲乎……

谁会相信他,他是个毒如蛇蝎的右派,没有一丝一毫劳动人民的感情。他一个人想撼动这座大山,把山里的金子都挖出来,谈何容易!

他实在太累了,太累了……

阿四捧着香,一手搀着老娘。阿三把神锄举过头顶,三跪九叩朝着山洞走去。

山洞里红光冲天,映得洞外的草石都像涂了胭脂似的。连飘过山洞的瘴疠之气也发紫了。阿三看了认为只有神仙洞窟才会有这种祥云瑞气。于是说给老娘听,老娘连忙哆哆嗦嗦、要大家都跪下,一拜再拜,磕响几个头,这才小心翼翼,顶礼膜拜走进山洞。

他正光着膀子在烧火,满险的胡子。高踞在炉旁。忽见阿四领着阿三和老娘进来。他吓呆了,嘴唇嗫嚅,想争辩什么,欲语无言,只有连连地退缩。他双眼惊恐望着阿三,阿三手里高举着神锄。要一锄下来,脑浆迸裂,他哆哆嗦嗦地摸着向大青石后面躲去。

老娘不管三七二十一,扑嗵跪下,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阿三和阿四也随即跟着跪下。三个人齐刷刷向他磕头。他愣住了,怔怔地望着他们。老娘嘴里嗡什么,他听不出,只知道她是在很虔诚地念经。

老娘向阿三吆喝一声,阿三恭恭敬敬站起来,把神锄放在他的面前。他想是阿三赔话吧。于是他也拿出阿三原来的那把镢头。阿三一看,刃口不钝了。朝巴掌吐了唾沫,举起来一镢头下去,竟也能把石头开了瓣。阿三很感激,纳头拜了几下。他再偷眼看看阿四,阿四一直埋着脸不敢抬头看他。于是心中莫名其妙地升起一缕柔情,甘甘苦苦溢起的苦味充满了胸口。嘴角隐隐地噙着苦笑。阿四只朝他磕头,他知道他们感恩,是他救了阿四。但他心中有鬼,又偷偷瞟了一下阿三,看看阿三并无恼怒之意,心才宽了些。

阿四双手奉出那颗黄豆金,指指石头,指指火炉,又指指自己鼻子,伊咿哑哑一番。他虽没听出她的话,但明白她的意思,是求他把石头烧些金子给她。他装聋作哑、笑而不语。老娘于是把头磕得更响,合什作拜更频。

他长叹一声,那颗金子找来找去没找着。原来让阿四捡了去。看来瞒不住了,只得把眼前冷却了的坩锅倒了,也倒出一颗黄豆金来。

老娘趴在地上乱摸索,也顾不上烫手,连连雪雪吹气。金子从他这只手抛到另一只手,不停地来回抛,金子在手里还是放不下,烫得老娘不停地吹气。虽然她没看见,但也抛得准确无误。老娘贪婪的神态十分可笑,只是他笑不出。心里正痛着,这十多天的工夫……

“呀——呀——呀——”

天色已经晚了,洞里是不分昼夜,他只凭感觉,因为火特别显得红,也特别静。这分明是孩子的啼哭,这深山野岭。他隐隐感到牵动着心肺。不啻是好奇心,更有责任心驱使他要出来看看。地上撮着土,插着的三炷香都被他踩踏了。心噔落了一下,涌起是一种自咎。他骗了老实敦厚的山民吗?他没有向他们说明他不是山神。也许是一种自罪感,使他抱起了遗弃在洞口的一个婴孩,屁股上一截尾巴随着哭声翘动着……

他把孩子抱进了山洞,用木薯粉调成糊喂。干活的时候,把孩子背着,刨土、磨石、烧火、熔冶……他不再孤独了。山洞里有了两个人。

阿三学着也刨了许多砾石。他家有水碓,水闸一开,水汹汹从水槽涌出,推动了石磨,磨了七天七夜把石砾磨细了。阿四把磨细的石末背到溪边筛淘,也淘了七天七夜。拿回来烧,也烧了七天七夜,可烧出来都是黑黑的土疙瘩,像黄蜂窝一般。阿三傻了眼,他眼睛已熬得通红,深深地凹陷。他气冲冲索问阿四:“他是这么烧的吗?”

