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一头斑斓猛虎大模大样地进城。城外竖的一块牌子只标明“外国人不准超越”三种文字:汉文、英文、日文。这于老虎无碍,它哪一国人也不算。
不远处有一座动物园,里面有狮山、虎山。但老虎不打算去,它忙着赶自己的路。
这是个陌生的地方,老虎迷惘,有种失落感,离开故土,人和动物都会这样。这里没有茂密的山林,却代之以栉次鳞比的房子。三合土灌铸的路面没有由落叶沤成腐殖质的草地好走。老虎的爪子踩在上面“刮刮”作响,隐隐作痛。它总认为自己的爪子是无坚不摧的,可一刨之下爪趾甲磨钝了,生痛,于是更感失落,走一步都得提防,小心冀冀,左顾右盼……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尽是人肉鲜味,到处都嗅得着。人肉好吃,老虎当然晓得。只是吃人肉不是一件容易事。这是老虎积数年之经验,差点掉了性命。人狡诈得很……
到现在这个地步,老虎真后悔自己太不冷静了,扑上去咬一个猩猩一般的人,这家伙刁得很,还躺着装死,老虎以为可以大嚼一顿,岂料那家伙端着一根长长的什么东西黑黑的伸出来,“嗤”只一个,老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老黑从茅坑出来,浑身轻松。刚才随着肚子塌天似地卸“包袱”,脸部由紧紧憋劲的抽搐渐渐缓解了。于是有了美滋滋的幻想。这只老虎拿去卖了,动物园也好,马戏团也好,甚至“野味香饭馆”也好,起码赚它几千块钱。即使老虎死了,还有虎皮、虎骨……这都很值钱。不枉此行,昨天还辛辛苦苦从边境的原始森林里和猎人讨价还价。那猎人拍了胸口,包这麻醉枪一枪下去没有三四日醒不了的,况且又捆得结实。老黑试过,那结头打得很结实,手指抠不动,万无一失。于是满脑子净是刮刮响的“大团结”在打圈圈,成了一道道的光在眼前忽闪,身子飘飘然,竟不觉厕身茅坑了。他提着裤子走出来踌踌满志,竟像是戏台上老丞相提着蟒袍一步一步踱出这臭气熏天的地方。
老黑的两只脚像是踩在滚烫的铁板似的,简直沾不了地,踮着脚尖乱蹦,那滋味别说多苦,人有“三急”嘛!现在该哼哼了,轻装前进是该哼哼。于是“哥呀妹呀”胡乱嚷嚷,走了调的山歌从两片嘴唇噏动出来,既像是狗吠,又像猫叫,说不清是什么味,糟糕的是他还以为挺艺术的。一步一步还真有点像走台步,老黑只觉得骨头很轻,像是踩在云上……
路边的丰田小货车还停着,铁笼门却顶开了,空荡荡的还挂着那几根绳子。老黑一下子傻了眼,心直发怵,那脑袋像挨了一记结结实实的棍子,“嗡”一下天旋地转。
麻醉药肯定是处理品无疑了,连粗麻绳子也是出口转内销的。老黑这时满脑子的钞票影子都飞了,只剩下冒着烟滚着的迷糊,手脚固然发麻,连胸口也麻了,“天呀!”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他是远远地看见老虎的影子进城去,那慢条斯理的样子简直是回老虎窝里去,敢追吗?天呀!它要是回过头来,这时,它正饿着,正好当点心。老黑权衡了觉得不划算,老黑在心里狠狠地诅咒那狗娘养的猎人,不是人,那样子就像猩猩。要是往回逃,白白掉了这几千块钱不成?只要不想钱还好,一想到钱,老黑又觉得像是割了他一块肉那么难受,丢命固然不肯,丢钱也不肯。要是老虎让人家抓住了,这钱白白让人家捡了。但要是老虎伤了人,知道老虎是他的,那要赔钱赔人命的呀……
走在大路上,昂首阔步,人自不消说。老虎也比在密不透风的森林里走得精神抖擞。天还早,这路居然还没有行人,它更是摇头晃脑,尽管这地面又平又硬,走得爪子发痛“刮刮刮”越磨越钝了。挣脱了绳子毕竟轻松多了。只是麻醉药使它还感到有点头昏,就好像连转了好几个圈。于是它一又弓起身子,把毛竖起,抖抖振振,这样它觉得自己大了许多,百兽之王那可不是含糊的。
“嘟嘟——”一辆辆卡车风驰电掣驶过,这家伙厉害,威风凛凛,这路是为它开的。老虎从未见过这种眼睛又大又亮,走起来一阵风,吼起来一声雷的家伙,它感到恐惧,只怕这种家伙饿慌了连老虎也吃。百兽之王也有了自知之明,无论吼声,个头,什么都比不上这四只轱辘当腿的家伙。老虎三思之下,逃之夭夭。于是它撒开腿走下斜坡,走在长草的地上,四只爪子好受多了。
