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辙贬谪雷州,朝廷规定不许住官舍。老是住天宁寺也不是办法,苏轼说:“当年寇准老丞相,也是天宁寺租过西馆住。打扰他官府作甚,不如就近租一座屋子住。”新居赁就,两兄弟把盏对饮,苏辙口占一诗:
山连上帝珠明府,心是南宗无尽灯。
过去歌危空比梦,年来瘴毒冷如冰。
图书一笑宁劳容,音信频来尚有僧。
梨枣功夫三岁辨,不缘忧患亦何曾。
这诗传到章惇处,他看了又道听途说,以为苏辙强夺了民居以连上帝之府。于是颁令雷州府追究,治苏辙以重罪。后来查清楚,雷州府将实情报告,章惇还不相信。于是再派人来,向租屋户调查。租屋户告诉他:“上次苏公来,因为章丞相查得紧,几乎弄得我家破人亡。这回我可不租了,你就是价钱再大,我也不租!”
俩兄弟居雷州,下徐闻,涉足青山绿水,步历于大街小巷,凡他所到之处都为后人留下难忘印象。他们所租民宅蜗居,所在之古巷,雷州人追为“苏楼巷”。雷州西湖的湖心亭名为“苏公亭”。
雷州太守张逢对苏门学士敬仰已久,听说苏氏兄弟南来,十分热情地接待。并送来酒菜到他们的寓所,以致慰问。
这事被暗中监视的人密告章惇,说是“馆留党人”。张逢也因此获罪,被牵连在内,遭到弹劾免职。
兄弟两人在雷州住了月余,游遍海康名胜。在登上城东门楼,兄弟唱和,写了《东楼》:
明从海上涌金盆,直入东楼照病身。
久已无心问南北,时能闭目待仪麟。
飓风不作三农喜,舶客初来百物新。
归去有时无定在,漫随俚俗共欣欣。
苏辙历经人生风浪,宦途风险,面对雷州有名的风雷暴雨,他感到畅快,一吐胸中块垒。为此他写下《飓作海浑》诗:
飓作海浑,天水溟濛。云屯九河,雪立三江。
我不出门,寤寐北窗,念彼海康,神驰往从。
对政治上的风浪冷眼相看,兄弟之间息息相通。苏氏兄弟在海康活动不多,但开启了当地文风,其高风亮节为当地人民敬仰。在海康的十贤祠中,苏氏兄弟位列其中。
异乡的乡亲父老对他们兄弟俩甚为关怀,节日不忘请他共度佳节,“莫起天涯万里心”让他把这里当作家乡。此时,兄弟俩遇到一位不速之客,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一见到苏氏兄弟就拉着他俩的手,热泪盈眶,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原来,他就是家乡四川眉山有七旬老人巢谷,闻苏氏兄弟被贬岭南,一直放心不下,竟然不远万里,从眉山徒步数千里风尘仆仆赶来探望苏氏兄弟。苏氏兄弟牵着巢谷的手,悲喜交集,感动得竟一时说不出话来。三人涕泪交加,抱作一团,久久分不开。
他俩兄弟在朝为官时,这位古稀老人没一点攀附之意,而他俩遭不幸时,远贬岭南,士大夫皆绝来往,亲友也无音讯。唯一个素昧平生,只是仰慕他俩才华的巢谷老人却来到他们身边,问候他俩。
好景不长,兄弟俩相伴仅仅一个月。这一个月,他们虽然乐乎山水之间,但心头笼罩着那片阴影,怎么也挥之不去,苏东坡赴儋州的期限到了,苏辙后又被贬至循州(今广东龙川)。
兄弟相送,直送到徐闻,苏轼登舟渡海才分手。苏轼到儋州后,两兄弟保持诗词唱和,自得乐趣。苏辙在《次韵子瞻夜坐》诗写道:
南海炎凉身已惯,北方毁誉耳谁闻。
遥知挂壁瓢无酒,归舶还将一酌分。
苏东坡其时写下“自雷适廉,宿于兴廉村净行院”一诗:
荒凉海南北,佛舍如鸡栖。
忽行榕林中,跨空飞拱檩。
当门洌碧井,洗我两脚泥。
高堂磨新砖,洞户分角圭。
倒床便甘寝,鼻息如虹霓。
童仆不肯去,我为半日稽。
晨登一叶舟,醉兀十里溪。
醒来知何处,归路老更迷。
