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肥佬,你条契弟,你未死过是吧?不见棺材不流泪。你估我真系靠吓。讲点给你听!你,为什么要在女人面前耍流氓?讲!”阿七声包俱厉地说。
这如同一声闷雷,轰得阿由束手无策,他怎么也想不起他得罪了哪一个女的。他呆如木鸡,眼睁睁的看着阿七,嘴唇嗫嚅着,“这这……这何从谈起呀?”
“哼!我已经掌握全部材料,就只看你老实不老实了!”阿七咄咄逼人。
“喂!高佬,有没有搞错呀?我只是经济不清问题……”阿由颇有微词以示不屑置辩。看来阿由大有长进,到底是个有“大粒佬”风度的人呀。因为阿由一眼瞥见那迭材料里夹着一张抄了粤曲工尺谱的纸。他心有点定了,怪不得他说阿七扮鬼吓人都不灵。
阿七最恼恨的是阿由让阿玉看见了那东西,使得阿玉羞人答答的见着阿由就脸红。长此下去可不得了。凭他直觉知道,一个女人喜欢谁,看见谁就会脸红。可不是,阿玉看见阿七就不脸红,甚至不拿正眼看他。而阿七也只能看见阿玉两个鼻孔对着他,他是仰着脸看的,他太不显眼了。甚至使得阿玉低下头才发现他。他这个高佬七,徒有虚名,阿七常常为此苦恼。他心里实在喜欢阿玉,一看见她就神魂飘荡,现在他感到构成最大威胁就是阿由。
不过,刚才审问的试探使得他又有点放心了。因为阿由还蒙在鼓里。阿七不怀好意地再打量一下阿由。“林少由,你那天冲凉为什么剥光猪的跑出来?说!”
这实在难以启齿,阿由脸上臊红。他要力图把自己说得很是清白,“这是我们男宿舍,鬼知道阿玉这个狐狸精会跑来男宿舍。”他轻轻的把这责任全推给了“狐狸精”。阿七心里很有点悲喜,喜的是阿由把阿玉说成狐狸精,看来他无意于阿玉,悲的是阿玉是狐狸精,要是和她好,岂不是被“狐狸精”迷了。
可事后,阿由又多了一条罪状“流氓成性”。这下可苦了,阿由成了劳改犯一般,白天在车间劳动,晚上在“三办”的小房间睡。半夜三更的还得突然被叫去“过堂”,睡眼惺忪的,稀里糊涂的。于是他常做恶梦,人也瘦多了,好不容易才大起来的肚子,又日渐瘪下去了。
六、着起龙袍不似太子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阿由又时来运转。“四清”工作队不击自溃。“四清”运动也成了资反路线。自然而然,阿由成了资反路线受害者,责无旁贷,他当然要声泪俱下地控诉资反路线的罪行。
不过,经过长期的教育,阿由无论如何也提高觉悟。首先他觉得不应该有迷信,因为马克思主义是无神论的。他能五音不全地唱“国际歌”,整首歌的歌词他不甚了了,但有一句他记得是“从来就没有神仙……”明明白白、直截了当说没有神的。但是“破四旧”时,要砸泥菩萨,他却脸也发白,腿也软了,手也哆嗦。后来想想自己遭了一次难,证明菩萨并没有保佑他,他心一横,一咬牙便使了狠,一记铁棒把白瓷观音砸个稀巴烂。很足以体现造反的劲头。不过,回去后,心惊肉跳的好几个星期不安。后来看看也不过如此,自己一根毛也没有掉过。暗暗的觉得好笑,这菩萨也是个“纸老虎”——这是当时很时髦的说法。阿由活学活用,生发出来的心得体会。现在他是手不离一本小红书,每天“早请示”“晚汇报”很虔诚。至于那些走资派和牛鬼蛇神,阿由是非要他们跪不可,尤其那个前四清工作队的队长。他恨不得要阿七也跪,只是阿七也成立了战斗队,大小也算是个司令,没他的办法。
