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中兴书》说:“太山的羊曼,曾经是为人疏慢放纵、扶弱济贫,好酒贪杯漫无节制,兖州那里的人把他称为濌伯。这个濌字的意思各种书里都没有进行解释。梁孝元帝曾经对我说:“我从前不认识这个字。只有张简宪曾经教过我,把它叫作嚃羹的嚃字。从那以后我就遵从这个读音了,也不知道它的出处。”简宪是湘州刺史张缵的谥号,江南地区的人称他为饱学之士。案:著《晋中兴书》的何法盛离我们年代很近,那个濌字应当是老人们传下来的。社会上又有濌濌这个词语,大致是无所不施、无所不容的意思。顾野王的《玉篇》误写为黑傍加沓。顾野王这人虽然博学多闻,但他的学识还是在张缵、梁孝元帝之下,而后二人都说是重字边。我所见到的几个本子,都没有作黑傍的。重沓是多饶积厚的意思,从黑傍就完全不知道它的含义何在了。
《古乐府·相逢行》的歌词,先记述三个儿子,其次才述及三个媳妇。媳妇是相对公婆而言的称呼。这首歌词的末章说:“丈人且安坐,调弦未遽央。”古时候,媳妇供养侍奉公婆,早晚都在两老身旁,与儿女没有两样,所以歌辞中有这些话。丈人也可作为长辈老人的称呼,现在的习惯仍然把某人的已故祖、父称为先亡丈人。我又怀疑“丈”字应当写作“大”字,北方地区的风俗,媳妇称呼公公为大人公。“丈”字与“大”字,是很容易误写的。近代的文士,有很多人写有《三妇诗》,内容却是描写自己与妻妾配对成双的事,又加入一些淫邪的词句,这些道德高尚才能出众的人,为什么如此荒谬呢?
《古乐府》歌咏百里奚的歌词说:“百里奚,五羊皮。忆别时,烹伏雌,吹扊扅;今日富贵忘我为!”“吹”字应当写作炊煮的“炊”。案:蔡邕的《月令章句》说:“键,就是关牡,是用它来栓门的,有人也称它做剡移。”这样看来,百里奚夫妇当时很贫困,把门闩也当作薪柴烧了。这个字《声类》写作“扊”,有的书也写作“扂”。
《通俗文》一书,世间的本子写作“河南服虔字子慎撰”。服虔既然是汉代人,他的《叙》却引用了苏林、张揖的话;苏林、张揖都是三国时魏国人。而且在郑玄以前,人们都不懂得反切,《通俗文》的反切注音,与现在的习尚太相合。阮孝绪又说是“李虔所撰”。河北地区这本书,家家收藏有一本,就没有题作李虔的。《晋中经簿》及《七志》上,并没有它的条目,最终不能知道是谁撰写的。但是它的文辞妥帖,确实是高才。殷仲堪的《常用字训》,也引用了服虔的《俗说》,现在又没见到这本书,不知它就是《通俗文》,还是别一种书?或者是另有一位服虔吗?不能知晓啊。
有人问:“《山海经》这本书,是由夏禹和伯益记述的,而里面有长沙、桂阳、诸暨,像这一类的秦、汉地名不少,这是为什么呢?”我回答说:“史书上的缺疑,由来已久了;再加上秦人毁灭学术,董卓焚烧书籍,典籍发生错乱,造成的问题还不止于您说的这些。比如像《本草》这本书是神农所记述的,然而里面有豫章、朱崖、赵国、常山、奉高、真定、临淄、冯翊等汉代的郡县名称,出产各种药物;《尔雅》是周公撰写的,而书中却说出“张仲孝友”的话;孔子修订《春秋》,而《春秋左氏传》却写着孔子死亡的语句;《世本》是左丘明撰写的,而里面却有燕王喜、汉高祖之名;《汲冢琐语》发掘于战国时代,里面却记载有《秦望碑》的文字。《苍颉篇》是秦丞相李斯所撰写,里面却说“汉朝兼并天下,海内英雄竞相参与,陈豨被黥面,韩信遭败覆,叛臣被讨伐,残贼被消灭”;《列仙传》是西汉人刘向所撰写,而书中的《赞》却说有七十四人出自佛经;《列女传》也是刘向所撰写,他的儿子刘歆又写了《列女传颂》,记事终止于赵悼后,而传中却有更始韩夫人、明德马后及梁夫人嫕:以上所述都是由后人搀杂进去的,不是原文。”
有人问道:“《东宫旧事》为什么称鸱尾为祠尾?”我回答说:“因为作者张敞是吴地人,不太研习古事,随手记述注解,顺从了乡俗的错误,造作了这类字体。吴地人称呼祠祀为鸱祀,所以用祠代鸱字;称呼绀为禁,所以用糸旁加禁代替绀字;称呼盏为“竹简反”的音,所以用木旁加展代替盏字;称呼镬字为霍字,所以用金旁加霍代替镬字;又用金旁加患代替镮字,木旁加鬼代替魁字,火旁加庶代替炙字,既下加毛代替髻字,金花就用金旁加华字表示,窗扇就用木旁加扇字表示:诸如此类,任意妄写的字实在不少。
