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佬由这时心有余悸,他斜眼望了阿七一下,心里暗暗的咒道:“鬼魂呀,鬼魂呀!你就去找这个矮仔晦气晦气吧”他真怕野鬼会撵上汽车。
回到厂里,他还怕鬼魂作案。下了班便偷偷的点了蚊香,这样谁也看不出破绽来。因为工代会主任总是很讲卫生的,蚊香也是香嘛。他又斟了一杯水酒,在茶楼里花三四毛钱买了一碟卤水猪耳朵,偷偷地在宿舍供着,合着掌“喃呒喃呒”的念了几声,冥求那鬼能和他相安无事,当然,他也赔了不少好话,那泡尿实在太急,憋也憋不住,放了出来无意冒犯了,说这是赔礼道歉。不过,当他嗡完话,便独自受用这些水酒和猪耳朵了。并且渐入佳境,把刚才的烦恼尽抛脑后。回到宿舍涎着笑脸的,乜着眼,指手划脚的很觉有灵感。他想该发挥一下:露一手给阿南、阿七、“老佬”看看,以显示他肚皮里很有理论水平。有必要倒一倒满腹的经纶。
“听着!同志们!”阿由这一吆喝,很是振聋发聩。阿南猝不及防地像弓箭一样惊得弹了一下腰;阿七睁圆了眼睛,连眉毛也竖起,只道这肥佬由又要发表什么高论;“老佬”则颇有点不屑的神色,嗤之以鼻地看了他一眼,料必他又是信口雌黄,一派胡言。
便是这酒后吐真言,肥佬由倒霉了。军管组组长找他谈话,严厉地训斥他,“这话你也敢说,这可是什么性质!”肥佬由犹如当头一记闷棍,愣住了。他嗫嗫嚅嚅的申辩“这……这……这也算反动言论呀?太阳下山不是西方的红吗?”军管组长告诫他,“这叫日落西山,代表反对派的没落。”
不过,种韭黄菜、孵豆芽菜都不是靠太阳的呀?”肥佬由还讷讷地说。
这下可把军管组长惹得恼火了:“放屁!万物生长靠太样,你持什么聪明,林少由,告诉你,你这是反毛泽东思想。我宣布撤销你学毛著积极分子的资格,撤销你工代会主任的职务。”
这犹如一声响雷,把阿由轰得六神无主、魂飞魄散。他膝头一软竟扑通一下跪了下去,“我,我明白明白了,韭黄、豆芽也靠太阳,这可以了吧,我知错了,求求你啦!”他甚至叩头了,“咚咚咚”三下带响的。他伏在地上还在哀衰地告求,“我该死,罪该万死!西方不红,东方红……”
军管组长更是怒,这小子太熊样了。他猛喝一声:“滚出去!”使得阿由犹如五雷轰顶,吓得脸色煞白,连爬带滚的走了出去。他想想这辈子的脸都丢尽了,还有什么面子,于是一赌气悄悄地走进那间还没开门的“学毛著积极分子事迹展览”的陈列室,把自己的玉照和图片全都撕了下来,把那本连夜赶写的日记本也扯了下来。那是一年的日记,是军管组长亲自口授,他一笔一笔记的,足足开了三个夜车,才写出来。当然里面的字迹是歪歪扭扭,还有不少用图形来表示白字,碰上实在连白字也写不上的便画个圈表示。连阿由自己看了也觉得不象样。可军管组长说,这才表现了工人朴素的阶级感感情。可现在这一切都白费了,军管组长说了要撤销他的学毛著积极分子资格,还有什么比这更倒霉的。他还不意识到这下可闯了大祸,还当理所当然,省得军管组长亲手去“撤销”他工作这么忙。这一点事就不劳烦他的大驾了。他拿着这一把破纸正垂头丧气地走着,打算去军管组再一次表示自己悔过自新的决心。
他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地把这堆硬纸放在地下,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军管组长,军管组长正忙呢,埋头在写什么。一看地上这堆纸很感诧异。纳罕地望望阿由,“怎么回事?”
阿由嗫嚅着,“你不是说撤销我学毛著积极分子的资格,我想我该自动自觉地执行你的指示……”
军管组长气得七窍生烟。跺了一脚,指着肥佬由喝道:“你这是破坏展览,破坏毛泽东思想,你……你……你这是反革命行为!”