后人遂在“清东轩”建亭以志,曰“东坡亭”。亭为歇山顶二进亭阁式砖木结构建筑,现在合浦师范学校内,相传为苏东坡自昌化至廉州的居住遗址。
这时,苏轼要离开雷州,渡海到崖州去。苏辙送兄至徐闻递角场。两兄弟宿于递角场,同游海上,苏轼即吟一首诗:
我少即多难,地迥一生中。
百年不易满,寸寸弯强弓。
老矣复何言,荣辱今两空。
泥丸尚一路,所向余皆穷。
似闻崆峒西,仇池迎此翁。
胡为适南海,复驾垂天雄。
下视九万里,浩浩皆积风。
回望古合州,属此琉璃钟。
离别何足道,我生岂有终。
渡海十年归,方镜照两童。
还乡亦何有,暂假壶公龙。
峨眉向我笑,锦水为君容。
天人巧相胜,不独数子工。
指点昔游处,蒿莱生故宫。
张逢因为刚刚遭弹劾免职,只好派人相随也送到徐闻。徐闻县令冯太均闻讯也赶到海上相送。在两伏波庙,两兄弟向伏波将军祈求渡海平安,保佑后福。从伏波庙出来,苏辙从袖中取出一叶诗笺。兄弟相会之乐苦短,即挥手相别。苏辙苦笑,“只是上月偕哥哥登海康城东门楼时,小弟拙作。哥哥要渡海南下,昨夜里抄了。”苏东坡展开一看,正是子由的《东楼》诗。
渡船要开了,巢谷表示要随东坡南去。苏轼考虑到此去惊涛骇浪,风险重重。再说海南环境恶劣,七十高龄的巢谷怎么吃得消。两兄弟苦苦劝阻,苏辙表示让他留在雷州,可时时打听着苏轼的消息,老人家这才作罢。苏东坡百感交集,写下《别子由渡海》诗一首安慰弟弟:
离别何足首,我生岂有终,
渡海十年归,方镜照两瞳。
还乡亦何有,暂假壶公龙,
峨眉向我笑,锦衣为君荣。
天人巧相胜,不独数子工,
指点旧游处,蒿莱生帮宫。
5、海南万古真吾乡
绍圣四年(1097年)苏轼到达海南。在澄迈县通潮驿上岸,宿金粟庵。当地居民饮用城河水很是混浊,苏轼甚是担忧,观察附近,让村民在荒草野坡凿二泉。果然咫尺间挖出两股味色不同泉水,一清一浊。四年后获赦北归,再经此泉,郡守请他品泉,苏轼欣然题名“洞酌”,写下四言诗《洞酌亭.并序》寓意万里投荒,择善而行。有“自立组海,浩然无私”以励效清泉。
年逾花甲的苏轼,贫病交加。颠簸两月,终于辗转到了儋州。其环境艰苦出乎想像,“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且飓风凛烈,雨雾迷漫,毒蛇出没,瘟疫蔓延(《与程天侔书》)。可苏轼并不至于荒死,且逐渐适应,安居下来。他有诗句写道“海南万古真吾乡”、“我本儋耳人”、“余生欲老海南村”。以表达对这片蛮荒之地,以及与当地平民的感情。他为他们做了很多有益的事,使得他的胸怀更豁达、乐观。当地官员为他安排的“官屋”,破漏不堪。苏轼唯买地建屋,于是邻里纷来帮忙,助以工具。在桄榔林中搭起茅屋三间,苏轼得以安身。他感激众乡人的深情厚意,将茅屋题为“桄榔庵”并写了《桄榔庵记》以志。此地籍东坡之名,数间平屋享尽千年“天南名胜”美誉。
苏轼生活恬淡自持,辟园种植,自足饱饴。看到乡民“土人顿顿食薯芋,荐以薰鼠烧蝙蝠”,自责过去“十年京国厌肥羜,日日蒸花压红玉”,思想感情上更接近民众。他还学习黎语,着黎装,以真挚感情对待黎族人民。他还帮助黎民提高农耕技术,教他们种植棉花,采药治病。他在如此恶劣的境遇中,积极生活,并不颓废,致力人文。当地有读书人黎子云、符林、王霄,潮州的吴子野、琼山的姜唐佐等士人慕名相从,聚集在他周围论文讲学。对文化落后的儋州真是石破天惊的大事。为方便学术交流,士人们集资建屋。苏轼取《汉书.杨雄传》“载酒问字”典故,命名此屋为“载酒堂”。