又有人问:“《东宫旧事》上面的‘六色罽纟畏’是什么东西?应当读作什么音?”我回答说:“按:《说文解字》说:‘莙,就是牛藻,读作“威”的音。’《说文音隐》注音为‘坞瑰反。’就是陆机所说的‘聚藻,叶子像蓬草’的那种东西。另外,郭璞注释的《三苍》也说:‘蕴,属藻类,细叶子像蓬草柔密地丛生莙。’现在水中有这种东西,它的一节有几寸长,纤细柔密如丝,缠绕成圆形,十分可爱,长的有二三十节,人们仍然称它为着。此外,把五色丝线剪断成一寸长,横放在几股线中间用绳子拴住,把它做得像莙草一样,用来装饰物品,就把它叫做莙。当时一定是要捆缚六色罽,就制作了这种莙来装饰绲带,张敞于是造了糸旁加畏的字,发音是隈。”
柏人城东北有一座孤山,古书中没有记载它的。只有阚骃的《十三州志》认为舜进入大麓,就是说的这座山,它的上面现在还有尧的祠庙;世人有的称它为宣务山,有的称它为虚无山,没有谁知道这些称呼的来历。赵郡的士族中有李穆叔、李季节兄弟和李普济,也可算有学问的人,都不能判定他们家乡这座山的名称。我曾经担任赵州佐,与太原的王邵一起读柏人城西门内的石碑。碑是汉桓帝时柏人县的民众为县令徐整竖立的,上面的铭文说:“有一座巏務 山山,是王子乔成仙的地方。”我才知道这山就是巏務 山山。巏字却不知道它的出处。務 山字依照各种字书,就是旄丘的“旄”字;《字林》给旄字注一音作亡付反,现在依照通俗的名称,应当读作“权务”的音。我到邺城后,给魏收说了这件事,魏收对此大加赞许。正赶上他撰写《赵州庄严寺碑铭》,于是写了“权务之精”这句话,就是使用了我说的这个典故。
有人问:“一夜为什么有五更?‘更’字作什么解释?”我回答说:“汉、魏以来,一夜的五个时辰被称为甲夜、乙夜、丙夜、丁夜、戊夜,又叫做一鼓、二鼓、三鼓、四鼓、五鼓,也叫做一更、二更、三更、四更、五更,都是以五来划分时间段落。《西都赋》也说:‘卫以严更之署。’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假如把正月作为建寅之月,北斗星的斗柄日落时就指向寅的区间,日出时就指向午的区间;从寅时到午时,共经历了五个区间。冬天和夏天的月份,白昼和夜晚的时间虽然又长短不齐,但是对时辰的宽广来说,增长不会超过六个时辰,减短不会低于四个时辰,进退常在五个时辰之间。更,是经历、经过的意思,所以说叫五更。”
《尔雅》说:“术,就是山蓟。”郭璞的注说:“术像蓟,生长在山中。”按:术的叶子其形状就像蓟,近代的文人,竟然把蓟读成筋肉的筋,以“山蓟(筋)”作为“地骨”的对偶来使用它,恐怕失去了它的正确发音。
有人问:“俗称傀儡戏叫郭秃,有什么典故出处吗?”我回答说:“《风俗通》上面讲:‘所有姓郭的人都忌讳秃字。当是前代人有姓郭而患秃头病的人,善于滑稽调笑,所以后人就制作了他的形像作傀儡,把它叫做郭秃,就像《文康》乐舞中出现庾亮的形像一样。
有人问:“为什么把治狱参军取名为长流呢?”我回答说:“《帝王世纪》说:‘帝少昊驾崩,他的神灵降临到长流这座山上,主持秋祭。’按:《周礼·秋官》上说,司寇掌管刑罚。长流的职务,在汉、魏就是捕贼掾。晋、宋以后才开始置参军,上属司寇管辖,所以就取秋帝少昊所居之处作为好名称。”
有位客人非难我说:“今天的经典,你都说不对,《说文》所说的,你都说对,这么说来,许慎比孔子还高明吗?”我拍手大笑,回答他说:“今天的经典,都是孔子的亲笔手迹吗?”客人说:“今天的《说文》,都是许慎的亲笔手迹吗?”我回答道:“许慎用六书来检验文字,用分出的部首贯串全书,使它们不致出现错误,出现错误就能发现。孔子保留文句的含义而不讨论文字本身。前辈学者尚能改动经典的文字以顺从文句的含义,何况经过书写流传呢?必须是像《左传》里所说的止戈为武,反正为乏,皿虫为蛊,亥有二首六身这类情况,后人自然不能随便改动,哪能用《说文》来校订它们的是非呢?