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武王是个短命君王,公元前306年就死去了,在位仅仅4年。他的异母弟接位,为秦昭王。昭王的母亲是楚人,自然便想联楚以提高自己的地位。亲秦派一看时机来到,便怂恿怀王利用这一关系和秦国修好。恰好此时秦国的贵戚、楚人向寿当上了丞相,楚怀王和亲秦派更是兴高采烈,于是,两国于公元前304年,楚怀王二十五年在黄棘签订盟约。秦将上庸让给楚,两国婚姻正式实行。
楚、齐断交,亲秦派胜利了。由于秦楚联盟,屈原自然再度受到排斥。由于他曾坚决反对与秦结盟,怀王此时便解除他的左徒职务,改为“三闾大夫”。表面看来,三闾大夫掌管王族的三姓,地位也很显赫,但不能参与重大国事决策,实际是又一次被排挤出朝廷,大大贬了官。而且,怀王命他到原国都宜城去执掌公务。
屈原就第二次离开了郢都。这一年,屈原36岁。
政治眼光敏锐的屈原,知道“黄棘之盟”是楚国致命的错误。从此,楚国必将被强秦遏制,无可挽回地衰败下去,自己也从此被排挤出政治舞台。眼看厄运降临在祖国头上而无能为力,他犹豫,他彷徨,他痛苦,他忧伤,他艰难地思考着……种种矛盾和冲突在胸中翻滚。屈原把这段心迹抒发出来,这就是《离骚》。
《离骚》全篇368句,近2500字,它是屈原用激情、热血以致整个生命熔铸的伟大诗作,是屈原一次痛苦的心灵大搏斗的产物。
贯穿于《离骚》全诗的,是几对基本矛盾:正义与邪恶、美与丑的矛盾;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个人与国家、理智与感情。集中归结起来就是坚持操守还是随波逐流。诗中女、灵氛、巫咸三者对屈原的责备、劝告,实质代表了不同类型的人的意见,这些意见通常是被社会普遍接受的。例如四方干谒,以求明主,合则留,不合则去,是战国时代策士们通常的做法。这些观念对屈原不可能没有影响。《离骚》中,屈原远游的方向是西北方,甚至明说指“西海以为期”。而在实际的地理位置上,秦国正在楚的西北方,这暗示屈原若离开楚国,很可能将去秦国效力。当时此举并不特殊,也不会遭来非议,楚人向寿就在秦当丞相。但屈原在感情上却受不了,到一个被自己视为虎狼的敌国去俯首称臣,尽管只有在这个国家才能发挥自己的才干,也实在于心不甘。屈原最后毅然决然留了下来,决心把生命献给自己的祖国,正是在这个高度,放射出伟大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的光芒,使全诗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离骚》具有一种悲剧美和悲剧精神。它展现了那个时代,高尚的个人与黑暗的社会的激烈冲突,这种斗争虽然最终以个人的失败结束,但整个过程所放射出的理想和人性美的光芒,将给后人以永恒性的启迪。从存在方面说,屈原是失败者;从时间方面看,屈原却毫无疑问是胜利者。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离骚》的精神为中国文学史树起了一面大旗,历代的杰出诗人如陶渊明、李白、杜甫、陆游、辛弃疾等都聚集在这面大旗下各领风骚。
《离骚》开创了我国诗歌的浪漫主义之源(细一点划分,它更接近表现主义)。屈原将现实与幻想相结合,将种种上古神话融入诗歌,让想象的骏马插上理想的双翅在天国翱翔。全诗或人或神、或奇或幻,呈现出浑涵汪洋的气势和波谲云诡的色彩。创作心态时而沉静,时而昂奋;时而欣悦,时而忧伤;时而清醒,时而迷狂……使诗篇具有奇妙的令人目眩的艺术魅力。
《离骚》手法上的最大特点是象征。诗中已经形成了一个较完整的象征体系。
屈原以香草祥鸟象征贤臣,以杂草恶禽象征谗佞,以“求女”象征君臣遇合,以“众芳芜秽”象征人才变质。屈原选择象征形象注意民族的传统和习惯,他选用的形象后来成为中国诗歌固定的传统的象征,如香草、美人、众女等。而《离骚》中的象征方式也比较丰富,有直接象征,有间接象征,有集中式,有分散式。
《离骚》的语言富于文彩、瑰丽多姿。它的对偶句的广泛使用,双声、叠韵词的频繁出现以及独创的三字状语(纷、芳菲菲等),不仅增加了抒情的力度,也增强了诗歌的音韵美。
《离骚》的多方面艺术成就,对后来的文学创作有着深远的影响。