“我帮着他干活,看他就是这么干的。”阿四有点胆怯,小心翼翼地答。

阿三狠狠地盯着阿四。阿四像是偷了东西不敢看他,低下了头。阿三呼哧呼哧喘气,他猛的抓住阿四头发“你……你……你骗我!”

阿四尖叫一声,捂着睑嚎哭。

“打死你不要脸的!”阿三气冲冲还要打。

阿四尖叫着逃。老娘伸出十指向前摸索,厉声喝住阿三,“阿三!你没看她大着肚子吗?”

阿三怔住了,气呼呼攥着拳头,远远地瞪着阿四。老娘说这是神种,生出来一定体面。不会再长尾巴。阿三怨也不是,恨也不是,他举起锄头狂叫一声,“哐”一下锄在门口一块大石上,石头被削去一块,露出一块白。但他的手震麻了,虎口渗出了血。

“唉!阿三,你肉眼凡胎,又不是天上星宿投生,怎么烧得出金子来?还是去烧香磕头,求他教你一点仙术吧!”

阿三稍一抬限又看到阿四隆起的肚子,他恼恨地啐了一口,但一想到有一个神气的儿子出生,又感到了欣慰,或许这孩子将来也会点石成金。

阿四终于支持不住了,在溪边淘沙时晕倒了。七个月的孩子也早产了,她下身全是血,孩子也没力气哭。幸亏阿三看见,硬把老娘拉来。这稳婆的勾当,老娘干得利索。她用破碗片割断了脐带,把孩子包扎好,让阿三背阿四回家。

初生的婴儿虽瘦弱,但长得精神,眼睛,鼻子,嘴巴,五官端端正正。老娘最要紧是先摸摸小屁股,“没尾巴、没尾巴、好!好!”她心满意足,哼哼唧唧不停,搂着襁褓,一手还轻轻拍着、一晃一晃的。孩子没有吱声,舒舒服服地睡着了。

阿三头一件便是宰了一只生蛋的鸡,燉了给阿四补身子吃。现在鸡是按人头养的,不许多养。自给自足。阿三这才感到家里少了一只鸡像欠缺了什么似的。

茅屋再不掩映在翠林间了,阿三烧了十年石头,终未烧出一颗金子来。烧出来的土碴子堆满了屋前屋后,没有了花,没有了草,更没有了树。茅屋几乎是被土碴子埋住了,只留下一条狭窄的小道进进出出,像是坑道。阿三日复一日,一次又一次沮丧地从里面爬出来,满脸汗水沾着灰尘,被炉火烤得通红。他把镢头狠狠插入土碴堆里,一屁股坐在地上,托着腮帮子呼呼地喘息。

上级要他种的地,他没种,地里的木薯任由老鼠来啃。家里更穷了,木薯只能熬糊吃。

“他妈的,他真是山神?”阿三几乎忘了老娘临死时跟他说的,要好好敬山神。

“他怕我也烧出金子来?”我烧不出,他也休想烧出来。

“牛牛,走!跟爸爸上山去!”

“上山?”