他更关心教育,让黎族的孩子都能读书。当时正值王安石变法,规定开科取士以经义为主。海南偏远,未能适应,读书人不知读什么书好。苏轼虽不赞成新法,但还是顺应时势,亲手烧烟制墨,筹措纸张,自编经义,深入浅出地授课。虽则他只收了十几个学生,但对蛮荒之地的海南,影响甚大。使儋州成为海南的文化教育中心。致使儋州话杂有浓重的四川口音,有别于海南的方言。人称为“东坡话”。苏轼热心研究海南的物产、民俗、风情、瘴疾……写了大量诗文,开拓了当地的文化教育的文化视野,启迪民智,移风易俗。这时期300多篇诗文被辑录为《居儋集》或名《海外集》。
在海南期间,苏轼还完成和陶渊明诗100多首,重新整理了《易传》、《论语说》、《书传》、《志林》等著作。苏轼还有一些小品文也是独具风韵的妙品,言简意深,内涵丰厚。如《在儋耳书》写自己初到海南岛时环顾四面大海的心境:“覆盆水于地,芥浮于水,蚁附于芥,茫然不知所济。少焉水涸,蚁即径去,见其类,出涕曰:‘几不复与子相见,岂知俯仰之间,有方轨八达之路乎?’念此可以一笑。”这篇似庄似谐的短文,在表面的诙谐中有深沉的悲哀,在深沉的悲哀中又有开朗的情怀,使人读后感慨万千。
当地名士黎子云、符林、王霄、姜唐佐诸人在他的教导下成了饱学鸿儒,成为当地一代师表。他北返时,曾赠自用的端砚给姜唐佐,并有诗句“泛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以勉励,寄予厚望。其后三年,这些士人举明经文学,于大观元年(1109年)海南历史上终于出了第一个进士儋州人符确,从此海南人才辈出。并且也由于苏轼的影响,儋州诗风大盛,联诗作赋成为当喜庆节日的民间盛事。儋州山歌流传久远,且修辞极有文采,故称“儋州歌不让唐诗好”,儋州人能诗善文,乃东坡教泽遗风。儋州建有东坡书院、东坡路、东坡桥、东坡公园、东坡坐石以及丰富传说至今留芳。有苏轼访黎子云故事流传,被绘作《东坡笠屐图》广为岭南民众收藏。
元符三年(1100年)正月,哲宗薨,徽宗即位,大赦天下。五月,苏轼获赦。六月,苏东坡离开儋耳,夜海北归。这天夜里,苏东坡写下了《六月二十日夜渡海》诗: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归至徐闻,而苏辙又早已贬至循州(广东龙川)不在徐闻了。于是只得带着儿子苏过,在徐闻作短暂的羁客。想起当时弟弟所写的诗,时过境迁,独自守夜,点着自儋州所携的松明,以此为题,写《夜烧松明火》诗追忆:
岁暮风雨交,客舍凄薄寒。
夜烧松明火,照室红龙鸾。
快焰初煌煌,碧烟稍团团。
幽人忽富贵,繐帐芬椒兰。
珠煤缀屋梢,香脂流铜盘。
坐看十八公,俯仰灰烬残。
齐奴朝爨蜡,莱公夜长叹。
海康无此物,烛尽更未阑。
而此时苏辙被贬到循州,两徙谪所,自食其力,穷困潦倒,只得将视同生命的书籍也付托他人。在循州,更是住所无着,靠不多积攒购置破漏茅屋十数间,栽蔬种瓜,自给自足。他不甘休闲,追思所见所闻及其经历,著成《龙川略志》10卷、《龙川别志》2卷。前者追忆自己平生参与的各个政治活动;后者记录前贤时贤轶事,至今仍有很高的史料价值。他在龙川县城嶅湖白云桥西,倡筑堤坝,蓄水灌田,整治嶅湖,兴修水利,发展农业生产。为当地人民所作贡献与其兄相同,留芳于世。
苏东坡正待动身那天,忽然大雨,村路尽被河水所淹。天是只得改作乘舟,但舟楫又偏遇大风。苏轼又只好舍舟陆行,走到遂溪河头兴廉村(今乐民城村)避雨,宿于佛舍净院。
有一位落第秀才,村塾教师陈梦英也是十分仰慕苏门三士,听说苏东坡避雨在村中,即盛邀苏轼留在村中。可真是“落雨天,留客天”这一留,把苏东坡留住了一个多月。陈梦英与苏东坡形影不离,或漫步海边沙滩,笑看潮生潮灭,或一叶扁舟放任自流,静观风云变幻,或荷锄耕作,得农事之乐趣……他们谈论起文章诗词来,谈得津津有味,真是相见恨晚。他对陈梦英说:“斯地景胜,当有文明之祥。”