现在阿由很感到大有奔头,他也搞了一身草绿色的军装,这是他用一套崭新的坚固呢劳保工作服加一双劳保工作胶鞋,一副手套向一个复退到厂里当工人的“老佬”换来的。阿由把这身军装穿上,头上还有军帽,腰间束了一根武装带,臂上还有红袖章,简直不可一世。他站在镜子前,前照后照,从头照到脚,可惜镜子太小了,只有鸡蛋大。不过光看头,那是相当神气的,阿由心里美美的想,凭这块脸,不得大姑娘中意?脸上的肉是少了点,但骨头并不少,这样更显得有棱有角。不过,脸皮却不够用了。尤其或喜或愁,往往就顾此失彼了。一笑,嘴就捉襟见肘,把参差交错的矛齿暴露无遗;愁眉苦脸,那就更糟糕,无论颊骨,眉突骨,颔骨,下巴骨,牙关骨……都大有破皮而出的势头。所以阿由渐渐深得“喜怒不形于色”的真谛。一方面避免让人们一语道破说他瘦,二方面还可以显得他城府很深。这对于他穿上这套军装,更具有“大粒佬”的气派和风度。当然,这是他对着只有鸡蛋大的圆镜时一刹那的“私心杂念”。
阿由很想一窥自己穿了军装的全豹。他想起厂门口的宣传橱窗,镶着玻璃。他兴冲冲的走去,精神抖擞的。可是令他大失所望。玻璃橱窗被阿七那个战斗队的大标语糊住了。大标语写的是——“揭开工人败类,四不清分子肥佬由的画皮!”阿由一看只觉得眼冒金星,火冒三丈。那顶军帽似乎小了,大有怒发冲冠的势头。他一咬牙,一跺脚,回头还不失时机地啐了一口,他急急的走回去,计划着组织一批大标语把阿七他们的覆盖住,他一边走,一边拟这条标语……打倒?不好,有打击一大片之嫌。揪出?揪也不好。只有揪走资派。阿七算什么?狗屁也算不上,充其量是个烂头卒。揭?他写揭,何必跟他,所谓“跟人尾、吃人屁、我唔屙、饿死你!”断断不能用“揭”,用什么好呢?……阿由脚步很快,肚子里却在搜尽枯肠。他书读得有限,字也认得不多,他只好苦思冥想了。七、“尿壶扔上床”
肥佬由本来很喜欢听粤曲,自己也哼几句,可惜常常走调,窜来窜去。把“三难新郎”的词窜进“柳毅传书”这也难怪,两个主角均是名小生罗家宝演的。且自己的名字林少由,人家也常常听作秦少游,于是他很有点自命不凡。以为自己真是个风流倜傥的才子。兴致一来便一步三摇地哼哼就像书生七步吟诗。粤剧的音乐尽是箫管弦索,吹吹弹弹的很合工尺。肥佬由字认得不多,又如何会去认工尺谱。剧中人一开口唱前总有一段过门,锁呐吹得相当悠扬“咪嗦唻咪哆——”肥佬认为不好记,他自有记的办法-“尿壶扔上床——”这样记得牢,经久不衰。甚至比每天早上念念有词还要记得牢。不过,现在他是断断不会哼出声的,都什么时候了,还唱这些“才子佳人”他现在爱唱“样板戏”革命歌曲、语录歌。那是很虔诚很虔诚的。
终于,肥佬由有个鸿运当头的日子。他,一个旧社会被人打骂的苦孩子要上北京了,因为有几只芒果,说是要送给工人阶级,肥佬由便是船厂的工人代表。船厂有几千人,独独选了阿由。这当然全靠军管组“慧眼识英雄”了。
那还是普及“样板戏”的时候,唱不唱是态度问题,唱得好不好是水平问题。首先这两个问题,在肥佬由看来都不成问题,他也从来没考虑过。他怕什么?怕不好意思?怕出洋相?他什么也不怕。他原来就是爱哼哼粤曲,那有什么,不过用北方话唱粤曲罢了。再说北方话他也说得差不多了,已经很有“大粒佬”那种水平——粘粘糊糊尽是家乡口音,这可是很见功夫的呀。他们那车间出了好几人,排成“一字长蛇阵”面向着全体革命职工。看来最神气的还是数阿由。阿七神倒是神气。可惜矮了,唱“样板戏”很讲究高大形象。尽管阿七的表情真有李玉和那种大义凛然的样子。不过,军管组组长到底想了个补救办法,让阿七站到后面去,站在一张凳子上,再让阿南和他并在一起,这显然有意抬高了阿七,而让阿由站在前面把那张凳子遮着。阿由题为很不公允,不免流露点不满神色。只是阿南对这个排列法感到满意,他并着阿七,阿七撑着他的腰,他心里感到踏实多了。不然老是感到虚怯。他可从来没上过大场面。是阿由硬把他的名字报上的。
