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一片红纸,阿祺急得昌烟,几次想进去,望望红纸,只好怯步。
稳婆吓得脸色煞白,气喘咻咻逃了出来:“哎呀呀,吓死我了……”
“怎么怎么?”阿祺顾不得冲了血光。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稳婆喃喃道,手里拿着割脐带的破碗片还颤抖。
脚盆里的小生命的头长得很大,像是吹胖了的汽球,肉红,五官似是描上去的,身子很小,四肢象是爪子,似人非人,死了似的,不哭。
稳婆要去割脐带,“叭”摔在地上,破碗片碎了……
这孩子一直不会作声,但会蠕动。阿祺老婆喂奶极费力,要用手挤奶,还吮不动奶头。吃了一年的奶,只见脑袋长,身子却不长。阿祺真想把这怪物用席子卷了扔进珠江里。老婆哭哭啼啼于心不忍,到底是亲生骨肉。阿祺哀哀长叹,“报应呀——”他百思不解,自己做人本份,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老天爷长眼没有?平常人家诅咒黑心肠的“生个仔、无凳坐”,不长屁股,自然断子绝孙。这都应了。两夫妻相对无语、欲哭无泪。既是命中注定,只有巴望这孩子大了会好的。不是说伦文教也是大头鬼投生、终成了状元公么。
阿祺请过街穿巷的算命先生给大头仔算过。说是贵人,金命,头大是藏了大金碗,招财进宝,逢凶化吉、发家致富。只是这金碗见风便化,切不可有歹心,要好好养着他。算命先生斯斯文文,一手挂只小铜锣,勾着小尖锤一步一声“叮叮”;那一手打着油纸伞,一副知人识命的样子,阿祺信得十分真切。
忽一日,天刚麻亮,大头仔突然大声啼哭。前所未有的事,阿祺高兴,儿子会哭了。但哭声甚紧,老婆把奶头塞位他的嘴也哄不住,且更是凄厉。阿祺心烦了,屋子里又黑又闷,于是对老婆说:“把他抱到外头去透透气。”老婆从来百依百顺。可大头仔头如冬瓜、脖子如瓜蒂、两夫妻拿手拿脚,一个捧大头,一个拖身子,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外,刚在石凳坐下,忽然“轰隆”一声巨响,天崩地裂……
国民党把海珠桥炸了,汽车头带着熊熊着火的轮胎从天而降压塌了阿祺的茅棚,烘一下燎成大火,塌的地方正对着大床,阿祺和老婆都吓了一额冷汗。可怀里的大头仔又安安稳稳睡着了。
前前后后房子全塌了,死了不少人,惨不忍睹。阿祺惊魂甫定,对老婆说:“多亏他哭,不然合家惨了!”瞎子的话真灵验。阿祺想会是老天爷保佑。不由得念了一声佛。
自炸了海珠桥,河南尾一带成了废圩,不久解放了,政府号召难民们自救,河南尾才有了生气。造了新房子,阿祺也造了。大榕树下,依然有石凳,于是开了小食店。
河南尾小店不少了,这里多是疍家船民聚居,靠他们帮衬。成杂铺卖油盐酱醋,成鱼豆豉;山货铺卖竹术网具,粗瓷缸瓦;还有百货店卖布匹,香烟、牙膏脂粉、钮扣针线……阿祺隔壁是凉茶铺,熬着一大铜葫芦的苦茶。
阿祺到蒸粉厂把粉卷贩来蒸热了,浇了辣酱麻油,香得撩人,以五分钱一碟卖出。门口用断砖破油桶砌的灶,柴火卜卜的烧,熬着一锅粥,挂的牌子是“明火白粥”,两分钱一碗。
来坐疍家篷船过海到北岸的人多,都抓紧时间吃东西,糕点饼食太干巴,于是都进“祺记”粉粥店。
客人走进“祺记”首先感到惊奇的是居然有那么大脑袋的孩子,这种好奇心居于食欲之上。阿祺不让人白白进来,除非是吃粥吃粉的。于是“祺记”门庭若市,生意极旺。
大头仔十多岁了,仍不会走路,头太大,岌岌可危。阿祺为他造个椅笼,大头仔坐着安然,头是用可开可合活动如枷的平板夹持着,椅下置有瓦盆可盛屎尿。大头仔立了起来,脑袋竖着对人,顶天立地是个人了,说话也有了气概。大头仔聪明,收音机唱的粤曲,他学了不少。什么吕玉郎、罗家宝、马师曾、文觉非……这些名伶的唱腔,他学得维妙维肖。阿祺是个粤曲迷,也爱唱唱,但从未有一曲终了,总是东一句西一句串着唱,《抢伞》串到《楼台会》、《玉河浸女》串到《荔枝换绛挑》、常常被儿子笑着更正。大头仔唱得有板有眼很符合工尺谱。阿祺顿时脸红,但一想儿子是鬼才也就心安理得了。
