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的内政在楚悼王时,比较混乱,甚至可以说是腐败。楚王虽是一国之主,但权力并不集中,贵族们常常独揽大权,自作主张,擅自行动,压制人材。吴起变法后,情况大有改善。从《惜往日》诗中可知,楚怀王曾委托屈原立法、执法,屈原认为,要使国家更为富强,必须进一步变法,使国之重权更加集中,做到有令即行,有禁则止。怀王便将修订法令的大事全权委托给屈原,这即是《惜往日》所说的“秘密事之载心兮”。就在屈原焚膏继晷、殚精竭虑修改宪令之时,发生了“夺稿事件”。
当时,有一位与屈原官居同列的上官大夫靳尚,大概是“右徒”一类。因楚人以左为尊,故两人虽官位一般高,但屈原在君王心中的地位,比靳尚重要得多。
偏偏上官又是个嫉妒心重、卑鄙龌龊的小人,他与一帮唯利是图的家伙和怀王的宠姬郑袖沆瀣一气,早就想对屈原下手,一直未能得逞。
一日,靳尚到屈原府上造访。他与屈原一边聊着普通的政事,一边四下窥伺。
聊着聊着,话题扯到学问上来了,因屈原所藏文献甚多,靳尚便提出到书房观赏一番。屈原为人向来心怀坦荡,毫无机心,既然同僚欣赏自己的藏书,不让人看是不礼貌的。当即慨然允诺,陪靳尚来到书房。谁知靳尚到书房来另有目的。一进书房,他的眼光立即盯在书桌边的几卷丝帛卷筒上,马上快步向前,将其中一卷打开——正是起草的宪令。这时,机敏的屈原顿然明白了,靳尚此次拜访,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便立即跟上前去,拿下帛卷,说明宪令在公布之前,乃国家最高机密,除了怀王,谁也不能看。并说作为国之重臣,这个规定靳尚理应知道——将靳尚礼貌而客气地“请”出了书房。
上官大夫悻悻地走了,屈原仍旧回到书房,埋头致力于宪令的拟改。屈原忽略了,靳尚此次拜访是有目的的行动。目的未达到,他便会实施计划的另一部分——进行恶毒的污蔑和中伤。屈原有远大的政治抱负,有正确的治国韬略,然而毕竟太年轻了,他缺乏高明的政治手腕,缺乏在腐败黑暗的官场中周旋的处世经验,缺乏对付阴险卑鄙的同僚的各种办法。屈原以为,有君王的赏识,他只要把全部心血献给国家就够了。但没有想到,他的抱负的实现也是全部建立在君王的赏识上的,在中国封建社会里,这是一个极薄弱的环节,多少改革家都“栽”在这上面。靳尚他们正是对准这脆弱的部位,射出了暗箭。
靳尚属于那种治国无能,挑拨离间却颇为在行的官僚。他向楚怀王抛出了一套精心准备的“谏词”:“大王,您把制定宪令的任务交给屈原,外面众人没有不知道的。”
怀王不觉心中一惊:这样机密的事,屈原怎么能泄漏出去呢?
靳尚继续向深处砸下去:“不仅如此,每项法令公布出来,他都要自我夸赞一番,洋洋自得地宣称:‘除了我谁能做得到!’”
这真是恶毒至极!靳尚对屈原的这一反诬,为怀王以后疏远屈原提供一个公开的、冠冕堂皇的理由——连国家最高机密都可以到处宣扬的人,谁还敢用他!
凡为君王者,最忌臣下自矜其能,目无王上。因为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预示着自己将来可能被推翻。屈原与怀王同姓,这一方面最可信赖,另一方面又最危险,而这种担心作君王的是不会说出去的。靳尚一枝毒箭,可谓正中靶心。
楚怀王果然被激怒了,从此疏远了屈原,制定宪令之事当然也被搁了下来——一次变法就这样夭折了。
当屈原意识到自己确确实实已经被楚王疏远,变法已经失败,才知道中了靳尚一伙的暗箭。可以想见,他曾一次次请求怀王接见,也一次次呈上奏章,但是已经太晚了,以郑袖,靳尚为代表的旧贵族重又得势,他们内外勾结,把持朝政。
也许怀王听信谗言根本不接见屈原,也许屈原的奏章根本到不了怀王手里,总之是他很难再与怀王共商国事,怀王对他的看法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由极端信任突变为极端怀疑。
