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关,陈村锦这回可心安理得的大摆阔气了,因为他知道陈思台没有个把月是回不来的,所以他神气活现的高高立在的士站一招手,如同挥舞一面胜利的旗帜,比得胜回朝的将军还要神气。稍为破旧一点的的士,他还不屑一顾呢。他瞄准的是一台红色3.0皇冠轿车,司机开价一百八十块,他连价钱也不还,一弯腰就钻了进去,把门一关即叫一声:“走!”一钻进的士,有车顶遮挡,陈有才也不必再受折叠之苦了,他可以大模大样的坐在那里,还面带愠色,有意给脸色陈村锦瞧。陈村锦是看到的,只装糊涂,看不见。
一年多没来了,这深圳连郊外变化也出乎意外的大。陈有才根本是无法辨认,他记忆中的山山水水一点也对不上号,他心里有点发怵,暗暗的捅了陈村锦一下,弄得陈村锦啧有烦言:“咪玩啦,几十岁,做人都做到尽了,还这么的唔生性。”
“你究竟要去边度呀?”陈有才问道。
“不是你说要去龙岩的么?”司机只当是陈村锦问,便头也不回。
陈村锦也省得自己说了,便垂着头,闭目养神,一副“睬你都傻”的神态。陈有才定不下神来,便诸多的疑问,不时的问这沿途的路名,司机被问得有点不耐烦了,望望倒后镜,惊得咋舌,回头一看,更是看得莫名其妙,这乘客分明已经瞌睡了,怎么会问这么多的话,且对这里一路的路名很熟悉,听他的口气还是本地人,这家伙梦中也能认路?难道是梦游症?不过梦游症的人杀人是分分钟可能的事,且杀了人也无罪,这可把司机大佬吓疾了,好在中间隔了一层防盗网;且他似是呼呼大睡,并无作案动机,这又似乎大可放心。司机不由得一笑,讥之曰:“黐线——”
“你话我黐线?你黐,我都未黐!”陈村锦是昏昏入睡,讲话的只是陈有才。司机觉得这人不可思议,梦中能与人对答如流,“奇才!奇才!”他不由得暗暗的赞道。陈有才觉得蛮有意思,想跟司机开开玩笑,于是伸手去拍拍司机:“兄弟,你莫要飞噙大咬啵,收人一百八,系唔系太狠点……”
“喂喂,阿生,刚才讲好了价的啵!”
“你同乜谁讲呀?”陈有才阴声阴气地说。
司机觉得有点那个,不由得毛骨悚然的,回头一看,那人分明是睡了的,怎么说话的口气完全是清醒的。再一看,更是吓了一大跳,那人的面孔变了,变成一个老头的脸,朝他挤眉弄眼的,他以为自己眼花了,再揉揉眼,看真点,又是睡着了的那人;可一下又变了……司机不由得怕了,暗暗的祈求道:“莫是撞鬼了?大佬,大家各走各路,莫搞我呀!”心慌意乱的,于是车子也就开得有点醉醺醺的样子,这下,可把陈村锦弄醒,看着车子两头摆来摆去,也吓得睁大眼,张大口,责骂着司机:“喂喂,大佬,可要因住来(小心点)呀!你当你在舞狮呀!这么搞法,嫌命长哇?”
“阿生,你知就好啦,咪吓我啦!最多你话几多就几多啦,百五就算啦!”司机心惊惊的说。
陈村锦明白怎么回事了,不由得也笑了,心想:“这死老鬼,这么孤寒(吝啬),整蛊人家,也不顾车子会翻的。你这么孤寒我偏偏就大花洒……”
这车子足足开了一个钟头,总算到了,司机这才拍拍心口,松了一口气:“阿生,下次莫揾我了,多多钱都唔制。怕,我怕了你。”
陈村锦拿出两张一百块面额的钱给司机:“兄弟,不用找了。”
司机愣住了,刚才吃了那么大的苦头,莫非是开价多了点,现在又这么大方?
于是问道:“系唔系真系嘎?咪再玩我啵!我可不经吓的呀!”
“那么,你要不要呀?”
“要,点解唔要呀?谁会同钱有仇的呀?”司机立即把钱塞进口袋,道了一声:“唔该!”把车开得一溜烟的走了。
陈有才看得心痛,他好不容易和那司机讨价还价的,总算杀了他的价,陈村锦这条败家仔,大咧咧的送了两百文,“岂有此理!”陈有才气呼呼的在冥冥中猛刮了陈村锦后脑勺一巴,“血汗挣来的钱,悭点使!”
“台湾佬真系小气!”陈村锦嘟囔着。
龙岩,真是个魅力十足的地方,马路相当宽阔,路灯设计颇具现代化意识,有点像笔挺的椰树,奶白色的灯头呈抛物线伸出;路两旁还有绿化带,中间自然而然的走汽车,八车道的,而绿化带外的则是单车道。马路两旁尽是商场、餐馆、发廊……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也很是奢华。这对于陈有才来说简直是不敢相信,他离开时,明明是乡下,还是山地,可以说是乱葬岗,那时别说是晚上,就是大白天走路,也叫人怕的。现在却成了繁华闹市,陈有才是想也没想到的。所以他在街上走着,走走停停的,有心想辨认旧时哪怕是一丁点的蛛丝马迹,也足以使他怀旧情结依依牵动。
可陈村锦却是走得急急脚的,使得陈有才有点赶不上,气喘吁吁的,埋怨道:“滚水渌脚咩,又不是你做鬼,何必要赶紧去投胎!我是鬼都不着紧,你着紧什么?”