老虎慢条斯理钻进了桥洞。这地方不错,阴凉,流水潺潺,水边还有草丛。老虎累了,觉得要歇歇,可头还昏着,于是它伸长了腰,撑直前爪,把尾巴高高翘起,血盆大日尽大张开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痛痛快快地打个呵欠,本来光凭这副样子就可以吓唬住整个森林的飞禽走兽。现在吓唬什么?自己反倒被呜呜直响、四只轱辘跑路的家伙吓得半死。想想也真够懊丧,于是老虎又蹬直了后腿,把尾巴平平拖在地上,脑袋昂了起来使劲晃动,痛快!像是把浑身的疲乏全都甩掉了。它又吊出血红的大舌头心安理得地舐舐爪子,理理斑斓的皮毛,伸直了前爪慢慢地趴下草丛,把脑袋枕在前爪上,再抖抖两只耳朵,惬意极了,它想合上限睛,好好睡一觉,但太吵了,这么多长四只轱辘的怪物。老虎不时要竖起耳朵,睁开眼四下虎视眈眈。刚想趴下,“嗡嗡嗡”真讨厌,什么虫子?它的尾巴不能歇着了,常要拂来拂去,但这虫子撵也撵不走,老在鼻尖下打转,撩得老虎直想打喷嚏,“呵呼——”它扬起头朝空中咬了一口,当然没咬着,那虫子打了一转又在它鼻子下飞。老虎懊丧极了,想当日,它一声吼,山呼谷应把百兽都吓得魂飞魄散。现在连虫子也来欺负。于是它使劲把尾巴左右抽动,这虫子太可恶,飞来飞去,扰得它不得安宁。
“嗬——”是人的吆喝声。只一个人。
老虎马上睁大了眼睛眈眈而视,脑袋随即抬起,耳朵也支起,鼻子张翕潮潮出气,牙齿呲开,虎须撑开,前爪拱到一处,后腿撑起,尾巴更贴紧地面,犹如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一
阿全已经坚持了一个星期提前一小时上班。书记和他谈过话了,要他能经受组织对他的考验。阿全想,考验就考验,反正“七一”快到了,总得要发展一批新党员,他想他一定得挤上这一批,他要比那几个人更早一些来擦桌子、扫地、打开水。让大家上班来大吃一惊,谁干的呀?阿全当然知道该不哼声,但脸要红一红,喉咙会痒的,干咳一声,有一个作用——提请大家注意。一个星期呀!容易吗?披星戴月的。阿全总想有一桩壮举能一蹴而就,比如说哪里失火啦,他冲进去灌水,把火灌灭了;或者一个小孩掉进河里啦,他跳下去捞……但这些好事他都没碰上过,欲速不达,只好循序渐进地做了。每天一早扫扫地,打打开水……
忽一阵吼叫声,那是老虎吧?不会是牛吼,声音很吓人。还有人的嘶喊声。阿全头发根也竖了,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想跑,但两条腿软了,跑不动。他只好趴着,远远看去:果然是一只老虎扑倒了一个人,那个人他认得,是阿广。
阿广?阿全马上想到书记的话,对这个人要多加注意。说起来阿广还是阿全的师兄,只是阿全精乖上了办公室以工代干转了干部,阿广还是工人。不过,听说阿广也向书记递交过一份申请书。论技术,阿全比不上阿广,论身体,阿全也比不上阿广,阿广长得高大,阿全矮了半截。问题是两个人都对医务所的小陈有意思。这不能不使阿全考虑到自身的安全。
他躲得老远,看着阿广和老虎搏斗。他宁可老虎把阿广吃了,从今后没有了阿广,省心多了,没有人再敢和他比,小陈也只有和他好……心里甜滋滋的竟忘了怕,但一转念,倘若阿广把老虎打死了,岂不成了英雄?不!这万万不行,他于是雄壮起来,决意要冲上去,搬起一块大石头溜到老虎后面砸它一家伙,老虎砸死了,自然是他的功劳……但又一想,倘若砸不死老虎,老虎更凶了,转过身来咬他,怎么办?被老虎吃了,那不冤了?什么也没有了,一星期扫地打开水也自白辛苦了,虽然可能会追认为什么烈士、中共党员,但毕竟这都看不见。小陈肯定会跟阿广好,岂不白白便宜了阿广,不!不行!于是那身子又趴了下来,双脚慢慢地挪动,悄悄地走下路基,绕远路向厂里走去。
阿全气喘吁吁地开了办公室门,先洒水,后扫地,把桌子都擦得千干净净,然后把几个热水瓶都灌满了开水,这时,他已经是满头大汗了,把吓白了的脸也遮掩过了。气喘得更厉害了…
书记见了,自然很感动,心痛地说:“阿全呀!注意身体要紧,看!累成这样子,脸也白了,汗淋淋的……”
“没关系,书记。我干惯了,只要同志们工作得舒服,我累点算什么……”阿全说得很自然,一点也没有装的样子。办公室的同志们听了都为之侧目,一个个低着头装着看文件不哼声。
阿全皱了眉头对书记欲言犹止,书记问道:“阿全,又有什么情况要谈的呀?”