这时,摆在屈原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转变过去的立场,投进旧贵族也就是亲秦派的怀抱,求他们在怀王面前重为自己说好话。这样,他依然可以得宠,依然可保高官厚禄,只是个人得利国家遭殃。另一条是坚持操守,坚持正确的主张,毫不妥协,等待楚王的理解,把国家的车轮从歧途中拉回来。这是一条艰难的在当时几乎是走不通的路。屈原选择了后一条路,为了抒发情志、宣泄愤懑、表明心曲,他写了《惜诵》:
惜诵以致愍兮,
发愤以抒情。
所非忠而言之兮,
指苍天以为证。
令五帝以折中兮,
威六神与向服;
俾山川以备御兮,
命咎繇使听直。
与《橘颂》相比,此诗的风格发生了显著的变化。情感由外放转为内蕴,由开郎转为深沉,由乐观豪迈转为郁闷愤恨。语言形式的变化更为明显。《橘颂》仍承继《诗经》四言为主的句式,一般两个节奏点,整齐划一;《惜诵》的句式则四、五、六、七言不等,以三节奏为主,间有二言、四言,参差错落,富于变化,形成独具特色的“楚辞体”,对后来的诗人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吾宜先君而后身兮,
羌众人之所仇也。
专惟君而无他兮,
又众兆之所雠也。
壹心而不豫兮,
羌不可保也。
疾亲君而无他兮,
有招祸之道也。
屈原一心为国、变法图强,反倒被谗见疏,遭到种种打击和迫害。在这种“退静默而莫余知兮,进呼号又莫闻”的困境中,他只有借助诗歌来表白自己的忠心,让苍天作证,请五帝对质;只有在诗中埋怨楚王忠奸不辩;也只有通过诗行鞭挞忠而见疑、信而被谤的社会现实。自然,屈原也看到屈氏家族出身与王室嫡系的差异,看到自己不善于献媚邀宠的“癖性”:
思君其莫我忠兮,
忽忘身之贱贫。
事君而不贰兮,
迷不知宠之门。
陷于极度痛苦中的屈原,也曾想到过出走。诗中描写屈原曾做梦登天,游魂在路途受阻,他请附在占梦者身上的厉神解梦,厉神指示他说:“你有志登天,可惜没有渡船。”并且告诫他:君王可以思念,但不可依靠,谗言可畏,连金都能熔化掉。被滚热的羹汤烫过的人,吃冷的葱蒜酱料也要先吹口气,你应当接受教训,改变一下志向。厉神还举晋献公的太子申生忠厚孝顺,反被其父逼死;大禹之父刚直犯上,被舜处死的历史教训,警告屈原。在厉神的警告下,屈原又从梦中回到现实世界:
吾闻作忠以造怨兮,
忽谓之过言。
九折臂而成医兮,
吾至今乃知其信然。
弋机而在上兮,
罗张而在下。
设张辟以娱君兮,
愿侧身而无所。
欲徊以干傺兮,
恐重患而离尤。
欲高飞而远集兮,
君罔谓女何之。
欲横奔而失路兮,
盖坚志而不忍。
背膺以交痛兮,
心郁结而纡轸。
无论是在睡梦中,还是在现实里,屈原的心灵都处在极度的痛苦中。他人的劝告(诗中的厉神实际是一些好心人的代表),短暂的彷徨,最终都被他坚强的意志所战胜。在诗的结尾,他表示将坚持操守、保持美德,决不与靳尚、郑袖之类同流合污。为了不被这沉重污浊的空气窒息,又不引起君王的怀疑,屈原暂时离开了郢都。
屈原被疏,昭阳下台,亲秦派重新得势……楚国的诸般变化,秦惠王打听得清清楚楚。以前秦国无隙可乘,不敢轻举妄动,现在可是好机会来了,于是马上派张仪出使楚国。
公元前313年,楚怀王十六年,张仪来到了楚国。
张仪深谙楚国弊端,懂得怎样对付楚怀王。他先走上层路线,把怀王周围的靳尚等官员和王室贵族一一买通。对于怀王宠姬郑袖,礼物自然更是格外丰厚。
于是张仪受到热烈而隆重的欢迎。
怀王腾出自己最好的宫殿给张仪住,摆设盛大的国宴来招待。席间,怀王卑辞下问张仪:“您到我们这偏僻落后的国家来,有什么要教导我吗?”
张仪等着的就是这句话。于是,他滔滔不绝地讲起来:“我们秦国大王最仇恨的是齐国,我张仪最恨的人也就是齐王。可是大王您偏偏听了某些人的话,居然与齐国结盟和亲,这样秦楚两国的关系怎么能沟通呢?尽管如此,我们大王最看重的还是大王您,愿意和楚国重结友好。”张仪顿了顿,见这一打一拉,怀王的脸色也跟着转变,知道已打动楚王,接着抛出了钓饵:“大王您若确实能听我的,与齐国从此绝交,秦国愿意将商於六百里之地奉还楚国,以表诚意。这样一来,北边齐弱了,西边结好于秦,楚得地又富了,一计三利俱致,何乐不为!”
自从疏远屈原以后,怀王耳根早已被亲秦之风吹得烂软,听到此言不禁大喜,立即答应,举杯祝酒,还封张仪为令尹。此后,怀王天天办宴,对群臣宣言:“我又将重新得到商於之地了!”
