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三元宫是一座道教的寺观。所尊的神也不过一路之神,并非元始天尊。阿由可不管这些,反正有神就叩头,这不会错的,且口中念念有词,居然有“喃呒阿弥陀佛”脱口而出。这使得在旁拱身顶礼的道士为之咋舌,因为他不是和尚。阿由当然以为自己是相当虔诚。殊不知把上门求进的口令也讲错了。阿由低着头毕恭毕敬地在神像前跬步而过。生怕打扰了神仙的瞌睡,那可是造孽的事,稍不留神,那岂止是少几块钱的事,即使是蹲牛栏也是算小,神仙一震怒,什么也干得出来。这道理阿由是不教自知,他不能不小心从事。
早朝的时间已过,阿由从三元宫出来,人已散去不少,他踽踽而行,低着头正在想,大概这神还认得他,因为求神的人实在太多了。这神是重塑过,旧的被“破四旧”破了,新塑的不一定认得他,他有点担心。那时,他是个大富大贵的相,现在会不会因为那时他也“破四旧”砸过白瓷观音。幸亏不是这个。神跟神会不会都是好朋友?说不定观音跟三元宫里的神有意见分歧,最好是誓不两立的两大派组织里的。那么他砸白瓷观音,三元富的神一定很高兴,说不定还会尝他个好命运。一定的,阿七也不是老跟我过不去吗?观音菩萨也一定会跟三元宫菩萨过不去。那正是他巴望的,也不负今天此行了。……
突然,他猛的被人拍了一下肩膀,“阿由!”是背后一声叫。他回头一看,原来是私营厂时的老板。西装革履,人也发福了。但满面红光,这才是个大富大贵的相,额头光可鉴人,脸上都胀鼓鼓的尽是肥肉,没一丝皱纹,下巴是双层的。阿由对照之下很有点自愧弗如,实际他也自知面无四两肉。照相书说不是个好相,但他宁可信那时算命先生说的,真希望这算命先生是个铁咀的半仙。
“老板——”阿由呆了好一会,才叫了一声,真是久别重逢,旧时的恩恩怨怨也不及想了。这里离宾馆不远,老板很热情地邀阿由一齐去吃饭。上宾馆吃饭,这可是有生以来头一回。阿由也不客气,跟着老板钻进了小汽车。
这才是宾馆的样子,富丽堂皇。阿由上过北京,也进过所谓“宾馆”,那算什么宾馆,跟这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充其量不过是个招待所。阿由置身在这珠光宝气中,很不自在,如坐针毡,芒刺在背。不过,心里乐孜孜的。他想这就开始应验了。他先是翅着头打量着四周堂皇的装饰,头顶上的灯饰琉璃闪烁,金碧交辉。地上铺的是茵茵绒绒的地毯,……再看看桌上摆的佳肴色、味、香俱全,当然要比在北京那时上乘多了。那算什么,戏有样板戏,菜也有样板菜。阿由是既感到拘束又感到受用。这个时候,阿由是很注意影响,也注意温良恭俭让,这是实实在在的“请客吃饭”嘛。老板很客气地劝阿由动筷,阿由觉得应该懂点礼貌,他是不会在老板之前捷足先登的。
老板是在实在熬不下那年到香港去的现在仍然在香港开了个小厂,生意不错,这回他是想回来看看能不能捞一把。十年不见了,老板还记得阿由曾经为他去偷过木头。他摸透阿由的脾性,他像是只猫,只要顺着毛捋他,即使托塔他也肯干,只是自己留神点便是了。省得被他反过来咬一口。
“现在不讲阶级斗争了!”阿由的思想什么时候都那么开通。现在他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朝着老板谄笑。这时他很明白应该参杂些北方话,以显示自己不同凡响。使得老板感到他的话有些权威的分量,老板绝不知道他已经沦为一个普通工人,一个放屁也不响的小人物。还当他依然是个堂堂的工会主席,老板最怕就是工会。阿由极力不让老板小觑自己。