这可是不得了的事,当反革命?阿由毛骨悚然,一阵寒噤透过全身。吓得泥瘫下去,眼睛也翻白了。军管组长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毫不留情地吩咐工人纠察队把阿由捆起来,关进监护所(牛栏)里。
阿七这时雄赳赳、气昂昂顶着一顶绿漆的藤帽,手提一根一截红一截白的无情棍。吆喝阿由:“走!快!“阿由不由得抬起头望望。
“看什么,不认得呀?”阿七可趾高气扬极了,又把先前那种妒意燃起,很感解气。心里幸灾乐祸。他一想阿由在台上那种不可一世的神情,心里便妒火中烧,他狠狠的踹了阿由一脚,“走!走快点,诈死呀!你都风流够啦!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时辰一到,哼!一切都报!”阿七咬牙切齿的。
尽管阿南也戴着一顶绿藤帽,手里也提着一条无情棍,他可没有一点狠心。只是军管组长的命令难违,只得跟着阿七一起解押阿由上路。一路上还称阿由为“由哥”不过是在阿七不注意的时候。倘若阿七在喝骂,他便不作声了,有时只帮着腔叫两声,“走呀!”阿由这时沮丧极了,耷头耷脑的,像是被打蔫了的茄子。
批判反革命分子林少由的大会仍然是在当日他作赴京传达报告的台下。这回肥佬由被剃了个阴阳头,脖子上还挂了块黑牌,被两个工人纠察队的反叉了手,硬按低了头成喷气式飞机状。“打倒林少由”的口号此起彼伏。军管组长威严地坐在主席台上,像是个高高在上的法官。第一个上台揭发批判的是阿七。他矮,那麦克风在他的头顶,只好把它缩短了,阿七似模似样的在麦克风上拍了两下,又吹了两口气,那广播喇叭相应地有“啪啪,呼呼——”的网音,阿七感到满意。于是马上把胸一挺,一手在腰后一叉,另一手挥过头顶,再一拳有力捶在讲坛面上,那麦克风把声音夸张得如闷雷一般响“隆”一下。阿七很得意,这显示了他的力量,他终于把阿由打翻在地,现在可以再踏上一只脚了。他叉着腰,以气壮如牛震聋提聩的声音喝道:“反革命分子林少由,你睁开狗眼看看!”
阿由只得扭过脖子从底下往上仰望,心里直骂阿七,居然骂他是狗眼。不过,他一看不由得在心里哼了一下,他根本就瞧不起阿七,他现在不过是狗仗人势罢了。就是他那姿势也不过学自己的,他只学得一点皮毛,还差得远呢。那叉腰的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这算什么样子,蟹爪不似蟹爪,狗臂不像狗臂。人已经够矮的了,却还要撑着腰,像什么?像把崩了口的茶壶。还有那讲话的声调,人那么的头,雀那么的声。吱吱啁啁,老鼠不像老鼠,麻雀不像麻雀,直听得人起鸡皮疙瘩。这样的姿态,这样的声音还学人出大场面。哼!阿由不由得暗自又啐了一口。当然,他脸上还是呈现出诚惶诚恐的样子,以示他很有认罪悔过的决心。
阿七还在捶胸顿足地控诉,又把那年的那双皮鞋的事又翻出来,以说明阿由之所以成为反革命分子有其历史原因,他居然也引用了一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倒出乎阿由的意料,他就从来没有用过这句话。不过,他认为这并不显得阿七高明,恰恰相反,说明他浅薄,落到要乞灵古人的话。如果这话让阿由来说,他拍胸脯可以保证足以引用一大段语录。
接着是阿玉上台揭发他耍流氓,说他在她面前光屁股引诱她。这可是天大冤枉事。阿由想说两句,可是两个大汉把他的头按得更低了。他想大声否认,还没出声便让那大汉堵住了嘴巴,把他捂得透不出气;几乎窒息而死。他只能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骂:“这个老举婆!”
后来连阿南也被推上台来揭发批判。瘦伶伶的阿南本来就不善讲话。众目睽睽更使他不知所措。阿由还感觉到他在哆嗦呢,因为麦克风得得得的震颤声,与阿由的颤抖发生了点谐振,阿南结结巴巴的是照着一张纸片念的,只是照报纸抄的,套上阿由的名字罢了。什么林少由罪该万死,林少由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既没有提蓝长裤的事,也没有提光屁股的事。不到五分钟他便下去了,下去时还瞅了阿由一眼,颇有点抱歉的意思。
最后是军管组长宣布决定,由公安局逮捕。天啊!那可不是闹着玩的。锃亮的手铐咔嚓一下把阿由铐住了。阿由瘫软了,不能自持、由两个公安人员拖上吉普车。
奇怪的是不久阿由还是回来了,只不过关在牛栏里,由工人纠察队看守。军管组要人人都回忆肥佬由平时都讲了些什么,要用阶级斗争的观点分析这些言论。于是有人甚至把阿由平时爱唱的“天大地大”也说成故意唱得走了调,其用心何其毒也。阿七还危言耸听地说阿由上北京去过东交民巷,一定是想搞里通外国……阿南越听心里越慌,他不会说话,只是讲了一句,“肥佬现在是人衰卵也臭!”那当然是句粗话。
八、吉人天相
打倒了“四人帮”,肥佬由的事也算冤假错案。不过,厂里已经没有工代会,仍然还是恢复工会。尽管阿由平反了,本来应该官复原职。但工会是民主选举的,大家早把阿由忘了,谁还选他。阿由只得灰溜溜的回到车间,捏起榔头,重操旧业。
肥佬由经过工会办公楼,想起当日自己在这里何等神气,可如今悄无声息地从这里走过。他很感慨地叹了一口气。世界轮流转,江山人人坐。他不敢再抬头看了,只得低下头来。这下真是襟见肘,原以为自己魁梧的身躯,现在太阳光下,那影子是那么佝偻。
迎面走来阿玉和阿七,阿玉还瞟了他两眼。阿由想起就恨她。但那眼神又使阿由的心为之怦动。阿七还是一见如故地不由分说一把握住阿由的手“回来啦!欢迎,欢迎!”也不等阿由回话,掉头便走,他知道阿由会给他难堪,何不急流勇退呢!