于是怀王宣布与齐绝交。
张仪于是请怀王派了一名将军随他入秦,办理交割商於之地的手续。
一路上,张仪装成高高兴兴、毫无心计的样子,天天喝得醉醺醺。快到秦都咸阳时,他醉得糊糊涂涂,一跤跌下车来,据说伤得不轻。
张仪这一跤,三个月不露面。这下可难为了接地的那位将军。日子一天天过去,秦国方面没有谁来交割土地,好像根本就没有这回事。他要求会见张仪,丞相府的人总说张仪伤病未愈,不能会客。无奈,这位将军只好上书秦惠王,写上张仪在楚的许诺。惠王答复也很妙:假如张仪确有此言,我一定承认;但齐楚并未彻底断绝关系,到底情况如何,要等张仪病好了再说。
事到如今,将军只好派人禀告怀王。
明眼人一眼就会识破,张仪和秦惠王在演双簧。此时怀王真该清醒清醒了。
但怀王他不,他在亲秦派的撺掇下,思维一意向着单相思发展。他还真中了张仪的奸计,以为秦国真是因齐楚未彻底断交而不割地——真是愚蠢至极!
怀王决定要让齐国对断交作出反应。于是,他派了一名叫宋遗的勇士,到齐国的大殿上当着众臣的面公开辱骂齐宣王。本来齐国君臣对齐楚建交就心存疑虑,亏屈原尽力说服了他们。后来又无缘无故宣布断交。主动提出结盟的是楚,毁约拆盟的也是楚,这口气齐国暂时忍下了。现在又派人来如此辱骂——“是可忍,孰不可忍!”齐宣王勃然大怒,既然楚国决意为敌,齐国难道怕它不成!他恨恨地折断符节(古代使者的凭证),下令断绝与楚的一切来往,同时派使节赴秦,愿与秦和好修盟。
秦国的目的达到了,张仪的病也就好了。
张仪出来接见受地的将军,故作惊讶地问:“将军为何久留此处,还不去受地呀?”
楚将莫名其妙,回答:“先生一病几月不见,我找谁去受地?现在你们大王等着与你商议此事,望先生早禀大王,划定地界,我好复命。”
张仪装出恍然大悟:“啊,原来如此,此事何须禀报大王。”他叫手下人拿来地图,指着上面一块地方对楚将说:“从这儿到这儿,长宽六里,你快去接受吧。”
楚将目瞪口呆,半晌才说:“我奉大王之令,来此受商於600里地,没听说只受6里地呀!”
张仪漠然冷笑道:“秦国的土地皆百战而得,岂肯以尺土让人!何况600里地。当时我说是6里,你们大王听错了。这6里还是我的俸地呢!”
楚将这回明白怀王是上了张仪的当了,知道再争下去是白费力气,愤愤然空着手回报怀王。
怀王直到此时才明白是上了张仪的大当,气得七窍生烟,发誓要报复秦国。
顿时,秦楚两国上空战云密布。
怀王决定发兵报仇。
公元前312年春,两军在丹阳(今陕西、河南两省间的丹江以北)展开激战。秦王估计到怀王会发兵报复,楚将回国后,就命庶长(秦掌握军事大权之官)率精锐准备迎击楚军。秦军厉兵秣马,以逸待劳;楚军备战仓促,劳师远征,自然不能取胜。最后楚军大败,被斩首8万,大将军屈、裨将逄侯丑等70余人被俘,等于全军覆没。结果商於600里地没夺到,反被秦夺去汉中(今湖北西北部和陕西东南部一带)600百土地,损兵折地,又吃了一次大亏。
几次失败,犹如几盆兜头而下的冰水,浇得楚怀王慢慢清醒过来,他开始后悔了,后悔不该听信谗言疏远了屈原,不该违背屈原一向坚持的联齐抗秦政策,撕毁了齐楚联盟协定,使楚国陷于孤立。要摆脱眼前的被动局面,靠靳尚一类的亲秦派则完全不行,他们一个个缩着头,拿不出任何主张。怀王只好下诏,召屈原立即来郢都,请他出山,收拾残局。
离开郢都才一年多,局势便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楚国由高峰一下摔到了深谷。屈原愤恨而又无奈,心如刀绞。楚怀王召他回京,他感到又可为国效力了,昼夜兼程赶回了郢都。屈原返回政坛后不久,就接受怀王的委派,再次出使齐国。
对于楚国近来的所作所为,齐宣王一直耿耿于怀。屈原到来后,他又不便多加责怪,屈原一贯的主张和一年来所受的打击,宣王打听得清清楚楚。因而宾主之间,气氛还算融洽。但要重新缔结同盟,那可就不容易了。
不过,屈原对此行仍充满了信心。去年秦楚大战,韩魏来犯时,齐国并未趁人之危,夺取楚地。就说明齐楚关系还可以修补。也真亏了屈原,他对宣王透辟地分析了天下大势,分析了秦、齐、楚三国错综复杂的关系,预见各种不同的政策会导致的新格局,终于使宣王相信,尽管齐楚关系一度破裂,两国重新结盟仍是当今可行的最佳决策。
公元前311年,齐楚两国终于重新恢复了友好关系。这年屈原29岁。
秦惠王死后,秦武王立。武王在当太子时就讨厌张仪。张仪怕被杀掉,于是回到魏国,郁郁寡欢,一年后(公元前310年)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