公元前303年,就是屈原贬汉北的那一年,齐、韩、魏三国因楚国背叛“合纵”,与秦和好,共同起兵伐楚。依楚当时的实力,哪能对付得了这三个国家,何况还是自己理亏。没办法,怀王只好请秦发兵相救。但秦王迟迟不出兵援楚,为了救燃眉之急,怀王只得把太子熊横送到秦国去作人质。这下秦国才发兵相救了。三国一看形势不妙,便退了兵。但楚国的太子在人家手里捏着,终归是个祸患。
第二年,太子熊横在一次格斗中杀了秦的一位大夫,避罪逃回了楚国。这一下秦国找到借口了,它积极备战,外交上也大肆活动,准备了一年,于公元前301年邀同齐、韩、魏三国合力攻楚。楚国对付一个秦国都吃力,怎能抵御四国的进攻。结果楚国大败,将军唐战死,重丘被秦军占领。
几经挫折,楚国在军事上已经衰弱不振。秦国抓紧时机,又于公元前300年攻楚,楚军死亡20000多,大将景缺被杀。
一连串血的教训,使怀王多少醒悟了一些。凡是外交上采取亲秦路线,楚国就孤立,军事上就失败。凡是联齐时,秦国就害怕,不敢轻举妄动。他感到屈原的联齐抗秦路线方是上策,想与齐重归于好。他也担心两次失信于齐,信誉已降到最低点。便将曾取信于秦的方法如法炮制,把从秦逃归的太子熊横送到齐国去作人质。但怀王这时又犯了一个错误,不知是朝中亲秦派的阻挠呢?还是不好意思见面,他没有和屈原商量,当然也就不会派屈原随太子赴齐。怀王没有想一想,这次已非前两番可比,即使齐国出于外交的考虑和实力平衡的需要,再与楚结盟,它还可能真正支持楚国吗?此时,齐国的情况也发生了变化,齐宣王已死,齐王接位。他吸收其父的教训,虽然同意再次恢复邦交,但不愿实际地从军事上对楚提供援助。这一点,秦昭王很快就打听清楚了,也看准了。于是,他以楚背叛联盟为由,命令云集在楚国西北边境的军队大举进攻,一口气又攻占了楚国的八座城池。
这期间,屈原写了《抽思》。“抽思”是“抽绎心中之愁思”,即是把胸中的痛苦抒发出来,把愁苦郁结、一团乱麻似的思绪理一理。
秦国在夺取了楚的八座城池后,害怕楚就此与齐结成牢固同盟。于是军事上停止进攻,施展外交手腕,采取怀柔政策。
首先,秦昭王按照原定的婚约,与楚王室的一个女儿结婚。接着,为进一步笼络楚国,把一名秦女嫁给太子熊横。看到和亲手段生效,两国仇恨缓和一些以后,昭王开始了早已计划好的重大行动。
秦昭王派使节送给怀王一封信,约请怀王前往秦的武关会盟。信中说:“开始我与你相约结拜为兄弟,在黄棘结盟,你以太子为人质到秦,令人十分高兴。
后来太子竟将我的重臣杀死,不辞而逃,我实在忍不住愤怒之情,派兵侵犯了你的边界。现在听说你又令太子到齐国作人质,以求平安。我国与楚相邻接境,所以婚姻相通,由来久矣。而今秦楚关系不好,则无法号令诸侯们。我愿和你在武关相会,结盟再分手,请务必前来。”
这封表面措辞客客气气,内中处处潜含威胁的来书,使怀王左右为难。去吧,怕是秦国设下的圈套,上当受骗。与秦打了多年的交道,怀王终于相信屈原的话——秦乃虎狼之国。不去吧,又怕得罪了秦国,又发兵攻打。过去得罪得起,现在是得罪不起了。怀王拿不定主张,只好叫群臣商量。
群臣商量的情况可想而知。朝中大多为亲秦派,当然劝怀王赴会。有的说秦有诚意,有的说得罪不起。而此时郑袖的儿子子兰已经长大成人,秦昭王为拉拢他,也嫁了一个秦国女人给他。子兰很想凭借秦国的势力继承王位,于是生怕秦楚关系再紧张下去,力主父亲去武关。
在这关键的时刻,屈原出现在郢都。他向楚怀王进谏:“秦国是虎狼之国,从来重武力而不讲信义,大王无论如何不能去!”当时的令尹昭雎,也是位颇有头脑的政治家,他的看法与屈原相同,也劝怀王不要去。并说秦国有并吞诸侯之心,建议怀王加强边境的防卫,以备不测。
怀王没有轻易否定屈原的意见,可惜最终还是相信了自己的儿子。正当怀王举棋不定之时,子兰又来撺掇:“父亲,无论如何不可违逆了秦的好意,伤了秦的欢心!”于是,怀王在儿子的怂恿下犹犹疑疑地向武关出发了。
怀王一进武关,埋伏在那里的一支秦军就封锁城关,切断怀王退路。秦昭王根本未到武关,只派他弟弟前来会面。谎称昭王有病,要怀王去咸阳相会。
楚怀王情知不妙,但在对方兵力的威胁下,只好随其弟到了咸阳。秦昭王根本不以国君的礼仪相待,把怀王视作番邦之臣一般,使楚王怒不可遏。