肥佬由一个人唱得很起劲,军管组长很欣赏他,于是,阿由便成了先进,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军管组认为就该树阿由这样的好工人。看问题要看主流嘛,其他不谈,军管组长抓住最根本的一条,那就是突出个“忠”字。军管组一致认为阿由过得硬,组长都这么说,那肯定不会掺假的。可不是,单说阶级斗争这根弦吧,阿由绷得最紧。具体说吧,退伍兵“老佬”说过家乡的农民吃不饱。这可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否定“人民公社好”那是阿由揭出来的,他是在跟“老佬”换军装后常来常往,日子久了,“老佬”发牢骚不避阿由。阿由马上报告了军管组。为这事长人阿南好几天不理阿由,骂他不够朋友。这使得阿由很不自在,费尽唇舌跟阿南好说歹说,那态度是相当推心置腹的,“长人,你怎么这么糊涂,亲不亲,阶级分,还亏你是工人阶级。谁要是反对社会主义,我就要跟他拼了。你还搞江湖义气那套呀!”一番话说得阿南服了他,不服也得服,谁愿意跟“阶级敌人”站在一起呀!阿由为拉了阶级兄弟一把很感高兴,“来,我们再一起来唱。”
凭着肥佬由这么深的感情,有什么理由不让他当个积极分子?有什么理由不让他当赴京代表?这个光荣,历史地落在阿由的身上。一听说让他上北京,阿由真是受宠若惊。他很本能地紧握着军管组长的手,他要像报纸所“卖”的那样不知说什么好,还得热泪盈眶,糟就糟在拼命挤也挤不出一滴眼泪出来,他马上抽动鼻子,巴望因此能挤出一滴眼泪,即使是湿一湿也好。可弄巧成拙,越是这样,越是显出一副哭丧的脸来。军管组长一怔,脸上露出不悦。“林少由,这可是光荣的事呀!”
“是呀是吁,我这是太高兴啦!我想想,我一个旧社会被人打骂的机器仔今天能上北京……”终于把眼泪迫出来了。
回来那天,厂里派了车子去接,那辆解放牌货车披红挂彩,两边还插了不少红旗。中间还放了一面大狮鼓,一路上敲锣打鼓地把他送回厂。肥佬由脸上觉得光彩极了,看大戏里只有状元郎回家才这么大张旗鼓的吹吹打打。回到厂里,阿由还当着全厂几千职工的面大作汇报演说。嗬嗬,这场面有多热闹!黑压压的一片人,黑洞洞的有多少双眼睛。阿由想起当年上中山纪念堂听报告的光景,无非也是这么样。好在他记得那些首长是怎么样说话的,那手势该怎么做,那腔调该怎么拖,他无不一一模仿,他自己感觉良好。他趾高气扬的把手一挥,很有一种气壮山河的气势,那声音不佳地发颤,很有粱尘为跃的意思,无论从声音到动作,从姿势到表情都很符合“革命”的标准,很够“无产阶级”化。尤其他那无师自通的“北方话”更是唯肖唯妙,连军管组长听了也自愧弗如,阿由传达的首长讲话,很使他有茅塞顿开的感觉。至于阿七这回心悦诚服了,他不止一次被阿由激动人心的讲话打断他的思绪,跟着阿由振臂山呼万岁。至于阿南更不消说了,他觉得阿由了不起。总之,阿由喊口号,他也跟着喊,人家拍手,他也跟着拍。然而,最使阿由感到兴奋的是,他发现那个阿玉一直盯着他,他心里暗暗的骂这个臭不要脸的。他还为阿玉看过他的裸体耿耿于怀。实际他真巴不得能以牙还牙。甚至有几次想踮着脚爬上去偷看阿玉洗澡。这也是名正言顺的,谁叫她先看了他的。
阿由在台上越说越亢奋,以至嘴皮子再也控制不住了……一直到筋疲力尽,气喘吁吁地下台来。实际上,他说了些什么,无非是一张纸片里记的,走马灯似地周而复始地讲,讲个没完没了。
最后是军管组长作指示,每个班组都要认真讨论林少由同志的报告。“报告?”阿由一听为之振奋,他也有作报告的时候,过去是他听别人作报告,现在是他给人家作报告。他不由得把胸脯挺了又挺,只可惜“老佬”转让给他的那套军套显得大了些,没把他的宽阔胸怀显露出来。从台上下来,大家争着和他握手,阿七早有准备,他哪是握手,简直是擦手,拼命抵着他的手掌抹了又抹,像是抹肥皂似的。阿由又挣脱不了,只得由他。