陈有才是想驻足观望,他想看个端详,看看能不能遇上一个小时候一起玩的小伙伴,他不禁想起一首唐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如今岂止是“鬓毛衰”了,且是“少小离家作鬼回,乡音不改归魂衰……”于是不胜唏嘘,无限的乡思与离愁。只是他原来住的茅寮,已是无迹可寻了。思台会是在什么地方?
陈有才向一个路人点点头,微微笑;“请问这位先生,可知道这里有个叫陈思台的人吗?”可那人视若无睹,充耳不闻,他上前再去拉拉他,那人只觉得衣服无端端的掀动了一下,只弹了弹,嘟哝一声:“见鬼!”
陈有才接着说:“先生,一点没错,是见鬼呀!你就帮帮我这只鬼吧!”可那人还是装聋作哑的。陈有才明白了,自己已经是鬼魂了,正常人是不可以见着他的了。倘若儿子也见不着他,岂不是白来了?
陈村锦还走得快,他根本不想停留,只想快快的找着一间酒店住下,舒舒服服的睡一觉,天大的事也明天再说。而陈有才却在冥冥中硬要拖他的后腿,使得陈村锦走起来,走两步退三步的,如同扭秧歌一般,喝醉酒似的。路人都觉得这人好笑,玩什么花样精,于是都围了上来看热闹。甚至有人关切地问:“先生,你无事吗?”不过,也有不少年纪轻的人起哄,大声的叫嚷:“哗,有傻佬睇哇!黐线佬当街跳脱衣舞呀,唔使钱就有好嘢睇呀!”这一叫嚷,真是整整的堵了一条街,前三层,后三层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于是他抱怨陈有才:“系唔系呐,现在怎么算?”
“那好易唧!”陈有才于是把陈村锦的魂魄推了出来,即时变成了一个颤巍巍的老头子,向着众人伸手要钱:“可怜可怜……”只见那前三层的人步步的后退,哄一下,如同树倒猢狲散,人人唯恐走避不及也似的各散西东了。陈村锦正巴不得呢,他本不想在龙岩招摇了。陈有才想这岂不是便宜了他了,于是想了个法子,整蛊他……陈有才追着那些顽皮的年轻人,撩他们。那些年轻人正闷得无聊,想找人晦气,于是不等陈有才反应过来,就一哄而上,尽往他身上揪,掏他的兜,自然掏出钱来,这下弄巧成拙了,陈有才急了,连忙要让陈村锦返魂,好让他有气有力的抵挡那些浑小子一阵。
岂料这回轮到陈村锦神气了:“无事!无事!中意就拿去使吧!”他说得是那么的大方。
“好哇!你这衰仔,你做初一,我做十五。”说着又现了自己,让那些浑小子们爱怎么打就怎么打,反正痛的不是自己,打在陈村锦的身上,痛的自然是陈村锦了。
陈村锦这回慌了,连忙说:“好啦,好啦,别玩了……”
正是这张脸变来变去的,把那些浑小子吓懵了,一个个心里直发怵:“鬼呀!”一声惊叫,吓得连连的退缩。
“我早就说了,要你别搞搞阵的,好好的合作,不然让人家当马骝耍了。”陈有才的口气再也不那么咄咄逼人了。
在香港,凤仪送走了弟弟回台湾,便独自回了酒店。走过陈有才那间房间门时,不由得要看看,可这回看见入住的另有其人,也就是陈有才已经退了房。她一下就急了,在过道上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来来回回的走着,见着谁就问谁,那些服务生只知道有个姓陈的四十多岁的男人,“那个人很麻甩的啵,你找他?”说完都用诧异的眼光打量她,他们不敢相信一个阔太太对一个油腔滑调的下九流会自找上门来,他俩根本就不匹配,“莫非她是做鸡的?”于是暗暗的发此鄙夷的念头。
“我问的是陈有才!上回住这房的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
“噢!那个老嘢呀!你来迟了一步,他瓜(死)了好几日了,听讲是心脏病发作。不过,又返生过,还弄不清他是人是鬼呢!很得人惊的呀,太太你找他……”说话时,转用一种惊疑而畏惧的目光打量凤仪了。看得凤仪都尴尬了,浑身上下不自在了。这可是个不好惹的女人哇!想想,陈有才这个当年在战场上枪林弹雨的出生入死过的人尚且吃不消,这些区区的酒店仆役们,那就更不在话下了。还是那手绝招,杏眼一瞪,玉手一叉,雌威大发:“睇睇睇,有乜嘢好睇的呀,你老母都系这个样,要睇返去睇你老母去!”