阿由本想发作,但刚想说,阿七已经走掉了。他只好朝着阿七的背影啐一口。倒是阿南颇内疚的站在他面前,搓着双手不知说什么好。阿由瞄了他一眼,“长人,还认得我吗?”
“认得,认得,由哥嘛,怎会不认得呢!”阿南讷讷地讨好说,那腰弯下来,像是一盏台灯照着似的。
“哼哼,我当你不认得我了。长人,你都混得不错呀!”阿由瞧瞧阿南那身油渍渍的工作服揶揄道。
“嘻嘻,怎比得上你呀!由哥,算起来吃了几年四方盅罗!”阿南原是想安慰他的。岂料触动了阿由痛处。阿由脸色骤变,狠狠的道:“那还不是四人帮害的。你倒好,风流快活,我呢,还要坚持斗争。”阿由尽把自己说得如何英勇不屈,好像他蹲的是白公馆似的。对这点,阿南并不表示异议,甚至还恭维了几句,“由哥,你真是好样的呀!”
平反大会上,得到平反的人发言无不感激涕零地感谢党和人民。甚至有的还握紧拳头很是庄严地发誓要为四化贡献力量。阿由却理了理衣服,把胸前的口袋扯扯平贴,干咳两下以清清嗓子,在讲坛试着站站才站定了,双脚稍分开,便把胸脯挺起,又服了服衣领,扯扯衣服下摆,又把手叉在腰间,手往上挥,还想摆出当日工代会主任的威风来。他先拍拍麦克风扩音设备很完善,喇叭里“咚咚”回音很沉实。
“同志们!”阿由很是慷慨激昂。那一挥手很有号召力,全场鸦雀无声。大家都想听听阿由怎么骂军管组、怎么骂阿七。可是阿由又是一声“同志们!”这一声比刚才的更有水平。阿由看看很感满意。于是接着说,“我,林少由又回来了!所以说真金不怕红炉火。其实,我早就看出四人帮极左那一套,……阿由慷慨陈词。他既不表示感谢也不表示决心为四化出力。因为他认为这是顺理成章,理所当然的事。他只说以后要把工会搞好,让大家安心生产。可他忘了他现在什么也不是。
现在肥佬由的日子真不好过,他当工人,由于长期脱产,手艺本来就学得不精,现在干起活来更是生疏了。因此常常有些废品,这对他的奖金大大的打了折扣,有时甚至还要从工资里扣。即使连最笨的长人阿南拿的钱也比他多出几块。阿由又感到了倒霉的阴影向他笼罩过来。只有阿七脸上又露出得意的微笑,他正巴不得肥佬倒霉呢,最好倒一辈子霉。
“喂,肥佬,怎么样?去饮茶,要我请客吗?阿七挖苦地说,他明知道阿由这个月根本拿不到一分钱的奖金,就连工资也只拿了七成。这个月的活他干得糟透了。
“高佬,你别像捡番鬼佬四方卵那么得意。我上茶楼那阵,你还喝那尼姑的尿呢!”阿由并没有为自己少拿了几块钱感到见不得人,这么说他是说他过去要比阿七阔得多。阿七简直有点小人得志。阿由把头高高抬起,挺着胸脯,在阿七面前雄赳赳地走过,还用鼻孔朝着阿七哼了一声。
当然阿七也为过去感到汗颜无地,很为自己今天庆幸。可他一看阿由这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心里感到很不尽意。他真想看看阿由在他面前的窝囊相。可反倒让这个肥佬由奚落他几句,心里更不是滋味。
阿由这时得意极了,这种小子不用待他客气的。这一种胜利自豪感随着阿七走去便消失了。他沮丧极了,这同在阿七后面撵,让阿七笑话,但想想这有阿南呢,阿南的钱比他拿的还少,他还不是倒数第一,唉!他不禁有点为阿南难过。都干了这么多年了,怎么老不长进哪!
看来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阿由又开始相信冥冥之中有神在做主。不是说他有大富大贵的相么,他想重新再去找神灵指点一下迷津。
现在的三元宫比那阵子更旺了,香多得香炉里都插不下了,都插到墙角的石缝间,连大树根头也插满了。进香人越来越多,把三元宫外的科学馆路挤得水泄不通,不少香客只好把香插在路两旁的绿化路树下,还化了低镪,遥向神明祷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