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近,俯首白云低。”我就冲着宋代名相寇准这首《咏华山》所展示的磅礴气势而风尘仆仆赶往华山的。
华山位于西安市东约120公里处,是我国著名五岳中的西岳。当车辆驶进瓦庙沟,一个大弯,周围顿然就被刀削斧劈的插天危壁团团围住,让人仿佛瞬间掉入一个深不可测的巨大石井之中,心里禁不住惴惴不安起来。当抬头仰望天空,疾走如飞的白云似乎要把四周拔地千仞的绝壁崩崖推倒在这方井口似的头顶上空,叫人立即呼吸短促,生发身处绝境的恐惧。
钻进缆车厢内,只见两条黑色的铁索游丝般成60度的斜角向着垂直高度达400米的北峰凌空而去,我们的身心也随之往上被提了而去。透过车厢玻璃,往下一望,谷深莫测,云蒸雾腾,旁壁狰狞、乱石如锷,穷崖崩摧、枯木横刺,仿若魑魅魍魉一时齐聚,迎面扑来,叫人毛发直竖、惊悚不已……一路上话语总是气壮山河的张先生此时已是面无血色、全身发颤,在长呼短吸的气息交换间似乎已是魂不附体、魄走他方。我故作镇静地安慰他闭上双眼,想象着在河滩漫步、酒桌划拳、湖上荡舟、月下品茗……其实自己的心里也早已是捣鼓轰雷,血往头涌,手脚微冷。好在“囚禁”时间不很长,“囚笼”刚停,我立即立起微颤的双脚,拽起已难迈开步子的张先生离开了心有余悸的“生死谷”。华山,给足了我们一行初来乍到的游客感随身受的“下马威”。
驻足北峰,导游说,南峰为五峰最高峰,还得攀登一千多米。一行人举目仰望,道不见形,山不见顶,一路来牛气冲天的几位男子汉竟被这凌然高峻的山脊大气吓怯了脚步,颓然瘫坐在石凳秃岩上,无奈地在心里安慰自己到此一游了。
妻是在我极力鼓动下迈出艰难的第一步的。苍龙岭,是最难登越的一道关卡,形似龙脊,腾挪而上,穿云吐雾,险象环生。远处看,恰似一把锋利无比的长剑,从高空斜插下来,把所有瓜葛丘山切移到几十上百米开外,兀自独立成横绝南北的基岩屏障。千尺悬崖、万丈绝壁,就这样东西两向肚黏肚、背贴背地簇起一道斜长五百多米、薄如蝉翼的剑刃倚靠在空中,闪烁着犀利的寒光。微风过处,有音韵悠扬;狂风扑至,似刀枪争鸣。近了瞧,则是一条宽不足1米、高千余层的凿石栈道锯齿般逼仄而来,像蓝空中突然抖下的天梯晃荡在眼前,让人徒然生畏。据说当年韩愈到此登上几步,观左右绝壁旁落,风声鹤唳,飞鸟绝迹,竟被吓得号啕大哭,叫随从拿出笔墨,写下遗嘱,掷向狂风,以为自己再无归途……这也难怪,据《尚书》记载,华山是“轩辕黄帝会群仙之所”;《史记》中称,黄帝、虞舜都只能在华山脚下巡狩;到秦昭王时才命工匠施钩搭梯,华山峰峦才第一次留下了人类的足迹;直至魏晋南北朝时,华山还没有通向峰顶的道路;到了唐朝,随着道教兴盛,道徒们开始居山建观才逐渐在北坡沿溪谷而上开凿了一条狭窄的险道。这位被苏东坡称为“文起八代之衰”的唐代古文运动的倡导者昌黎先生一定是在保护设施还不完善的情况下为图程旅新鲜而遭此“劫难”的,想来没有人会对这一传说置疑的了。因为眼前这“自古华山一条路”,绝不再是文章中的抒情写意、图画中的柔美线条,而是一种胆略、一种勇气和耐力的考验与挑战了。
虽然心怵,但箭已在弦,我也只有在心里告诉自己,世上任何高度最终总在脚下。一咬牙,为自己注入些许“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气概,迈开步子就向“云梯”登去。真够险峻,上了云梯,前面游客的脚跟每提一步似乎都要踢到后边人的脸庞上,让你不仅要聚精会神地走稳脚下的每一步台阶,还得防备头顶上随时都有可能向后踹来的飞腿。没迈上几层,已是气喘吁吁、汗如雨下。一贯自恃擅长攀爬的我,未过半岭,已歇几回。接近岭端,妻已是三步一站、五步一歇,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风,只好扶着她往一小平台上让道。站稳脚跟,转身往下一瞧,只见云雾翻卷,如波似浪,不仅淹没了来路、掩蔽了峰峦,而且在风向的作用下如沸水奔涌、似白絮旋飞,气吞日月,势绝寰宇,仿佛欲将山中行人一揽儿都裹携而去。“巨灵咆哮劈两山,洪波喷流射东海”,李白当年一定也是身心受到了这种气势的强烈撞击,才有如此磅礴的诗句脱口而出。为赶路,我只好将连发丝都还在滴着汗珠、歇意未尽的妻子生拉硬拽地一同攀上了最后几级台阶,在双腿发颤中登越了最险要的一段路程。