他看看老板,老板正用一种无以名状的眼光打量自己,很有点波诡云谲。阿由这时满脑子打圈圈,他觉得这样太有失身份,尽管他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身份。他灵机一动径自夹起一箸菜夹进老板的碗里,这种反客为主的做法,出乎老板的意料,“喔,别客气!”神不知,鬼不觉,老板冒出一句谦让,倒是阿由不请自便了。“吃,吃,老板别客气!”这种喧宾夺主的神态阿由表现得那么泰然自若。老板不但不见怪,反而拍了他一下肩膀:“好!细佬。”
一下子,肥佬由便重新抖擞起来,穿上两装,神气活现地在厂里出出进进。他现在是以老板代理人的身份,和厂长平起平坐地洽谈生意。他是波士了,再也不在这霉气冲气的宿舍里住了。搬到宾馆里去住,老板为他在那里包了一个套间。搬的那天,长人阿南很是难过,几乎是声泪俱下,那时有情有义的话使得阿由也为之鼻子一酸。阿七是拼命在旁边拍马屁,说要帮阿由搬这搬那。阿由把手一挥,那一挥把心中的气痛痛快快的出了,“不要!住宾馆要这东西?打尝了给你吧。”顺手把一身油渍渍的工作服照着阿七的脸上摔去。阿七猝不及防,一下子蒙头蒙脑,眼前一黑,但他也不敢发作,还嘻嘻的冲着阿由傻笑,阿七这时正想筹些钱娶阿玉当老婆,尽管阿玉并未同意。未雨绸缪。这样手头便紧了,能省就省。何况阿由这床铺,有棉被,有蚊帐,还有个一闹钟……
阿由想想有点后悔,应该给点阿南,阿南跟自己这么好,得关照他才是。可为了一时痛快,为了出这口气,竟没考虑到后果。君子一诺千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刚好阿玉又走过,也是这个位置。阿由一想起光屁股的事,脸上不由得一热。他朝阿玉看去。这“老举婆”越看越俏,她竟朝着他媚笑呢,阿由顿觉得身子一震,骨子也酥了,把可恨的事一下子全忘了,只顾朝她挤了两下眼,那阿玉竟忸忸怩怩羞羞答答的冲着他嗤笑一声,匆匆的转身走了。阿由也竟愣住了。这一切,阿七都看在眼里,他心里既是伤心又是妒恨。他追求阿玉,阿玉当时既不答应也不拒绝,但跟他玩过,后来嫌他长得矮,火候不够又冷落了他。她想找个像样的后生仔,可人家又嫌她长相不佳。看来只有阿由朝她眉来眼去,阿由说什么也高出阿七一截,心里一直痒痒的跃跃欲试。她这一去,早把阿由的魂勾去了。阿由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阿七怎么受得了。“肥佬!”他冷不防走到阿由面前蹦起来吼了一声。阿由猝不及防的被他猛戳了一下鼻子。“我丢你老母!”阿七火冒三丈地吼骂。
阿由马上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也戳了一下阿七的鼻子。回敬一声同样的骂。当然他居高临下有利得当。长人阿南慌了,他更高,轻而易举地把两人隔开,像大人劝小孩一般,一手按着阿七的头顶,一手按着阿由的肩膀。“朝见口,晚见面,大家同捞同煲,何必呢!”他懵懵然,并不知道两人为什么忽然对骂起来。他以一种大人大量的口气息事宁人。可阿由和阿七并不买他的账。阿南这条防线不攻自破,尽管他比两个人都高,但腰骨经不起两个人一左一右的摇晃,几乎要散了架似的,只得退避三舍。于是阿由阿七短兵相接了……
九、中错状元
肥佬由,肥佬由,真让人叫成个肥佬了。广东人的一句话“有中错状元,无安错花名”真没错。肥佬由养尊处优的的确确发胖了。面上的肉丰富多了。现在还一直有横向发展的趋势。这当然使得长人阿南羡慕得要死,他不由得喟然长叹,以述心中不平之慨,“唉!我是浸油也不肥!”阿南弦外之音无非是说阿由是油水浸肥的。阿南那有福气浸油,所谓浸油也不肥,不过是自我解嘲。从而也达到了自我标榜的目的,他是个不巴结,不向上爬的本份人。不过,阿由从阿南这句话中领略到的是被别人羡慕的痛快和惬意,他心里乐不可支。