“祺记”生意好,也多亏了大头仔的一张乖巧的嘴。其实“祺记”只有白粥肠粉。街上还有卖云吞面、上汤面的。正当人们在街上逡巡,犹疑着在门外张望,大头仔会不失时机地很礼貌地叫:“阿叔,吃肠粉啦,有辣有不辣,够和味;白粥煲得够火候,绵绵的,没介绍错的!”那些人再不好意思犹豫了,大头仔叫得甜,便把客人都叫进来了。大头仔那一套一套招徕客人的话,他父亲并没教他,他父亲还不会说呢。但人家认为大头仔家教好。那些还在门外张望的人也进来了。大头仔居然又能问长问短地和他们说开心话。那些人多是苦力,难得寻寻开心,于是他们又要大头仔唱粤曲。大头仔并不忸怩、很大方,张口吐字相当清,马师曾的“乞儿腔”,罗家宝的“虾腔”.学得极极了,尤其“山伯临终”更是唱得情切切催人泪下……
“泪似帘外雨,点滴到天明,空房冷清清,山伯孤零零……”满座唏嘘。人们忘了他是个畸形人,而当他是个情种粱山伯,对着他长吁短叹不已。这时候,纵使有赖账恶习的人也会打消念头,一种恻隐之心使他手颤颤地把钱付给老板娘。
阿祺开始惴惴不安了,他发现有人一边吃肠粉—边打量大头仔,那眼光怕人。阿祺不能不盯紧他。生怕有人知道了大头仔脑袋里有金碗。不过,那人吃了粉便走了,阿祺这才稍感放心。又有一个竟涎笑着去摸大头仔的脑袋,阿祺的心几乎要蹦出来,大头仔说:“眼看手勿动!”那人笑笑,问:“大头仔,怎么这么大的头?”
大头仔反问:“你怎么不大?”
“我是正常人,天生成。”
“我也天生,得天独厚,非常人可比!”
那人无言以对,只很得意,付钱便走。
从此后,两夫妻更提心吊胆,生怕有人冲进来砍了儿子的脑袋去,有一天。有两个棚工腰间插着竹刀走进来嚷着要喝粥。阿祺一眼瞥见那刀心里就发麻,他大喝一声扑过去把那两个棚工推出门外。
那两个棚工刚干了活又饥又累,因为穷只喝得起粥,他,们以为阿祺嫌他们穷,也很感惭愧,陪着话:“大佬,我们不赖你的。”
“走!走!”阿祺不由分说。
“不做生意了?”
“不做了!”话也乱了。
正吃着的客人们都大惑不解,面面相觑。
阿祺认为人人都不怀好意看他的儿子,每个来吃粥吃粉的人,他都不放心。要不是大头仔在一旁叫得甜,恐怕那些人早就走了。很明显,“祺记”生意大不如前了。
“泪似帘外雨,点滴到天明……”大头仔显出了疲惫,昏然欲睡,任由苍蝇叮他流涎的嘴巴。
阿祺却很惊慌:“来一段‘沙家浜’吧!”
“参谋长,休要谬夸奖,江湖义气第一桩,司令常来又常往……”大头仔尖着嗓子,唱的是粤语京剧。
“哐”一声巨响,大头仔猝不及防把刚唱出的词也吓缩回喉咙,食客们鸡飞狗走……
隔壁凉茶铺的铜葫芦被砸成一堆废铜,一片激昂的口号声……
大难临头了?阿祺想起当年炸海珠桥的情景,心有余悸。这一回,大头仔一点动静也没有。怎么不哭?阿祺拿不定主意到底该不该出去避一下。他看看儿子,竟如庙里菩萨,半合着眼。他想儿子是什么星宿降生,瞎子先生的谶语他听不懂,大概菩萨会保佑……隔壁凉茶店的老板死得够惨,被绑在树上,挂着黑牌,当作劳改犯一刀刀被剐死,阿祺一想起就不寒而栗。
门外传来脚步声,阿祺的心突突跳,只感到毛骨悚然,脚步越来越近,眼睛也越睁越大,充满恐惧,脸色泛白,阿祺临急抱佛脚,一转身跪在大头仔面前“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祈求附在大头仔身上的神明救苦救难:“做做好事!做做好事!搭救我度过难关,平平安安……”
大头仔似无知觉,半合着眼,嘴角依然流涎,苍蝇叮着,他也无力赶……
又过了好多年,隔壁的铜葫芦又摆上了,“扑通扑通”的熬着凉茶,百货店、缸瓦铺、咸杂店……都重新开张了。
“记祺”的招牌仍旧挂了出去,大头仔也仍然上座。只是仍然卖粥卖粉,门庭似乎冷落多了。阿眼祺巴巴望着街上别处小食店生意很是兴隆。来来往往的人都往那里去。人家的门面翻新了,装璜闪闪烁烁的,多用铝合金,茶色玻璃,里面干干净净都镶白瓷片,收录机还响着时代曲。“祺记”还是抹灰浆的墙,桌上是筷子筒。他要儿子来一段,“泪似帘外雨……”唱了一遍又一遍,连阿祺自己也感到鼻子酸了。“大声点唱吧!”阿祺擤了把鼻涕又去舀粥。可是收录机的声音要比大头仔的有气魄得多。大头仔的口到底不是喇叭,他也已经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常常想瞌睡,嘴角还流着涎水……