七、人衰卵臭
厂里办了学毛著积极分子的事迹展览,理所当然,肥佬由的事迹也被面成图片陈列了出来。除了图片还有照片,因为照片不可能像剧照那样把阿由过去的事都照出来,那只好请厂工会画面的画了,可这小子画技并不高明,他是参考阿由的照片面的,阿由的形象本来用照片如实反映就不见佳。这小子画画想艺术加工一番,可是弄巧成拙,反倒把阿由画得男不男,女不女的。不过,阿由看了相当满意,他想他本该就长成这模样。
现在肥佬由很知道自己的身体,上台指手划脚的发议论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他现在才觉得那时候模仿“大粒佬”实在太可悲了。这有什么值得好学的。说老实话,现在这些“大粒佬”正在倒霉呢。他认为这就是时来运转。当老板、当“大粒佬”都不好,还不如老老实实的当个工人好。上北京那有多光荣呀!还住高级宾馆。肥佬由长这么大,才第一回。睡的床、坐的椅都弹得超人,舒服极了。那厕所比他的宿舍还漂亮,雪白雪白,他还不忍心坐下去拉屎,宁肯提着裤子跑到街上找公厕。
阿由也知道有“几多风流,几多折堕”这句。这是他几经多年风风雨雨体会到的。那时候,那些满口“这个那个”北方话的“大粒佬”他们神气得真叫阿由眼红,可“文革”-来怎么样,还不如做他的契弟。一朝天子一朝臣,兴尽悲来,物极必反。阿由还明白很多道理,所以,他终日担心好不容易熬到的好口子会倒霉。
肥佬由想,这历史的悲剧无论如何也不能重演了。今日的阿由岂是过去的阿由。阿由想想也觉得自己魁梧了许多。他总有这么个感觉,首先是讲话的声音有力多了,对着话筒,嗡嗡直响,喇叭到处传,那声音真是响彻云霄。其次是阿由觉得身体阔多了,很明显,两手臂走起来得张开,以增大面积。这是“老佬”的那套军装起的作用,穿了上去,觉得身体直往里膨胀。他得把这套军装撑满了,才显得出他的不同一般的身价呀。他很有点趾高气扬,觉得当上工代会主任得抖抖威风了。
肥佬由已经意识到自己说话应该有点说一不二的气势,不然,说话没一点权威性,今后怎么领导全厂的革命职工干革命,怎么紧紧掌握大方向。他想应当从任何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来建立自己的权威,说一不二。
有一次,厂里包的车从广州送大家上班。车过东郊时,他大声叫唆:“尿急啦!”那车子汽车公司的,根本不归船厂管,当然司机根本不理会这位工代会主任的告急。
“快停车!”肥佬由把车门擂得山响。“砰砰砰”而且威胁说道:“我就尿在车上!”
乘务员是个姑娘,看着一个男人真的要解扣子,臊得脸也红了。于是只得揿了车铃让司机停车。这使得全车的人鸦雀无声,都注目阿由,阿由真了不起。要是一般人谁敢这幺大声嚷嚷,只有憋到厂里去撒。
肥佬由提着裤头,急匆匆的钻进灌木丛中撤个痛快。那黄土泛起一阵泡泡,冒着热气。阿由打个颤,舒服地闭着眼睛。可一睁眼,一看,心里直发毛,那是人家的山坟。他想,糟了,冲撞了野外的鬼魂。心慌不择路,两腿直发软,转了几圈才气急败坏的找着车,气咻咻的跳上车,惊魂未定直叫:“快开车!”
这时,大家部等得不耐烦了,都在七嘴八舌的议论七尤其气忿:“真不像话,当个主任,有什么了不起的一车人等他拉尿……”可一看肥佬由跑来了,大家又蝉了。阿七甚至很关心的问道:
“肥主任,没事吧!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