“书记……”
“说嘛!”
“唉!关于阿广,我也和他谈过不知多少次。要多学习学习,这么大的人了要自觉,可他总是……唉!”
“阿广又怎么啦?”
“这回倒没什么!昨天我和他谈话,好像很不耐烦,老是攥拳头,他总爱动拳头,动不动就打架。”
“昨天他又打架啦?”
“没……没有,只是怕他今天会……”
“阿全,你反映的情况很好,以后发现有什么情况要及时向领导汇报。唔!不错。”
阿全松了一口气,心里踏实多了。他想这个时候,阿广不被老虎吃掉,也会被老虎咬得遍体鳞份。最好让老虎把鼻子咬掉吃了,没有了鼻子,小陈肯定不会和他好的。他想他该到医务所看看,小陈也该上班了吧。
医务所门开了,老远便听见小陈在哼歌“啦啦啦”她很开心。阿全一听到这声音,浑身骨头都酥了,“小陈——”叫得像是一缕烟,他神不知鬼不觉的把身子挤进门缝里。
“哼!”小陈没有瞧他,倒是用鼻孔照了他一下。阿全觉得很委屈。其实小陈这个时候快乐极了,有个年轻的男人绕着她转。于是哼的歌更是“啦啦啦”阿全嘴巴也痒痒,嘬起嘴唇皮“嚁嚁嚁”为她伴奏,这可是一段相当美妙的曲子,谁听了都会评然心动。
阿广血渍斑斑,遍体鳞伤,衣服也被撕破了,刚进厂大门,大家都怔住了,以一种责备的目光看着他。
“阿广,你又打架啦!”老门房倚老卖老,可以训斥他几句,他是阿广父亲的师兄,退了休还替厂管大门值班。
“阿伯,我…我…我没打架,有一只老虎……”
大家都藐了他一眼,谁也不会相信,城里会有老虎,有老鼠倒不奇怪。
老门房扶着阿广到医务所去。护士小陈看见血淋淋的人吓得“呀——”一声尖叫昏了过去。还是阿全把她抱住了,他得意地瞥了阿广一眼,把小陈横抱起来在诊室里走了一圈,这才放上病床。“小陈,小陈,你醒醒,别怕!有我在!”那声音充满胜利的信心。
“医生,你给他瞧瞧,他让老虎咬伤了!”老门房替阿广说。
医生惊诧地睁大双眼,赶忙撑起一圈圈很厚的眼镜片,“老师傅,有没搞错呀!让老虎咬的?你当我是三岁孩儿,这里是工厂,不是动物园,哪来的老虎?”
“这……”老门房只得再看看阿广。
“真……真的!有一只老虎躲在桥洞下……”
“阿广,你一定又打群架了,被人家打成这样子,书记说过了,几打架打伤的不给治,要写了检讨给书记,书记说治才给治。”
“医生,救人要紧呀!等他写了检讨,怕血也流干了。”老门房豁出老脸为阿广求情。
“这我不敢做主,书记定下的规矩,谁敢破了。”
“不治便不治,待你出去了遇上老虎才好哩!”