还是在冲凉房里,这同不是在宿舍里,而是在宾馆里,确切点来说,应该叫淋浴间。他湿漉漉,赤条条的站在镜子前,他看见自己一改以前那种瘦骨嶙峋的形态,他摸摸肚子初有圆意,美滋滋地想,是什么东西撑成这个样子?那会是什么,好酒好肉。这是命中注定的。不是不灵,时辰来到,现在是时辰到了,果然灵验。阿由想起那时做梦也想做个“大粒佬”,现在看来,做“大粒佬”哪有做“有钱佬”好。钱哪来?靠辛辛苦苦一锤一锤地挣?敲两下锤才值一分钱,敲足一辈子也休想当个阔佬。这是劳碌命,命中注定一辈子做牛做马。现在天上下着钱,要看你的命如何,不是阿狗阿猫都可以得的。阿由唾手可得这大把大把的钱,到底是大富大贵的命。
阿由对这个颇具富态的肚皮感到满意。他让两只手在肚皮作抱球状摩了两下,又心满意足地拍了两下。很神气就好像老板望着他那样,也是那么满意地拍他的肩头。“由仔,干得不错,给你加酬金。”阿由眯着眼睛,像只晒太阳的猫,抱着肚皮很自得地咂咂嘴皮,他发觉发财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如果命中注定的话。他想想还有什么不满足,只要一想到阿玉,心头便涌起一阵莫以名状的伤感……
他还有一件伤脑筋的事,是阿南老向他借钱,那劲头倒是像向阿由催偾,“肥佬,你今日发达了,大家同捞同煲,不会不记得我吧!”那口气像是阿由欠了他的,应该还似的。阿由也不记得到底借了他多少,阿南也并没有还的意思,“嘿,由哥,这鸡零狗碎的,小意思。对你来说,湿湿碎啦,九牛拔一毛。”
阿由想想,也真不该小气,该摆摆阔佬懒理的肚量。再说阿南当日为他贡献过一条蓝长裤,照阿南说法,阿由之所以今日有发达,金靠了穿他的那蓝长裤,沾了宝气。阿由当然矢口否认,“那么你怎么不见发达?”
阿南这回反过来点化他:“肥佬,你都不是小孩了。我这条蓝裤第一水就让你穿了,宝气就第一下灵。这第一口的汤让你喝了,我还来同你算账呢!”一番话说得阿由半信半疑。
现在阿由什么也不信了,只相信运数。他明知阿南是胡诌,但也姑妄听之。阿南这番话很显然是为借钱不想还制造理论根据。阿由想想也觉得合乎天数,来得容易,去得也容易。问题是阿南一奏效,阿七也蠢蠢欲动,多年不提的那双皮鞋,他已放出风声又要旧事重提。不过,阿由拿定主意,对阿七可不能客气。这家伙,吃他的苦头还少么?阿七可不这么看法,他脸皮厚,他会跟着阿南来,只要阿南不走,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粘着不走。虽然,阿由不朝他笑一下,他还是很有气量地冲着阿由呲呲牙,以表示已释前嫌,放出重归于好的气球。因为阿七觉得和阿由最根本的利害冲突已不复存在了。阿玉既不肯嫁阿七,也不肯嫁阿由,他俩想摘的葡萄都没有摘到。“那葡萄是酸的”阿七还是不厌其烦地来,而且每次都那么笑容可掬。但无论阿七多么粘糊,阿由是再也不上当了。这回再上当,那可是身家性命的大事。他决意拒之门外。这使得阿七恨得咬牙切齿。伺机要给阿由一点厉害瞧瞧。他从阿由那里出来,回头望望阿由发胖的身影,啐了一口:“真他妈的肥佬,真把他叫成了肥佬!”他想起阿由最恼人说他原来瘦骨伶仃的样子,说他肚子里有虫……于是他冷不防冲着阿由喊了一声:“林少由,你面无四两肉,充什么阔佬,阔佬有像你挂两块搓衣板的?”