楚怀王这一次是彻底地后悔了。他后悔没有听屈原、昭雎之言,落到如今阶下囚的地位。而与楚打交道以前次次占强、次次如意的秦,这一次也失算了。秦昭王以为,过去怀王在楚尚怕秦,现在捏在我秦国的手心里了,难道还敢不听任我摆布。
于是,昭王威胁怀王,要他将楚国的巫郡(郡治在今四川省巫山县)和黔中郡(郡治在今湖南省沅陵县)割让给秦国。可怀王不是以前的怀王了,“知耻而后勇”,他坚持要结盟,而秦国坚持要先割地。怀王大怒回答:“你秦国设圈套欺骗我,又用武力威胁强要我地,太无信义!”坚决予以拒绝。
双方就这样僵持着。
“国不可一日无君”。要解除这个危险,必需马上拥立新的国君。郑袖、靳尚等人,挖空心思想把子兰立为国君,令尹昭雎坚决不同意,他说:“大王与太子都困在别的诸侯国,现在又违背王命立庶子为国君,这不合适!”昭雎很高明,违背王命的罪名谁也担不起,郑袖、靳尚的阴谋未能实现。昭雎亲往齐国迎接太子。齐王要楚献出东部500里地,才放熊横回国。迫于困境,昭雎先假意应允。为保住东部500里地,楚国又向秦国求救,秦国以武力相威胁,齐国只好放弃了这个要求。
公元前298年,太子熊横回楚即位,即是顷襄王。
怀王上当被扣于秦,屈原自然十分痛苦,而太子熊横立为新王,又使屈原心中升起新的希望。
在这种痛苦与希望交织的心理状态下,屈原写了《思美人》一诗。
现实中感情无法传递,屈原又只好寄托于幻想。他想托浮云传话,但遭到云神丰隆的拒绝;想托鸿雁传书,但它飞得又高又快,难以相遇。屈原感叹高辛氏有玄鸟做媒,最终得以娶简狄为妻,自己却毫无办法。而他又不愿改变初衷,屈心抑志,宁愿怀忧抱冤而至死。接下,屈原指出,必须吸收以前失败的教训,任用贤臣,方能克制强秦、报仇雪耻。屈原又以象征手法,以采摘白芷和水洲上的紫苏暗示自己未遇贤君。又以佩环中恶草相互缠绕,使芳草凋谢枯萎暗示朝中贤臣受到压制。于是,屈原在诗中表示暂且观望不进,细心观察楚国君臣那些不正常的态度。他本想自己私下寻乐,暂时丢开愤懑,但无论如何办不到,这样反而引起了不安。
最后,屈原表示将为实现既定的计划而坚持不懈地努力,虽身处远离京城之野,仍要抓紧时机奋斗,即使再孤立,也要以彭咸为榜样,坚持到底。
然而,屈原和楚国人民的希望又一次落了空。
顷襄王上台后,首先就干了一件大蠢事。他听信谗言,免去了昭雎令尹之职,让庶弟子兰接任。
顷襄王的昏聩无能,很快就被秦国看准了。秦国出兵压齐,并不是真心帮助楚国,而是怕齐国占了便宜,对自己不利。一看顷襄王不像个有作为的君王,便抓紧时机进攻。就在熊横登位那年,秦国又从武关发兵攻楚,斩首5万余人,夺城池15座。此举显然也是给这位昏庸君王一个下马威,逼其向秦低头,同时也意在给楚的亲秦派以支持。
听说楚国又一次丧兵失地,怀王在秦忧心如焚。他是彻底醒悟了,顷襄王即位的第二年,在随从人员的谋划下,怀王从软禁的地方逃脱。昭王发现后,立即封锁了通往楚国的一切道路。没有办法,怀王只好逃往赵国,请赵王保护他回楚。
时机不凑巧,此时赵惠王初立,代父行王事,根基不稳。他怕秦国报复,不敢让怀王入境。怀王准备再逃往魏国,此时秦兵赶到,将他押回咸阳。怀王返楚重振大业的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了。他忧愤致病,于公元前296年,顷襄王三年,客死秦国。
怀王在秦国死去,消息很快传到楚国。
这是一段举国悲痛、愤恨的时期。
还有比这更大的耻辱吗?一国之君被骗入异国,但楚国却没有能力将他救回,直至他含悲忍辱,身死异乡!
还有比这更令人悲愤的吗?秦国对楚一再施以欺骗手段。致使重信义的楚人一再上当,损兵折地,陷于危机之中。楚国人民怎能不同仇敌忾,切齿痛恨!
楚国人民悲痛,屈原心中更悲痛。楚怀王毕竟是信任过屈原并与之密谋过变法的人,也曾经几次采用过他的联齐抗秦的外交政策。后来虽听信谗言疏远了他,并未给他更大的打击。尤其是怀王入秦后,坚决拒绝秦的无理要求,足见已彻底悔悟,这就使屈原更感到他们君臣情义的深笃,从而陷入深深的哀悼之情中。在这种氛围中,屈原写了《招魂》。
人究竟有没有灵魂?灵魂能不能招回?根据《天问》分析,屈原未必相信。
屈原创作《招魂》,不过是借民间的这一习俗寄托自己的哀思而已。而且从引文和乱辞来看,与其说他是在招怀王的灵魂,不如说是在招楚君王以前那种励精求治、奋发图强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