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是有灵性的
前年夏天,丈夫的地质小分队要到鄂西大蛇岭搞一项矿产调查,恰逢学校放假,我便请求他带我随行。我这人贪嘴,最喜吃蛇肉,听说大蛇岭地处鄂西腹地,自古多蛇,到了那儿,不说天天吃蛇肉,隔三岔五撮一顿总是少不了的,自然便动了心。丈夫跟地质队队长一说,他便应允了。
来到了大蛇岭,我、丈夫和工程师铁人打前哨。进山后,我们临时住在山上的一幢老房子里。刚安顿下来,村长就给我们送来一篮鸡蛋,并要我们藏好,说庙里的土地神像下住着一条老蛇,可别让它偷吃了。铁人是一位老地质,生性豪爽,不仅找矿经验丰富,还是一个捕蛇能手。他大笑着说不管它老蛇还是嫩蛇,只要它胆敢偷吃鸡蛋,我就把它宰了。村长讪笑着说,你们最好别惹它,这家伙成了精的。
铁人根本没把村长的话当回事。村长走后不久,他就兴致勃勃带着我们出去捕蛇。大蛇岭果然名不虚传,不到半夜,我们就提了大半袋被当地人称之为“土聋子”的蝮蛇。铁人高兴坏了,把口袋扎好扔在墙角,准备天亮后剖腹取胆炖蛇肉。
可第二天起床一看,不好,袋里的蛇跑得精光,村长送来的那一篮鸡蛋也少了许多。
我以为是蛇咬破袋子跑了,催丈夫捡起袋子看看,结果里看外看,一个洞也没有,俩人都大吃一惊。我感到毛骨悚然,忙问铁人怎么办。铁人冷笑道:
“怕什么?先搞清这家伙的活动规律,再逮住它做下酒菜!”
这天晚上,铁人早早捉回一袋蛇放在床前,自己躺在床上装睡,让我们无论发生事什么都不要动。不一会儿,我听到轻微的簌簌声,顺着声音望去,妈呀!只见一条粗如胳膊、长如锄把、浑身闪着鳞光的大蝮蛇,正像一股泉水一样从神像脚底下游出来。月光下,那家伙沿着墙根先往东,再折头往南,转眼之间,已来到铁人床前那个装蛇的布袋跟前,只轻轻一扬头,不知怎么一扭,袋口便开了。袋里的蛇一拥而出,很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老蛇这才不慌不忙地游到装鸡蛋的篮子前,开始静静地吞吃鸡蛋。
尽管事先早有心理准备,但看见这么大的蝮蛇在眼皮底下游来游去,我还是恐惧极了,整夜不敢合眼。第二天,我建议搬到山下农户家去住,铁人不屑地瞪了我一眼,没事似的说:“真是女人家,胆小怕事!放心,今晚我就把它宰了。”
不一会儿,铁人跑到山下买回一篮鸡蛋吊在房梁上,又把随身带的一把剔骨尖刀打磨得雪亮。我知道铁人要对老蛇下手了,心里既紧张又兴奋。
入夜,我提心吊胆地等待着那簌簌的声音,无意中向房梁上的篮子望了一眼,突然觉得篮子好像比白天大了一圈。我以为自己眼花没看清,睁大眼使劲看,原来是那条老蛇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缠绕到篮子上去了,缠得既艺术又巧妙,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我不动声色借着月光把眼睛盯在那里,只见老蛇从篮子边沿悄悄伸进头去,一张嘴,将一个鸡蛋吞进肚里,脖颈下面清清楚楚地鼓出一个卵形包块。
吞下几个蛋后,老蛇才扬起头准备沿绳子爬上房梁,可能是吞多了鸡蛋,它似乎有些力不从心,便重新转身向下,用尾巴绕紧篮子,脑袋和上半身像蜘蛛垂丝一样轻缓地垂下来,一个漂亮的软着陆,竟水银泻珠似的到达了地面。
就在老蛇刚刚掉过头摆动身子准备游向神龛的那一刹那,铁人突然“哇”的高叫一声从床上一跃而起,顺势从毯子下带出捕蛇的铁钩,我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那钩子已牢牢卡住了老蛇的颈脖。老蛇骤然受到攻击,先是本能地蜷缩一团,接着便开始剧烈地挣扎,粗壮的身子翻来转去,扭得像麻花,强劲有力的尾巴噼噼啪啪击打着地面,打得地上尘土飞扬。老蛇的脖子被铁人的铁叉紧紧压在地上,嘴张得老大,粉红色的口腔里,两颗晶莹弯曲的毒牙和细长分叉的紫色舌头完全暴露出来,极为恐怖,那双圆圆的小眼,先是愤怒,再是灰白,最后,渐渐蒙上了一层绝望的云翳。我恻隐之心大发,对铁人说:“放了它吧,怪可怜的。”
铁人喘着粗气说:“放?我稍一松手它就会给我一口,到时候可怜的就是我!”
