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厂的景色是很美的,就像家乡一样。以前,赵松生坐在牛山顶上俯瞰着横亘天地的珠江,心里总是这么赞叹。他老家在东莞,那一望去千里平畴,江流四漫,山影迭翠,也就像眼前差不多。本来就差不多,这里也是珠江三角洲平原。只不过这里多了码头、吊车、厂房、还有大轮船……
现在,赵松生对着这熟悉的景色,偏偏觉得有些陌生了,心头还生起一股淡淡的怅绪。
因为开放,船厂让香港的厂商投资造沿海货轮。签约那天,港方来了个经理。一早,厂长老郝便到厂门口恭候。厂长在大门亲躬候人,那是很稀罕的,除非是来了省级、中央级的首长,因为船厂是直隶于交通部的。
“郝厂长,来首长了?”赵松生刚好骑车路过。老郝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声:“哦唔,你上哪?”
“看看有什么任务,既然有首长来。”
“没……没有。”老郝一挥手。赵松生再一看,并没有什么色的红横幅、标语之类。这是惯例,若有首长来,肯定要用大红纸写上“热烈欢迎首长同志们莅临指导!”贴在大门口的。
赵松生正在诧异,忽然一辆红亮的小轿车“嘎”一声停下了。
老郝慌忙对他扬手,“走开!快走开!”
赵松生愣了一下,他第一次让老郝撵。他悖悻地推起车子走了。但一拐弯,他又钻进了传达室的后门。他要看看老郝到底恭迎的是什么贵客。
车门推开,走出一个西装革履、衣冠楚楚、汕头粉而的男人,大概也是40岁的样子。老郝笑容可掬地迎了上去,装得十分亲热,拉着那人的手,连连在那人手背上摸弄着。那样子赵松生也看不过眼,这个老郝…”
待赵松生看清楚了,不禁吃了一惊。那人不正是陈财通吗?是他,化了灰,也认得他……
陈财通70年代初就偷渡,也抓回来过,蹲过监牢。那一次他胸前挂着“偷渡犯”的黑牌站在厂门口示众,手里拿一块锈铁,一段旧水管,不时的敲敲,哭丧一样地喊:“我叫陈财通,是个偷渡犯……”
那时,船厂以“阶级斗争为纲”,赵松生已经脱产当“工人纠察队”,是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头。当时他还没结婚,与所有“工纠”集中住,随时待命。
就是那天半夜,他被叫醒,说是去执行任务。10多个“工纠”头戴藤帽,手执木棒,跳上大卡车呼啸而去。一路上,伸手不见五指,卡车转来转去,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足足跑了两个小时,才在一座屋子前停下。跳下车,赵松生才知道这里是看守所,专门关犯人的。原来他们是来把陈财通押解回去。
都是因为这家伙,搞得大家寝不安席。赵松生很是恼恨,在卡车上,乘着天黑,狠狠地把他揍了一顿。可是后来,那陈财通还是逃了,而且还真让他逃成了。到了香港,还写了一封信回来骂保卫科是一伙王八蛋,还说要他们当心。“他们”中当然也包括赵松生,因为当时“工纠”由保卫科管。这当然是“阶级敌人”的无耻恐吓,赵松生一点也不怕,以后抓偷渡犯更积极了。为此领导还表扬他,说是“风口浪尖炼红心”,少不了要到处讲用,胸前还挂大红花。想想那日子真痛快!