马上,这伙饶舌的男人便噤若寒蝉了,还冲着她点头哈腰的赔笑脸。他们明白,只要这女人往他们的经理那里一投诉,只怕饭碗也保不住了。不过,凤仪也可以说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还不至于做得这么绝,把人往死里赶。看看这些人挺可怜的,累死累活的,还不是要挣点钱回家养老婆孩子吗?何必呢!
现在,陈村锦走掉了,岂不是连线索也断了吗?这家伙能往哪里去呢?她问那些人:“我问你们,你们得老老实实告诉我,住这个房的人,他现在去了哪里?”
“好像听说是返大陆呱!”那个刚才还在心里嘀咕凤仪会是个做鸡的仆役,邀功地争着说道,罢了还加送了一声“嘻嘻!”以为这样才对得起凤仪似的,以补偿刚才的不敬。
岂料凤仪一听,呼天抢地,捶胸顿足,气呼呼地说:“我一定要找到这混蛋,定是他害死我老公!”
那仆役一听这口气,已经不关他的事,大大的松了一口气,急急的撑开两条飞毛腿,有多快走多快,快快的逃出这雌老虎威力所及范围……
再说,阿清也在酒店里打探陈有才的消息。听说有个女人也是在找陈有才,也就走了过来,在一旁听着,听着听着,听这女人的口气就是陈有才的太太。于是他深惑不解,疑疑惑惑的打量着凤仪,有才的老婆不是阿彩吗?这小子花了心?难道阿彩不在了?不过,一听说有才死了,他也大吃一惊,因为那天匆匆的打个照面,不是还生勾勾的,怎么会是死了呢?
于是,他上前问凤仪:“这位师奶,你先生是陈有才?”
凤仪侧着眼打量了一下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心想:“这家伙会不会也是谋害有才的同谋,有才被他们害死了,又想打我的主意了,可得防着点……”
她此刻满肚子的气,正没处出,这个自己撞上来的,正好当当出气袋。于是撒泼的大喊大叫:“好哇!一定是你害死有才的,凶手,凶手,来人哇,抓凶手哇!”
这下可把阿清弄得猝不及防的,手腾脚震的不知所措了:“咪嘈!咪嘈呀!我系有才的兄弟呀!失散了几十年啦,也是想找他的呀。”
本来,凤仪这么一喊,肯定能招引了不少人来,起码有保安的来。大概也因为领教过她的厉害,那女人可不是好惹的,弄不好也是那个“茅狸”的下场,被她一喊,招了大堆人来,打得“白鳝上沙滩,唔死都一身残”了,同病相怜,大家自然而然的对阿清的遭遇深表同情了。对凤仪那令人毛发俱竖的叫喊,也就充耳不闻了。
凤仪发现自己这一招不灵了,正作深切的反省:“为什么?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得出的结论是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为此更要采取下一个步骤,这一招更厉害,她抓乱了自己的头发,更是厉声尖叫:“非礼呀!非礼呀!”
阿清尽管有十八般武艺,使尽浑身解数也休想抵挡得住这泼婆娘的河东狮吼的威势,这时也只落得落荒而逃,仓皇出走了。
凤仪更是发挥剩勇,穷追猛打,朝着阿清的背影叉着手,口水花喷喷,手指笃笃的唾骂:“呸!你个麻甩佬,我揾老公关你乜嘢事,你来挪乜嘢景呀!”
阿清讨个没趣,十分的尴尬,摇着头走了……
天色渐渐的暗下去,陈有才东看看,西看看,似乎已经忘记了时间的概念,越是夜了,他倒是越来精神。这也难怪,鬼魂是到夜里才活动的。可是陈村锦可吃不消了,他一边走,一边呵欠连天的:“大佬哇!你不倦,我可倦了,这样下去,我都会被你拖成鬼的呀!两个都是鬼了,你怎么去揾你仔,揾你把兄弟呀?”
“现在几点呀?你在香港,这时候,麻将正开台呢!”陈有才还兴致勃勃的到处看看。
陈村锦要去住酒店,有才却要去找怀他的旧,寻他失落的梦,两人就争执起来。陈村锦不耐烦地大声嚷嚷:“死鬼,你这风马牛,头昂昂的,周围睇,睇够未呀?还想找老婆?你究竟想找哪一个老婆?”
“无出息,重色轻友,成日挂住老婆老婆的,我要找我亲爹娘,找我老友,找我仔,结发妻当然也要找。老婆不怕多啵,多多不拘,两个都要!”有才吼道。
“人家都是一个老婆,你做鬼还这么风流,台湾一个,大陆一个,不怕阎罗王阉了你?”陈村锦悻悻地说。
“这是我前世修来的,你悻得来咩!”陈有才得意洋洋,反唇相讥的说。
走着走着,有才也迷了路,家乡的面貌变化实在太大了。陈村锦得意了,以告诫的口吻说:“几十年翻天覆地,你以为啦!还可以老马识途?要找你的老家,还得靠我呢!你要是这么玩法,把我玩残了,做了鬼,看还有哪个帮你?”
陈有才无办法,只好陪着笑说,“拜托拜托了!”到了这地步,也只好全依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