我小声争辩道:“它对我们好像并没有敌意……”
铁人吼道:“废话!不惹它自然对你没有敌意;惹了它,它决不会放过你的。不宰了它,我们在这里就没有安生日子过了,更别说吃蛇肉!”
铁人一边吼一边用左手压住老蛇,腾出右手摸出剔骨刀,只见一道寒光闪过,就听“噗”的一声,老蛇的头与身子便分了家。
这一夜,老蛇那双愤怒而绝望的眼睛总是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再也无法入睡。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忽然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仿佛鬼嚎一般。我跟丈夫赶紧从床上一跃而起,就见铁人提着裤子在使劲甩脚——原来铁人起来小解,迷迷糊糊一脚正好踢在被他砍下的蛇头上,那蛇头竟就势咬了铁人的脚背!铁人大叫大喊要我们快救他,丈夫顺手操起桌上的剔骨刀插进蛇嘴,使出吃奶的力气左撬右撬,可折腾了半天,那蛇头纹丝不动,就像长在铁人脚上了。不一会,铁人的脚肿得发黑发紫,小腿也胀得像透明的冻萝,情急之下,我一把撕开铁人的裤管,从裤管割下一块布条将铁人的大腿牢牢捆住,然后跑到山下叫来胡村长,扎了副简易担架救火似的急急忙忙把铁人往山外送。
因抢救及时,铁人总算保住了一条命。但他的那条右腿却丢了,而且,一直到那条腿锯下来,医生也没能从铁人脚上弄下那个蛇头。
打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吃蛇肉了。一想到吃一种身首异处后仍可咬住人不放的动物,我就不寒而栗——那实在是太可怕了。我后来从动物学家那里得知,蛇头离开身体后,在一定时间内仍可存活,这是脊椎动物的本性。人做不到,但蛇可以。
小红虫
现在想想,已有两年多了。但那只小红虫就像是我的朋友一样,深深地让我记忆着。
那年我高三,最机器化的年龄,每天窝在图书馆死啃活啃得不知天昏地暗。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背地理笔记,昏昏沉沉之际,突然发现一只很小很小的小红虫,比一粒沙子还小,慢慢地爬上我的笔记簿。我感到很新鲜,从来没见过这么小的虫,我几乎要怀疑是不是眼花了,把随手一点的红圆珠笔水看成是虫。但它真的在动,我瞪大眼睛看了一会儿,是真的小虫没错!多新鲜!我不禁趴在桌上看得出神。好可爱的小不点儿,它一定是刚到这个世界不久,瞧它红得那么弱,步伐那么轻细,只要我大力点儿呼吸,怕不把它吹到十万八千里远才怪哩!它没有固定的方向,似乎是漫无头绪地在摸索,它一定没搞清楚它站的地方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不过,我发觉它对颜色的辨别力很强,尤其是黑色,只要一碰到黑色,它就马上变换方向,而且动作急速,仿佛相当惧怕的样子。最后,它终于穿过字与字之间的空隙,到达笔记簿上最大块的空白地方,它似乎很喜欢白色。我想,它是不会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它的。它在白色的纸上安步当车,一点儿也意识不到是否有突发性的危险。我伸出一根指头慢慢地往下靠近它,希望它知道我的存在。可惜它没有经过光线投射下的黑影。我的指头一直随着它移动,而它仍是不知不觉,我不知道小虫的世界里,有没有第三空间的存在,我的指头在它的上面猛动不停,它还是没知觉。这可惹恼了我,有几次,我几乎要直直压下去,对我而言,这是个很简单的动作,但我没这么做,说不上来为什么,杀一只虫还不至于有一秒钟的罪恶感,但我就是没压死它。不过,我打算给它一个难关,惩罚它对我的妨碍,如果它通过了,我就把笔记簿让给它去逍遥,如果没通过,只好不客气地请它另谋出路。我在桌上敲几下,算是通知它了。