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唐玄宗开元二十四年(736),25岁的杜甫满怀一腔报国之志到京城长安参加贡举考试,结果却出乎意料地落榜了。回去吗?如何面对亲人好友?自弃吗?孔子曾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诗圣毕竟是诗圣,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第三条道路:让大地作纸笺,用双脚当巨擘,去抒写山河的壮丽诗篇。于是他迈开了双脚,在齐赵(现河南、河北、山东等地)一带开始了漫长的游历生活。当他来到泰山脚下,抬眼望去,只见片片青绿苍翠,一望无际地绣织在山峰涧壑之间;大自然似乎情有独钟,把神奇和秀美都集中到了泰山的身上。聚神凝视,是处峰峦,云气生发,层层叠叠,令人心胸激荡;从远观到细看,景致如此优美,心中忍不住也要“望”了,想象着总有一天,一定会登上泰山绝顶,那时放眼四纵,脚下的群山将会是何等的渺小啊……想到这里,一首“首联远望之色,次联近望之势,三联细望之景,末联极望之情”(清代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一)的千古名诗《望岳》终于“分娩”而出。这五言八句,何其了得——“四十字气势,欲与岱岳争雄”(《唐宋诗醇》)。明代莫如忠在《登东郡望岳楼》诗中也感叹:“齐鲁到今青未了,题诗谁继杜陵人?”这首酷似五律的五言古体诗在中华诗坛上的地位之“高”、分量之“重”,正如泰山以“五岳独尊”名扬天下一样,足以让人用心永远仰望和掂量不已。
诗中除了对景物的描写,到底还暗藏着哪些隐世大象呢?当我沿着诗人的心路登临泰山后,才拾取到了些许个人的感性与理性的肤浅心得。
泰山之高不能尺丈
从地理位置上看,泰山是黄河下游地区的第一高山,位于山东省中部,京沪铁路东侧,绵亘于济南、泰安、长清等市、县间,总面积426平方公里,主峰玉皇顶海拔1545米。在华北大平原一望无际的视野中就这样没有理由地雄峙起一座高山,谁见了能不生发“危乎高哉”的李白式惊叹!从黄河流径上看,泰山地处黄河下游,过去的黄河流域经常发生大水,先民们只能借助泰山以躲避水灾;渐渐地在他们心中泰山就成了种族、生存与生活的地理依托,由此形成了对泰山的依赖心理。这种心理一代又一代地被传承并强化,泰山就成了一处可以避开自然灾害、最可托付生命的意识高度。
从人类认知上看,由于古人对自然界的认识狭窄,认为一切都是天地日月所赐,从而产生了莫名的敬畏和崇拜,尤其是早期太昊少昊部落居住于泰山,生活在泰山一代的先民认为“昊”字既是天上有日的含义,于是就把太昊少昊尊为太阳神。在他们有限的活动区域里,泰山又是最高的山,是与天日最接近的地方,且泰山地处东部,东方又是万物交替、初春发生之地,是为上善之地。因此,为了能让上天更清楚人类对它的敬仰和祈祷,泰山也就成了众心归附的绝处高地。
从文化遗迹上看,泰山山南的大汶口曾出土过人类刻画的日火山印迹,而在山北的龙山也先后发掘出人类活动的遗迹。这些发现,不仅充分证实泰山地区是古代文明的发祥地之一,同时从诸如“日火山形象”的图案中也十分生动地展现出古人对泰山顶礼膜拜的心理和早期文明所达到的一种标尺。
由于众多因素的共同作用,泰山在先民的心中早已超越了自身的高度,以至选用“泰”字来表达它的极限。而在古汉字中,“泰”与“岱”相通,都是“大”的意思,这样泰山就真正成了“独尊天下”的大山了。作为物象的大山再高也有顶,然而作为远古以来就矗立在人类心中的泰山就不是海拔所能表达得出的了。泰山的高度就在神话般的传承中耸入天际,不可尺度。
泰山之重难以量衡