这一喊果然奏效,阿七自然是很觉解气,他觉得浑身轻松多了。而阿由无疑是挨了一下当头棒喝,一盆冷水从头浇下。他打了个冷颤,愣愣的回过头望望阿七,依然是那副可憎的样子,他指着阿七,声音也发抖了,那指头哆嗦着:“阿七,你无阴功呀……”阿由觉得这气很促,捂着胸口直喘。这时,阿由才想起当个“有钱佬”也真难。看来人在世界上,千难万难。阿七看已达到目的,很满意,生怕阿由还不够刺激,便诅咒了两句:“肥佬,穿多少,食多少,命中注定。看着吧!有风流,有折堕,现在反经济犯罪,会有一天又该锁你的颈柄的——”阿七恶狠狠咒骂,心里很感痛快,拍着手,咭笑着一蹦一跳地走了。
阿由目瞪口呆,翻白了限,几乎昏死过去。他的心在觳觫,预感到一种不祥之兆的阴影正向他笼罩过来……他再也不得意了,甚至后悔了,后悔充当老板的代理人,他也知道终有一天会遭天顶之灾。但他还是抱得侥幸的心,上苍会保佑,大富大贵的人,吉人天相,不会的,不会的……为此一日复一日,那一日一日,都是纸醉金迷的日子,就像苍蝇被它舔食的糖粘佳了一样,脱不出来,也不愿意脱出来。
也真让阿七言中了,阿七高兴得蹦起来,逢人便说,“我早就料到了,哪有这么大的蛤蟆随街跳的。肥佬由算什么东西,这财是他发的吗?看看,这下不就应了?有风流,有折堕,命中注定的。”但人们并不感兴趣,阿七总是在这个时候最活跃的,说不定,明天要开个批判大会_,他肯定上去打头炮,把阿由批倒,批臭。只可惜现在一不兴开批判会了。阿由又得坐牢了,那老板卷款而逃,阿由当了替罪羊,因为空头支票签名的是他林少由,老板骗了他,把他当猎犬使,现在是“狡兔尽,走狗烹”这当然使阿七很是幸灾乐祸,他就眼红得受不了,这眼中的刺拔掉了,他也感到舒服,到底还是老老实实过日子好。他认为这时候机会最好,应该向阿玉晓以大义再也不要三心两意下去了。可是阿玉根本不理他,还让他滚,她说她这回定了要跟阿由好了。等着他从牢里出来。阿七犹如五雷轰顶一般,一下全身身都蔫了,刚才的高兴劲头全都落了。
只有阿南和阿玉去看守所看阿由。阿由这时已经嗒然若丧。一个阿南,一个阿玉竟还记得他,他激动不已,“长人,我……”阿南安慰他,“肥佬,你多保重……”
“我,我不是肥佬,我不肥,我本来就瘦得很,都是让人家吹肥的,以后叫我瘦骨仙好了。”阿由这回看出了徒有虚名的害处,本来就瘦,何必打肿脸充胖子。他很皤然悔悟地跟阿南说。阿南感到棘手,平这个反,也不是那么好平的,都几十年了,人人都叫顺了口,一下子改口,且是一百八十度的转弯,截然相反的两个概念,一对矛盾的对立面……
阿由一看阿南为难的神色,觉得应该从最好的朋友开始,把这个玩笑纠正过来,他现在正为自己冒充了这么多年的肥佬感到汗颜。
阿玉看阿由这尴尬神态,便道:“这有什么,终有一天,你会是个真正的肥佬。”说罢还带点笑,这无疑是对阿由的一种激励。阿由说:“有你这句话,这两年的牢我便有信心坐下,这么说。你……”
“傻瓜!”阿玉嗔了一句。阿由心里甜滋滋,倒不像是坐牢了。阿南望望他俩,心里嘀咕,“白替他难过,原来他俩个在耍花枪,傻瓜,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