于是,我拿起黑色圆珠笔,在它的周围画一个大圆圈,然后慢慢涂黑,让黑色一步一步向它逼近。它的反应立即可见,急速地四处乱撞,碰到黑色就掉头,像被包围在熊熊烈火之中的人一样,只会乱冲乱撞,那样地惊恐、焦虑、无助。我想它现在的心情,大概跟我有一次走在地下道,突然灯全黑了,畏惧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觉一样。我的笔尖继续逼近它,它反向逃避,我转向又逼近,它几近疯狂,只会团团转,只会在渐渐缩小的空白里慌乱得不知所措,它那样地惧怕黑暗。我想,如果它知道上帝,我相信它会死命地喊着上帝,而这时候,我无疑是它的上帝。最后,一团漆黑当中我只留了一点点空白让它立足,我囚住它了。
我怀疑它是否能走出去,它是如此畏惧黑暗。也许对一个小生命,这么做太苛刻了。我在想要不要释放它。突然,出乎我的意料,它静了下来,在仅存的空白里一动也不动,仿佛死去一般。我不禁纳闷儿起来,然而更让我惊讶的事发生了,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它竟然动了,不是在空白里转动,而是一步步慢慢地往黑暗走去,很笃定地,朝着一定的方向,很镇定地走,没有慌乱,没有焦虑,更没有畏惧,像一只走惯黑暗的虫。是什么力量让它把黑色透视成白色,让它那么肯定黑暗之后就是白色?它只不过是一只小小的虫子罢了,它怎么能够……?!它终于走出了黑暗,我囚不住它,认输地把笔记簿让给它。
我想,它已有资格去走遍整个地球。
熊妈妈
去年夏天,在翻译保郎陪同下,我到南西伯利亚采风。一天,向导辉腾——他是图瓦共和国艺术科学院的秘书——说领我们见一个人。
我们开车进入森林,在一幢木房子前,一个人远远迎着。“这是猎人德维·捷列夫涅。”辉腾介绍说,“他想见中国人。”
德维·捷列夫涅60多岁,粉皮肤,生就3岁婴儿般好奇的眼睛,缺左小臂。
他的名字俄语的意思为“两棵树”。
他家墙上挂着熊的头颅标本。熊的眼神像德维一样天真,它微张着嘴,一边的牙齿折断了,顶戴一个新鲜的花环。德维在熊面前诉说一大通。保郎告诉我,“两棵树”对熊讲的话是:“熊妈妈,安加拉河水涨高了一尺,森林里又有几种野花开放,拜特山峰从下午开始变青。”
我听着脊背发紧,太神秘了。“讲一下熊的故事吧。”保郎说。
“这是熊妈妈的故事。”德维边喝啤酒边说。“那一年,我领儿子朱格去萨彦岭东麓的彼列兑抓岩羊。朱格喝了山涧的水之后就病了,估计水里掺进了黑鼬的尿。我们只好在山上住了七天,吃光了干肉。野果还没长出来,我们快要饿死了,朱格会先饿死。”
“那时候动物也没有食物,春天嘛,它们不出来,我打不到猎物。有一天傍晚,运气来了。我在一个岩洞边发现一只熊仔。它饿得走不动了,舔掌、喊叫。我架好猎枪,这时候空气中传来震颤,刚长出的树叶跟着抖动——母熊在树后发出低吼,就是它(德维指墙上的标本)。我明白,这时枪口不能指向它的孩子,便放下枪。母熊转身走了,它走得很慢,也是缺少食物引起的虚弱。我看它走的方向,突然明白,那是我儿子躺着的地方。我摇晃着回去,见朱格躺在树枝上,他看看我,又转过头。我手里什么猎物都没有。在离我们十几米远的树后,母熊看着我们。过了一会儿,它走了。母熊回来时,带着熊仔,站着看我们。”
“这是什么意思?”保郎问。
“意思是,它们没食物,要饿死了,想吃掉我们。我们也没食物,想吃掉它们。但是,我没把握一枪打死母熊。它会在我装子弹的空隙扑过来。我可以一枪打死熊仔,母熊也会一掌打死我儿子。然而我有枪,它不敢。
“我们就这样对峙着,谁也不动。我儿子朱格已经昏迷过去了,腹泻脱水,加上饿。我心里懊恼,但没办法。我一动,母熊就会扑向我儿子。
“母熊的眼睛始终看着我的枪。它的小眼睛对枪又迷惑又崇拜。好吧,我举着枪,走到悬崖边上——我身后十步左右是一处悬崖——在石头上把枪摔碎,扔下去。母熊见到这个情景,头像斧子一样往地上撞,这是感激,我能看到它流出的眼泪。这回公平了,我想,搏斗吧!