“找那家伙算账,他耍了我。妈的!”阿三束了束腰,拿起镢头。牛牛也背了砍柴刀,也束了腰。

“阿三——”阿四拦在门口“阿三,你……你不能去。他……他……是山神,老娘说的。”

“神个屁!”阿三气冲冲推开阿四。

“妈——”牛牛上去搀起阿四,看了阿三一眼,咬咬嘴唇,那目光露出厌恶。阿三看着牛牛目光心发怵。他真有点怕,那眼光贼亮,不同凡人,月黑风高,山如同狰狞的鬼影、幢幢四立。老树的树梢摇曳、惊起一只猫头鹰,“嘎嘎”惊叫,那眼睛绿幽幽盯人,使人毛骨悚然,很有几分恐怖而神秘的气氛。

他和蛙子相搂着睡,炉光未熄,照得洞里暖洋洋,红彤彤。

“喂!起来!”阿三严厉地喝道,他正睡眼惺忪,眼睛不及揉,便被阿三扭住了双臂。

“呀——”牛牛一声尖叫。一个可怕的人影一跃而起,张牙舞爪的,眼睛圆鼓透出绿光,屁股竟有一根尾巴,披头散发的。

“蛙子!”阿三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很轻。手一松,让他挣扎了出来。

他看到了牛牛,竟直勾勾地看着,他想伸手去搂。但牛牛怕他,一直往后缩,他想这是自己的亲骨肉,亲生儿子。骨肉之情油然而生,“牛牛!牛牛……”他呢喃着,双臂向前伸去。可牛牛越是怕他,一直退,退到阿三身后,“爸——”

他竟忘情地应了一声“嗳!”他那阻塞在胸口的一团闷气通了,颇有点舒畅。他隐隐地感到这孩子和他有一种息息相关,脉脉相通的牵连。好像冥冥之中有一根线结在他的心肝上一直拴在牛牛的身上。于是他眼睛大了,流露出柔和的光,情不自禁又伸出双臂要抱住牛牛。牛牛更是恐惧。阿三心头一阵寒噤透过,悚然地叫了一声“走开!”把身子挡住牛牛,双手一推,把他推倒在地。

阿三不觉得解恨,用镢头架在他的脖子上,又踏上一只脚,牢牢地踩住他的一条腿,使他站不起来。“快把金子交出来!你是怎么使邪术的?老老实实交交代!牛鬼蛇神。”

他被踩住动弹不得,没有哼一声。蛙子哇哇哭,急红了眼,不顾一切扑上来,像猴子似的用手乱抓阿三的脸,用牙咬住阿三的手。阿三惨叫-声,举起镢头要打蛙子。

阿四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了山洞,双手死死地夺住阿三手中的镢头,“阿三——你疯啦!蛙子是你生的,你不认得啦!”

阿三如雷轰顶一般,眼也白了,怔怔地搐动着嘴唇。洞里一下死寂,像是凝固住了。几个人都像被钉住了,一动不动,都呆住了。

蛙子回头望望他,他默默地点点头。阿三脑袋一下想捅了黄蜂窝似的“嗡嗡”直响,脸上身上尽被黄蜂蛰了又烫又痛……

阿四看看他,看看阿三、又看看蛙子、又看看牛牛,鼻子一酸,双肩一抽耸,忍不住潸潸泪下,她连忙掩住了脸。

阿三无地自容,望着他那目光尴尬而妒恨了。牙齿咬着。真想吃人似的。“臭不要脸的!”阿三暴跳如雷,一巴掌把阿四扇倒地上。牛牛惊住了,完全被慑住了,吓得趴在阿四身上“妈呀!妈呀!”哭叫。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攥紧的拳头放下了,不然,他真想要扯住阿三。

“蛙子,来,叫一声你妈,你爸吧!”

蛙子惊诧。“叫!”他又叫了一遍。

蛙子张开大口,沉闷地喊“爸——妈——”

阿四忍不住泪如泉涌,搂住了蛙子。阿三感到颤悚,他瞥了蛙子一眼,心如乱麻,暗暗叹着气,瞄了他一眼,心一横便别了过去。

“爸!”蛙子跪在地上扯扯阿三的裤简。阿三一咬牙踹起脚把蛙子蹬开,“去你鸟蛋!”