在暂留期间,陈梦英陪苏东坡到徐城镇东南三公里流梅溪(今大水桥溪)流一游,在那平堰下,曲径通幽,透过层林,苏东坡仰视高空的一片片飘游的云彩;看着那激越东流的溪水与东边溪汇合。二水中有一个圆石,露出水面,感慨万端。于是赋诗:
岂日寻幽赏,微名远绊身;
归心流水急,宦兴白云深。
以此抒发他面对那官宦之争,使他流放南荒,幸获赦而迫切北归的心情。后人仰慕将字刻石,以资纪念。
风雨过后,日已暾暾,苏东坡要告辞了。陈梦英依依不舍,握着他的手,叹道:“今日能一睹先生,真是三生有幸,不知可有重见之日否?”说罢,有点哽咽。东坡也不禁长叹,他想不到在此“貊蛮之邦”竟也有礼仪学问之士,也有他苏东坡的知音。于是他把近日作的一首《自雷适廉,宿于兴廉村净行院》诗赠与陈梦英:
荒凉海南北,佛舍如鸡栖。
忽此榕林中,跨空飞栱枅。
当门冽碧井,洗我两足泥。
高堂磨新砖,洞户分角圭。
倒床便甘寝,鼻息如虹霓。
僮仆不肯去,我为半日稽。
晨登一叶舟,醉兀十里溪。
醒来知何处,归路老更迷。
他又取出一块汉瓦砚,要送给陈梦英。“区区之物,无以为赠,但送先生能留个纪念。”陈梦英如获至宝,捧玩欣赏,爱不释手。他翻过一看,刻的是苏轼的题字:
其色湿润,其制古朴。
何以致之,石渠秘阁。
解封即墨,兰台列爵。
宜永宝之,书香是托。
陈梦英一字一字唸罢,连声说:“当然,宜永宝之,宜永宝之”。苏东坡走后一个月,兴廉村果然长出灵芝来。村民们惊喜万分,家家户户都在门楣上大书“文明之祥”四个大字,以示吉庆。后来,有很多读书人到这里办学,建书院,题匾都题“文明书院”。关于这段故事,有苏轼写的《记过合浦》:
余自海适合浦,连日大雨,桥梁大坏,水无津涯。自兴廉村净行院乘小舟至官寨,闻自此两皆涨水,无复桥船,或劝乘蛋并海即白石。是日六月晦,无月,碇宿大海中。天水相接,星河满天,起坐四顾叹息:“复危于此乎,”稚子过在旁酣睡,呼不应。所撰《书》、《易》、《论语》,皆以自随,而世未有别本。抚之而叹曰:“天未欲使从是也,君辈必济!”已而果然。七月四日合浦记,时元符三年也。
临北归前,苏轼重到伏波庙,庙里冷清了不少,他认为自己不死于南荒,完全是靠伏波将军保佑所致。他说“四州之人以徐闻为咽喉,南北之济以伏波为指南,事神者其敢不恭”。他跪在将军神像前,默默地祷祝:“苏轼获罪,被贬谪儋耳三年,现在得获大赦,可以渡海北返,一路还算顺风,十分感激将军神灵的暗中保佑”。并把在海南时作好的《伏波庙记》一文赠给庙里,文曰:
汉有两伏波,皆有功行国土岭南之民。前伏波邳离路侯也,后伏波新息马侯也。南越自三代不曾有,秦虽远通置吏,旋复为夷。邳离虽伐灭其国,开九郡,然至东汉,贰女子则、贰反,岭南振动六十余城。汉世祖初平天下民劳厌兵,方闭玉关谢西域,南荒何足以辱王师?非新息苦战,则九郡左衽至今矣。由此论之,两伏波庙食于岭南均矣。古今所传,莫能定于一。自徐闻渡海适珠崖,南望连山,若有若无,杳如一发耳。舣舟将济,股栗丧魄。海上有伏波祠,元丰中诏封忠显王,凡济者必卜焉。曰:某日可济乎?必吉,然后敢济。使人信之如并量权衡,必不吾欺者。呜呼,非盛德熟能如此?自汉以来,珠崖、儋耳,或置或否。扬雄有言:“珠崖之弃,捐之力也。否则介鳞易我冠裳,”此言于当时可也。五代,中原避乱之人多家于此。今衣冠礼乐,班班然矣。其可复言弃乎?四州之地,以徐闻为咽喉。南北之济者,以伏波为指南,事神其敢不恭。轼以罪谪儋耳三年,今获还海北,往返皆顺风。无以答神贶,乃碑而铭之曰:
至险不测海与风,至幽不仁此鱼龙,至信可恃汉两公。寄命一叶万仞中,自北而南洗汝胸,抚循民夷必精通。自南而北端汝躬,屈伸穷达常正忠。生为人英殁愈雄,神虽无言我意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