真不可思议,赵松生忿忿不平地想。尤其看到老郝那副毕恭毕敬的神态,心里直冒火。还搀着陈财通呢!记得那时,老郝在台上宣布对陈财通的处理,那神态是那么凛然,声调是那么严肃。
“偷渡犯陈财通低头!”老郝呼喝着,赵松生马上把陈财通叉住,咬紧牙把陈财通的头拼命按下去,反着手成个“喷气式”。
赵松生这时越看越是眼火爆,他一向很尊敬老郝,阶级觉悟是那么高,革命原则性那么强。可现在,成什么体统?他不禁往窗口啐了一口,掉头就走。
陈财通坐着小轿车在厂道上兜来兜去,抖着威风,碰着熟人挥挥手,叫一声什么叔,什么哥的,弄得工人们一个个都愣了,因为旁边还坐着厂长老郝。
赵松生就是看不过限,不愿在厂区呆,径自走上牛山去,对着这大好河山平平气。
新成立的车间完全是港商陈财通投资的,也就是说,陈财通有权管。他说这个车间的工人要由他挑。他也知道这个厂的工人的技术水平,点了不少生产骨干。其中就有赵松生大名。
开工典礼那天,陈财通来了。这家伙发福了,肚子有点大,脸也园了。比起那时候的狼狈相……赵松生望着心里却在回想着。
就在这个台上,赵松生曾按着陈财通的头,揿他的喷气式。可现在,陈财通在训示工人们要齐心协力,把船造好,大家发财,万事如意。赵松生则要在下面肃立着,听他的话。
正式开工了,赵松生正在用拉钢线的办法来校准汽缸的中心线。他忙得浑身大汗,油渍斑斑。
“怎么不用激光校准仪?”有人问。
赵松生抬头一看,正是陈财通。他不屑一瞥,“你不会是做缸瓦的吧!”他打心里就讨厌这个油头粉面的人,这样的人肯定不会同工人一条心。
“你?”陈财通脸一白,他也认出了赵松生。他的声音有点发颤,手指尖也微微发抖,“你还是用激光仪器吧!到工具间去借,这成套的专用仪器,我都配齐带进来了的。”
“各施各法,各花各插,各庙备菩萨。”赵松生一口气数得有板有限。
这话陈财通也说过,他还记得这是机器工人的“黑话”,他懂。
“一物治一物,糯米治木虱。”他也回了一句。
赵松生听得出是说他的工具用得不当。他回头悻悻地瞪了陈财通一眼。
虽然方法落后,但赵松生还是把汽缸装得十分妥当,不过工时超了,发薪水时,他才发现被扣了一天工资。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这在以前,车间主任表扬还来不及呢!又快又!
“质量是好,但效率不高。若是质量不好,还要你赔偿呢!”陈财通对怒气冲冲的赵松生说,态度很有点揶揄的意思。
赵松生拳头捏得格格响,他真后悔那时怎么没有把他狠狠的揍个半死。“资本家——”他从牙缝里挤出声来,忿然骂道。
陈财通心里有点怯,他本能地后退了两步。“你……你……你想干什么?”
赵松生气冲冲的从经理室中走出来,心里忿然不平。他去找其他工友对一对,他们的钱是比他多。再一问,他们是用了激光校准仪。校得的误差也跟他差不多。这是不可思议的,因为他们的技术远远不及他的水平,而且还比他多校准了两个气缸,那就更不可思议。也就是说他的钱拿少了是合情合理的。
他抱着脑袋,拼命的摇。第一次丢了脸,不但奖金拿不到,还倒扣了工资,回去怎么向老婆交代。他老婆阿好嫁他,也是因为看他技术好。是呀,他足足脱了10年产,10年没干过活,10年没看过《机械工人》——那是他订的专业杂志。也就是说技术生疏了。老实话,激光校准仪,他听是听说过,但没见过。那还是“文革”时,这类东西都是洋设备,懵人的,他不屑—顾。要是真有,他兴许还要对它开刀呢,以示对“洋奴哲学”的批判。
下了班,他去找老郝。
“老郝,我不在什么投资车间干了。”他开门见山地说。
“什么?”老郝大吃一惊。别人还争着去呢,因为这是极其罕有的事。赵松生这人,他了解。从来是“指到哪里,打到哪里”,不讲价钱的。
“有什么思想问题了?”老郝关心地问,一副上级对下级关心的神态。
“现在到底怎么啦?还是不是社会主义?”赵松生跟老郝无话不说,没有什么顾忌。于是开口就咋呼。
“你这话什么意思?”老郝吃了一惊。
“陈财通什么人,你不知道?怎么让这种人骑在我们工人脖子上拉屎拉尿?”赵松生忿忿地责问。
“不要这么大的火气!有话慢慢说。”老郝给他斟了一杯水。
赵松生一仰脖子,咕噜,一饮而尽。“反正我不干,宁可钱拿少点,还是回原来车间干。”
老郝微笑不语。
“怎么样?你一句话。”赵松生急不可待地问。
“那好吧!以后你会明白的。”
原车间冷清多了,走了一批骨干,剩下的不少是老弱病残、奶孩子的女工、调皮捣蛋的小青年,反正他们每个月照支薪水。车床没几台是开的,而且停停开开,女车工们围作一堆,嘻嘻哈哈逗乐,连一些平时粗口烂舌的男子汉也不敢打那儿过。钳工们则蹲在地上用螺丝帽对圆垫圈在下六子棋。有什么办法,不是料未到、便是方案未定。赵松生急也急不来,眼睁睁的看着那台柴油机还在打地气,他也爱莫能助,总不能用牙咬,用脚踹呀。
毋庸赘言,这个月的生产计划又没完成。不过,这是司空见惯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