过了金锁关,路途已渐渐地平缓下来。道旁的岩壁上刻画着东西南中各峰的路标图,妻见每座山峰都路途遥遥,底气顿消,顺势坐地不走了。我知道她已是体力难支,忙从挎包里取出食品、递上茶水,补充能量,并怂恿地说:“最难的路段都已攀越了,此时放弃登临,岂不遗憾终身。”待她缓过气来,拉起她的手,就往南峰奔去。走过一片茂密的巨桧乔松原始森林,再穿越一片稀疏的灌木丛林,我们都已颤抖的双脚终于登上了华山的最高峰——海拔2160米的南峰峰巅。后唐时代的小说家冯贽曾在他的《云仙杂记》中记述诗仙李白登上南峰时的感叹:“此山最高,呼吸之气想通天帝座矣,恨不携谢眺惊人句来搔首问青天耳。”咫尺天际,伴着阵阵短促的呼吸,心中油然而生一种征服险峻的无比快慰。
回头望北,景象果然不同凡响。东西南三大主峰环形鼎立,把中峰(玉女峰)紧紧簇拥,仿佛是在守卫着一朵硕大的盛开雪莲。云遮雾罩,四峰突兀,又像是撼天的巨擘锋利的长锷在蓝空上书写着无字的恋歌。三大高峰,绝不亲热地手挽手、肩并肩,而是彼此保持着头角峥嵘的独立,“谁将依天剑,削出倚天峰”,唐朝诗人张乔就对挺拔如削的山峰发出过这样的慨叹。在相对距离中又始终坚持互拥互连、相守相望,看似遥远,临之却近。每一柱峰巅,都岩骨裸露,雾洗云擦;而每处缝隙、每一抔瘠土,又必定有苍松翠冠、绿树成荫。或呼遥直上,或探身危壁,笑傲尘空,拨转日月。银崖翠冠,远了看,像是大地棋盘上锥立的棋子,纵横有序;尤以玉女峰最富想象,那披绿戴翠的形态,在雾岚的缠绕中就如姑娘漫动着的石榴裙摆,飘逸洒脱,静处煽情,动时有韵。近了瞧,曲壑蟠涧,似环还抱,亦真亦幻,更增添了峰底的无限空濛幽翠。风乍起,一啸百吟;云漫开,万千气韵。不去说北峰的独领风骚,仅争锋向上的四峰就恍惚碧玉簪地,翡翠别天,构造出一帧如梦如幻的灵山仙境。而由东南方向联袂涌动的山脊岩峭,全都显露出血色肌体,如蚓动红河,携着身后的无边翠色,向南峰匍匐而来。
辽远处,苍苍茫茫,黄河渭水如丝如缕,漠漠平原如帛如绵;临近时,高高低低,尖峰峦岗似柱还幔,错落有致逶迤徂徕,在天地之间铺展一幅气势伟岸的山河画卷。明代书画家王履有《南峰顶》一诗赞道:“搔闻问青天,曾离李谪仙。顿归贪静客,飞上最高巅。气吐鸿蒙外,神超太极先。茅龙如何借,直到五城边。”灵魂的舒展尽在字里行间了。在这绝顶之上,你可以驰骋纵横地放牧心灵,但绝不可肆无忌惮的放纵身体,若不紧依护栏,只要一丝劲缕,都有可能让人乘风飘去,不可造次。
“留张照片纪念吧!”妻说。“是该留住这个时刻!”我立即应和。于是携手迈向纪碑旁,分左右站定,让摄影师留下了这壁立万载等待我,又必定千轮牵动我心思的诡锦秘绣。
意犹未尽,望着离天咫尺的仰天池里盛满的玉露圣水,我们都情不自禁地捋起衣袖,把手探入一池琼浆玉液之中。初试,一丝凉气直透指尖;再试,一股暖流脉动全身;反复拨泼,阵阵甘醇酒香醉入心头。身处这方灵性山野,谁人还去记取晨烦宿怨,且拾取一片这高山绝顶霜染的红叶,领取这脉红尘之外的秋波,伴我们走向前程的雄关漫道,这才是登高的全部意义。
“未到华山,是程旅的遗憾;到了华山,而不登峰临极,那就是人生的遗恨了。”我意有所指,妻若有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