阿四忿忿地瞪着阿三。她把牛牛拉过来,“牛牛,给你爸磕个头!”可牛牛挣脱,惊恐地瞪着他,他不相信这个披头散发的赤膊男人会是他爸。于是去紧紧抱着阿三的大腿,阿三用解恨而得意的目光看看她和他。

“来!”阿四一狠心,把牛牛又一把拉过来,“给你爸磕头!”牛牛疑惑而骇怕地,无可奈何趴在地上。他连忙把牛牛搀起,“别、别……别难为孩子了。”他以一种舐犊之情在牛牛的头上抚摸着。情不自禁地看了阿四一限。

阿三心中妒火中烧,猛地扯过牛牛,气壮如牛地嘁:“牛牛,看住这牛鬼蛇神。”于是举着镢头在洞壁四处乱凿,弄得飞沙走石的。洞里怪石嶙峋,像幢幢鬼影狰狞耸立。阿三怒吼着,发泄着愤恨。“喔唷哇——”阿三一声惨叫,他一脚踩在坩锅上,烫得他抱着脚乱蹦乱跳。

阿四和牛牛连忙上前搀住阿三,阿三的脚烫得像块猪皮,惨痛地呻吟着……

眼前一亮,阿三发现坩锅底附着一颗黄灿灿的东西。马上意识到这便是金子。于是一下推开阿四和牛牛,一跃而起。“唷——”又一声惨,踩破了一个燎泡、痛彻心肝。他几乎是爬,也用镢把将坩锅撩了过来。复一下敲在坩锅底,倒出来是一颗瓜子大小的黄金。阿三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顾不得烫手,慢慢吹着气,把金子在两手间抛来抛去、手掌又烫得点点红。

“给阿三敷上吧!”他拿出了用药草研调好的药膏递给阿四。他不敢看她,怕她看穿了心似的。阿四怨怨地望了他一眼,只得无声地接过药膏。

阿四给阿三敷药,阿三却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又盯盯阿四,这才悻悻地伸出脚来。阿三觉得不解气,指着他厉声喝道:“你这牛鬼蛇神,老实坦白交代!”

他没吭声。阿三觉得自己的威严受到了蔑视。就是他,儿子是他的、金子是他的、连女人的心也是他的。而自己呢,儿子长尾巴的,石头只烧成碴子,阿四是没办法……老娘说他是山神,凭什么是山神?就让他当牛鬼蛇神。可以随意打他骂他,以解心头之恨。于是想蹬脚把他一脚踹倒,但脚一着地痛得摧心裂肝。又只得坐倒地上恶骂,有多毒骂多毒。指骂间一眼瞥见那把神锄,“妈的,你算山神?入你娘,我破旧立新,用神锄来锄你这牛鬼蛇神,看看神不神!”阿三真的伸手去抄过那把神锄。

“阿三——你别!”阿四尖叫一声,把身子挡在他的面前。牛牛在一旁惊呆了,吓得哇哇大哭。

蛙子这时不顾一切扑出去,狠狠在阿三的手臂上咬了一口。“呀——”阿三惨叫一声,发起狠来,神锄落下,直劈他的脑门。蛙子急了,扑上去猛推开他,趴上去压着他。神锄刃口锃亮闪光,一道白光溅起鲜血,蛙子屁股尾巴连着一块皮齐崭崭被削了下来。那截尾巴在地上抽搐着,血淋淋的。痛得蛙子昏死过去。

“蛙子!蛙子!”他和阿四都扑上去抱起蛙子,连连呼叫。他连忙找出药膏替蛙子敷了伤口止血。阿三一下懵了,呆呆地立了良久。心猛的一阵震颤,忽把神锄一扔,嚎叫着“蛙子——”也扑上去摇着蛙子肩膀,试图叫醒他。

蛙子昏厥,脸白如纸,双眼紧闭着,鼻翼扇动着,嘴半张着呼呼出气。“蛙子——蛙子——”洞里的回声也在回荡者,蛙子——蛙子——

十多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