“熊不走,也不上来扑我们。这下我没办法了,我毁掉枪,表明伤不到你们,还要怎么样?再想,母熊是想为幼仔谋一点儿食物。为了让它们走,也为了我儿子,我闭着眼用刀把左小臂割断扔了过去。上帝呀!熊仔撕咬我的左臂,上面竟然还有我的手指。你们想不到后面的事情,母熊走过来舔我的伤口。它的带刺儿的舌头舔着上面的血,我闭着眼睛对熊说:‘吃掉我吧,但别伤害我的儿子。’
“我可能昏了过去,最后被母熊的吼声弄醒,它看着我,然后,疯也似的奔跑,从悬崖扑下去。我费了很长时间才弄明白,母熊自杀了。要知道这种动物从来不自杀,但熊妈妈从悬崖跳下去了。我胆战心惊地爬到悬崖边往下看,母熊躺在一块石头上,嘴和鼻子都是血。它死了。”
“告诉他们结果,德维。”辉腾说。“结果就是,我们活到了今天。”“说熊。”辉腾提示。“唉!我们吃了熊的肉,活了过来。我又趟着冰水给熊仔捞来很多鱼,它吃饱走了,它(指标本)被我带回来。我的伤口被母熊舔好了。”德维给熊的嘴边塞一支红河牌香烟,往它头上洒一些啤酒。
“这是哪一年?”我问。
“普京第三次上图瓦打猎那一年。”
“2006年。”辉腾说。
2006年,在西伯利亚发生的人和熊为了各自孩子的生存相互合作的事情,不可思议。为了熊仔,熊妈妈竟有那么大的勇气!
母黄羊之死
春天的太阳已经升高了,周围还笼罩着薄雾,草原上的一切都显得朦胧。
一只母黄羊带着它刚出生不久的小黄羊向东边的榆林走去。
小黄羊陶醉于自己的游戏,大大方方活跃在属于它的一方天地里。母黄羊却竖起耳朵警觉地聆听着周围细小的动静。
或许已经吃够了母亲的初乳,或许它娇嫩的身体在刚才的游戏中疲惫了,或许只是在遵循千万年来的生活习惯,片刻的嬉闹后,小黄羊钻进榆树丛中美美地睡了起来。
母黄羊开始吃起了草。如果有什么意外发生,那么母黄羊会用自己矫健的步伐带走靠近它孩子的危险,然后用化险为夷的快乐把自己的乳汁献给它的孩子。当小黄羊入睡后,母黄羊会在孩子的周围尽情地欢跃。如果对舞蹈有天分的人看了这个完美的动作,那必然会成为他艺术的源泉。
一条路从母黄羊身边伸向远方。一辆轿车扬起漫天的灰尘向母黄羊这边驶来。车内弥漫着酒气与烟雾,除了副驾其他人都已经酩酊大醉了。
如果那个人没有点烟或许这场灾难就不会来临。可他却偏偏点了烟,并用眼角的余光看见了不远处的黄羊。
“看!黄羊!”他大叫。
“哪里?”车内的几个人突然有了精神。
“那是一只母黄羊,一定带着小黄羊,而且现在是禁猎期……”副驾说。
“这些跟正在旅游的我们无关,伙计们,准备好了吗?”其中一个人喊道。他们迅速驱车驶向了母黄羊。
“快,快,追上!”他们喊。母黄羊想到了自己的孩子。这一次,它只能向草原深处跑去,因为,山那边睡着它的孩子。
一支枪从车窗内伸了出来。
母黄羊始终都相信自己的速度,但这次追它的是不知疲倦的汽车。可怜的母黄羊无法知道这些。它只感觉到身后的猛兽离自己越来越近。
那支枪终于响起来了。子弹落在母黄羊的周围。它美丽的耳朵已经没有再竖起来的力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