医生心里发怵,他想,难道真的会有老虎?阿广是厂里落后的典型,常打架,动不动冲着书记吵嚷,他哪会讲什么好话。“谁不知道你阿广天天早上练拳,练拳不为打架为什么?想吹牛到别处吹去!”医生的话很合乎道理,他断断不是三岁小孩,这地方会出老虎?说不定明天出狮子,后天出大象,岂不成了动物工厂。
“快给我上药呀!我快死了!”阿广实在不想和医生争辩下去,只得另辟蹊径去打动医生的良心,说要死了,肯定会感动医生的。
这时,小陈醒过来了,她挣扎起来,因为她是护士。
“躺着别动!”阿全又把她按住,并且盯着阿广。就像打篮球一样把他盯住,不让他有上篮的机会。
“不行,我没事,我要给他包扎!”小陈没忘职责。
“别动,你还头昏。他,医生说了,他是自作自受,打架打伤的。别理他!”阿全还盯住阿广,狠狠地说道,心中说不出有多痛快。但隐隐不安,生怕让大家知道阿广真的是打跑了老虎。
“去你的,阿全,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要乱讲,我几时打架啦?”阿广很气。
阿广用鼻子哼一下,算是否定的回答,阿广再想说下去,也无话可说。话说多了,自然会使打老虎的事真相大白。
小陈怜怜地瞋了阿广一眼,有很多难言之隐,不由得心里叹了一气,很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二
老黑远远地看到老虎扑倒一个人,也看到有一个吓得瘫倒在地上趴着。他想老虎真会把人吃掉的,听说老虎还会认人,被那畜牲认出了,岂不裁在头上,得个纵虎行凶的罪名。洗也洗不脱。末了,他不得不佩服那后生的勇气,临危不惧,竟捡起地上一块大石猛扔进老虎嘴巴里,打得它有口难开,仓皇地逃了。老黑这才有胆量远远地跟在老虎后面追着……
“哎呀——妈呀!”
这一声厉叫颇有遏云裂石之功,声尖,频率甚高。毋庸置疑叫的人肯定是个吃北芪党参多的女人,余音足以久久回荡于半空。
阿才嫂守寡多年,三十余岁,尖叫极有水平,颇类唱花腔的女高音。她女儿阿红十二三岁也没叫出此水平,七十岁的婆婆更不消说了。
阿才嫂飞奔速度简直可以赶上奥运会的纪录,她还技高一筹,她怀里揣的一筐鸡蛋起码有好几十斤,居然一只也没破。一只蛋两毛五,四只一块,四百只就一百块钱。能摔吗?谢天谢地,政策好了,阿才嫂办了家庭鸡场,大小也算个万元户了。
等她发现只有鸡蛋而没有了女儿和婆婆,心里急了,于是又想发挥其专长——高声尖叫。但这一叫岂不是露目标,把老虎叫来。于是惶惶然站起来张望。一想这时候老虎一定把女儿吃了,十二三岁肉最嫩,婆婆倒不一定,七老八十,老虎嚼不动她。阿才嫂倒是情愿让老虎吃了婆婆,都七十岁了,也该是时候了。要真是吃女儿,阿才嫂一想毛骨悚然。于是声衰哀地高叫,“阿红——阿红呀——”女儿没有应声,莫不真是老虎在嚼女儿的骨头了,阿才嫂越想心越慌,挎着鸡蛋筐往回跑。
阿才嫂早就想改嫁了,要不是上有老,下有小的话。那时穷,不敢想。现在有钱了,朝她挤眉弄眼的男人倒是不少,但一听说上有老,下有小都摇摇头走开了。阿才嫂走着走着放慢了脚步,何必赶着去。说不定这个时候老虎正在使劲地嚼婆婆的老骨头哩。让它嚼好了……她想这时候人该多了,老虎也该逃了。地上会有两滩血,老虎吃不下的鞋子,阿红那双是塑料凉鞋,咬在嘴里苦的,老虎肯定吐出来。还有一双是婆婆的布面胶底鞋,胶更苦,也会吐出来的,或许剩几把骨头,阿才嫂想想也毛骨悚然。步子更急了……
老虎倒是看到了。不过,它没有叼着骨头,只是左顾右盼。天啊!莫不是真把阿红吃了?老虎吃人是不吐骨头的呀!那么婆婆呢?这个老家伙,难道老虎嫌她碜牙,不吃?便宜了老家伙。唉!还得要背着这个累赘,看来今年还是没指望找个如意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