正是由于先人活动范围的狭窄和泰山在这个区域的第一高度,使得它成了古人心中的神山与圣山。在对大自然的敬畏中,自然要产生原始而朴素的祭天崇拜活动,泰山就毫无疑问地成了首选之地。从原始社会到奴隶社会,再到封建社会,这种祭天崇拜活动,并没有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和知识的进步消失,反而愈演愈烈。究其原因:
一是帝王的演绎。古代帝王为了巩固和加强自己的统治地位,一直以来都不约而同地宣传“神权天授”的理论。为了使这种虚构的理论能让天下人直观地接受,便以封禅泰山的方式进行大肆渲染。按《史记·封禅书》张守节《正义》中解释:封者,就是在泰山之顶聚土筑圆台以祭天帝,增泰山之高以表功归于天;禅者,就是在泰山之下的小山丘上积土筑方坛以祭地神,增大地之厚以报福广恩丰。相传秦代以前就曾有72位帝王到泰山巡狩祭祀。延至秦汉,封禅遂成为帝王的旷世大典。秦始皇统一中国后,于公元前219年巡行东方,举行封禅;唐高宗分别于665年十月和次年二月率文武百官举行两次封禅;宋真宗于1008年十月从汴京出发,千乘万骑,东封泰山,封泰山神为“天齐仁圣帝”,封泰山女神为“天仙玉女碧霞元君”。自秦至宋,先后共有6位皇帝亲临泰山封禅祭祀,其中汉武帝曾八至泰山封禅,汉光武帝也多次亲临。虽然宋真宗之后的帝王来泰山不再进行封禅,只举行祭祀仪式,但在泰山的祭天活动仍在延续,每代帝王都把这一活动当做一生中的大事之一。其目的就是要让天下百姓思想上产生帝王是受命于天的,违犯帝王就是违犯天意。在五岳中,除了武曌(武则天)在中岳嵩山举行过封禅大典,其他帝王的大典都在泰山举行,使泰山名声益噪。
二是宗教的盛行。泰山历来就是佛、道两教盛行之地,庙宇、名胜遍布全山。
三是文人的渲染。历代著名的文人学士,也都慕名相继来此,诸如春秋的孔子,汉朝的司马迁和司马相如,晋朝的陆机,唐朝的李白和杜甫,宋朝的苏辙等名人雅士在游历山水后,都纷纷留下诗词、歌赋,数量竟达一千余首(篇)。同时,在朝山览胜中情不能抑,留下了两千五百余处题咏石刻。这些诗词歌赋、摩崖墨宝在赞美风光的同时,也在意识形态上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尤其是“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孟子·尽心上》)的至理名言,更以一种独特的文化视野引领了两千多年来华夏子民的目光与思维。这名言看似指泰山之高,实则指的是人的眼界,即视野要不断寻求突破,超越自我,用超然物外的心境来观看世间的变幻纷扰。有了如此隽永的格言为泰山作序,必然要唤来天下的脚步前赴后继,这就使泰山愈趋神奇了。
四是民间的信俗。自从帝王有了泰山的封禅大典后,泰山神就随着朝代的更替而越来越被神秘化:唐代封为“天齐王”,宋代晋为“仁圣天齐王”、“天齐仁圣帝”,元代加封为“天齐大生仁圣帝”,明代恢复为东岳泰山神……这样,世代百姓来到泰山,自然要祈求泰山庙宇中供奉的老母碧霞元君的保佑。而离开泰山后,心里依然在祈盼着泰山神的护佑,于是各地纷纷就近建起庙观祭祀。虽然各区域的名称叫法不一,但统管阎王的“东岳天齐仁圣大帝”(东华帝君姜子牙在封神时赐封黄飞虎的称号)却是大多数地方的共同信仰,每逢农历三月二十七日,各方信士都会云集寺庙朝圣祭拜,成了民间一道亮丽的风景。这种信俗不仅由来已久,而且深得人心。
五是百姓的言行。也许是受到历代重要建筑及现代诸如人民大会堂和人民英雄纪念碑用泰山石作为基石的影响,当下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会看到这种现象:在大山下,尤其是容易塌方的地方;在弯道旁,尤其是出过事故的路段;在房屋边,尤其是与道路对冲的大门前……往往都立有石碑,上书“泰山石敢当”的字刻,用意明了,就是有泰山石在阻挡,任何灾难在此都不许也不会降临。在称呼上,民间常常将岳父尊称为“泰山”,说明其分量非比一般。蔺相如当年退让廉颇,气度不凡,司马迁在《史记》中称其“名重泰山”;毛泽东同志在《纪念白求恩》一文中也说过“为人民的利益而死,比泰山还重”的话语,可见泰山在代代伟人心目中也占有十分重要的位置。由于各种有形或无形的因素渗透,泰山之“重”,就这样沉甸甸地悬挂在一代又一代炎黄子孙的心中,无可替代,这种超然物外之“重”又岂是数据可以表示。