一日,有个会讲广州话的日本人进店来,他是专来找大头仔的。大头仔的名声连日本人也知道了。但阿祺恨日本人,广东人称他们为萝卜头,阿祺直想把他们宰了蒸肠粉吃。因为阿祺的父母是让萝卜头杀的。
日本人沉着脸打量着大头仔,大头仔看看他那阴鸷的眼光惊悸得要哭。
“萝卜头,你想干什幺?”阿祺挺身而出。
“我想,这孩子头太大,研究研究,可能脑袋里长了肿瘤压迫小脑垂体,影响发育……”日本人沉吟着。阿祺认为他不安好心,要撵他走。“最好到医院开刀,我出钱,我出钱……”日本人竭力向阿祺表示善意,可阿祺根本不理,推推搡搡把日本人拒之门外。
说到开刀,阿祺又记起算命瞎子的话“见风便化”的那只金碗……他听说医院里有透视,看得见人身里的五脏六腑,他真想抱儿子去透视看看,或许这金碗……他不由得看看儿子,大头仔很会察颜观色,发现父亲的目光有异,眼泪大滴大滴淌下来。阿祺不由得去摸摸儿子的大脑袋,他留意着手指头的触觉,摸捏了半天,总觉得里头有硬硬的东西,难道真是金碗?
“阿爸——”大头仔凄然地叫了一声,用一种哀求的目光望着父亲。
“阿祺,你……”阿祺老婆睁圆了眼睛,喝住了丈夫。
“噢噢……”
“阿爸,我头里没有金碗,没有……”大头仔终于忍不住,伤心地哭了。
老婆像老虎一样扑上来,推开丈夫,护着儿子,“你敢动一动,我同你搏命!”顺手就是一记耳光,她再不百依百顺了。
“大头仔阿妈,你听我讲嘛!”阿祺捂着脸,“你想想,大头仔也不小了,我们俩总有一日腿一伸要去的,留下他,怎么办?”
这话正说到老婆的痛处,于是没那么凶了。
阿祺提出送医院去,老婆一听要动手术开脑袋,又扬起手掌。阿祺吓得用手捂了脸,眼睛也闭了,等待这响亮的一“啪”。等了好一会没响,他壮着胆子放开手,睁开眼睛。“啪”一响,他猝不及防,着着实实挨了一下。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连忙朝镜子里看,五道红红的手指印。“哎呀呀!你叫我怎么出去见人?”
“你还有脸见人!”
“我,我是为儿子着想。”
“屁!你是想金碗。开了脑袋还能活?”
“要相信科学嘛,医院里什么仪器都有,听说玻璃管里还可以养小孩呢!动个手术有什么了不起的。取了金碗,儿子的头就治好了,我们也有钱,这店也不用关门了。”
“关门就关门,大不了回乡下耕田去。”
“那大头仔呢?”
老婆想想,没了注意,竟嘤嘤地哭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数落丈夫:“你和日本仔一样黑心。你不记得瞎子先生的话啦?既是天生的,自有天的道理,天生天养,你不怕遭雷打?”
趁着阿祺懵住,老婆不失时机地朝他脸上忿忿地啐了一口。
“泪似帘外雨,点滴到天明……”大头仔悲悲切切地唱着,店里只两三个顾客。
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但走得匆忙,谁也没有驻步听。手里都拿着一袋点心赶着去上班。
“老板,不会要你儿子来段时代曲吗?”
阿祺望望儿子,大头仔没睁眼,只嘴巴在翕动:“空房冷清清,山伯孤零零……”
“他气不足?”阿祺不相信,他心想,“那神灵呢?”再细看看,大头仔的脸上已经爬满了皱纹……
天阴,外面果真纷纷洒洒的下着清明雨。
“那就别唱了!”那客人感到心烦。
阿祺惊诧地望着那客人,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于是他只好走过去要儿子别唱了。
但一看,儿子的大脑袋歪搁在椅笼上,涎水流了一片,眼睛合上了。
“仔!仔!大头仔——”阿祺惊悚地叫。
“仔哇——仔哇——”阿祺老婆扑过来伏着儿子恸哭。
那客人朝那边吐了一口唾沫,叫了一声,“晦气”竟中了风,嘴也歪了,一只手动不了。他“唷唷”乱叫,阿祺没理他,任由他白吃了一碗粥,跌跌撞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