泰山之象可以永年
自古名山颂词多,因而名山又往往寄托歌者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的旷世情怀。杜甫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他在25岁时写下了咏泰山的《望岳》。47岁时写下了咏华山的《望岳》:“西岳岭嶒(céng,形容山高)竦处尊,诸峰罗立似儿孙。安得仙人九节杖,拄到玉女洗头盆。车箱入谷无归路,箭栝(guā,即桧树)通天有一门。稍待秋风凉冷后,高寻白帝问真源。”58岁时又写下了咏衡山的《望岳》:“南岳配朱鸟,秩礼自百王。歘吸领地灵,鸿洞半炎方。邦家用祀典,在德非馨香。巡守何寂寥,有虞今则亡。洎吾隘世网,行迈越潇湘。渴日绝壁出,漾舟清光旁。祝融五峰尊,峰峰次低昂。紫盖独不朝,争长嵘相望。恭闻魏夫人,群仙夹翱翔。有时五峰气,散风如飞霜。牵迫限修途,未暇杖崇冈。归来觊命驾,沐浴休玉堂。三叹问府主,曷以赞我皇。牲璧忍衰俗,神其思降祥。”把这三首《望岳》放在一起比较,不难看出诗人的心路历程:青年时,虽然科考失意,但泰山给予他的是积极进取的人生启迪;中年时,他历尽忧患重返朝廷,虽官拜左拾遗,却因宰相房琯在陈涛斜败绩丧师而被牵连,又因抗疏救之而获罪被贬,他失意彷徨,此时华山给他的是“稍待秋风凉冷后,高寻白帝问真源”的动极思静的人生境界;进入晚年后,衡山给他的是“三叹问府主,曷以赞我皇”的时刻关心朝政、无日敢忘的忠君爱国情怀和“牲璧忍衰俗,神其思降祥”的内敛安命,与人为善的人生态度。三首同名的诗歌,三座不同的山岳,三个不同的年龄产生出三种不同的心境:青年时希冀为国效力,中年时怀抱安国之志,晚年时仍存报国之心。不同阶段心境虽有不同,但爱国忠君始终是他人生追求的主线。当然,三首《望岳》诗中,最具气魄和魅力的莫过于“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了。两句十字,不仅表达出作者不怕困难,敢于攀登绝顶,俯瞰一切的雄心和气概。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借歌颂泰山之雄伟来抒发自己的远大志向和抱负,眼下虽宏图未展,然而自信终会有所成就,登临人生的巅峰。诗人巧妙地把自然界中的一种具象化为思想上的一种意象,一种前进中的标杆,读者在耳濡目染中也就自然渐渐地把泰山视为一种伟大而崇高的象征了。这种微言大义的象征源自诗句,却化作万古不竭的滔滔意识流水澎湃在华夏大地上,矗立在我炎黄子孙绵延不绝的永恒心间。
《论语·子罕》篇中载,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意思是说,颜渊喟然叹息:“仰望孔夫子的道理,越仰望越显得高远,越钻研越觉得坚固,看它好像在前面,忽然又像在后面。夫子教人循循善诱,先教我博学文章典籍,然后要我以礼约束自己的行为,我想停止不学都不可能,已经用尽我的才力,但他的形象和所倡导的道理仍如峻绝高山卓立在我的前面,我想再追从上去,但总感到无路可以达到啊。”泰山正如孔子和他的“道”一样,从古到今,有多少人越攀登越觉其高峻,愈解读愈感其厚重。当我下到山脚再次回望时,忽然有所感悟:泰山,山形不一定最高却高过苍穹;山体不一定最重而重冠古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