况且我也不是只以《说文》为是,《说文》中有援引经传的文句,与今天的经传文句不相合的,我就不敢顺从它。又比如司马相如的《封禅书》说:‘導一茎六穗于庖,牺双觡共抵之兽。’这个導字就解释作择,汉光武帝的诏书说:‘非徒有豫养導择之劳’的導字,就是这个含义。而《说文》却说:‘和道 禾是禾名。’并引《封禅书》为证。我们不妨说本来就有一种禾叫道 禾,却不是司马相如在《封禅书》中使用的。否则,‘禾一茎六穗于庖’,难道能成文句吗?就算是司马相如的天资低下拙劣,很勉强地写下了这句话;那么下一句也应当说‘麟双觡共抵之兽’,而不应该说‘牺’。我曾经嘲笑许慎是专一于文字的纯粹儒者,不懂得文章的体制,像这一类情况,就不足凭信。但总的说来我佩服许慎撰写的这本书,审定文字有条例可依,剖析文字含义能够穷尽它的根源,郑玄注解经书,往往引用《说文》作为证据。如果我们不相信《说文》的说法,就会懵懵懂懂地不知道文字的一点一画有什么意义。
世上那些研究文字、音韵、训诂之学,而又不通古今变化的人,写字一定要依据小篆,以之订正书籍。凡是《尔雅》、《三苍》、《说文》上面的文字,难道都能得到苍颉造字时的最初字形吗?也是依随年代变化而增减笔划,相互之间有同有异。西晋以来的字书,哪里能够全部否定呢?只要它能使体例完备,不任意专断就行了。考校文字的是非,特别需要斟酌。至于像“仲尼居”这三个字中,有两个字就不合正体,《三苍》在“尼”旁边加了“丘”,《说文》在“尸”下面放了“几”:像这一类例子,哪里可以依从呢?古代一个字没有两种形体,又多假借之字,以中为仲,以说为悦,以召为邵,以间为闲:像这一类情况,也用不着劳神去改它。有时文字本身就有错讹谬误,这种错字却形成了不良的风气,如“亂”字旁边是“舌”,“揖”字下面无“耳”,“顽鼋”、“鼍”的下面部分依从了“龜”的形体,“奮”、“奪”的下面依从了“雚”的形体,“席”字中间加成“带”字,“惡”字上面安放成“西”字,“鼓”字的右面写成“皮”字,“鑿”字头上生出“毁”字,“離”字的左面配上“禹”字,“壑”字上面加成“豁”,“巫”字与“經”的“巠”傍相混淆,“皋”字分“澤”的半边成了“睪”,“獵”字变成了“獦”字,“竉”字变成了“宜”字,“業”字左面加上“片”,“靈”的下面写成“器”,“率”字本来就有律这个音,却勉强地改换为别的字;“單”字本来就有善这个音,却分写成不同的两个字:像这一类情况,不可不加整治。我从前看《说文》时,看不起俗字,想依从正体又怕别人不认识,想随顺俗体心里又觉得这样写不对,这样就完全不能下笔为文了。后来,随着所见的东西逐渐增多,进一步懂得了通变的道理,要补救从前的偏执态度,需要把从正和随俗二者结合起来。如果是写文章做学问,仍然要选择与《说文》字体比较相近的来使用,如果是官府的文书,或社会上的信函,就希望不要违背世俗习惯。
按:弥亙的亙字从二间舟,就是《诗经》说的“之秬秠”的亙字。现在的隶书,把舟改写为日。而何法盛的《晋中兴书》却以舟在二间为舟航的航字,这是错误的。《春秋说》以人十四心为德字,《诗说》以二在天下为酉字,《汉书》以货泉二字拆开作白水真人四字,《新论》以金昆为银字,《三国志》以天上有口为吳字,《晋书》以黄头小人为恭字,《宋书》以召刀组成邵字,《周易参同契》以人背负告为造字;像这一类倒子,都是玩弄术数的荒谬言语,不过是假托附会,把游戏玩笑穿插在中间罢了。就好像把贡字转变成项字,把叱字当成七字一样,哪里能用这种方法审定文字的读音呢?潘岳、陆机诸人的《离合诗》、《离合赋》、《栻卜》、《破字经》以及鲍照的《谜字》,都是迎合社会上流行的风气,不能够用规范的字形字音来评论它们。
河间人邢芳对我说:“《汉书·贾谊传》上说:‘日中必熭。’注解是:‘熭,暴也。’我曾经看见有人解释说:‘这个暴是暴疾的意思,就是说太阳当顶不一会儿,突然间就西斜了。’这个解释恰当吗?”我对邢芳说:“《贾谊传》中的这句话原本出自太公《六韬》,根据字书看,古时候晒的字与疾的字很相似,只是下面部分稍微不同,后来的入主观地在字旁边加了个日旁。这句话意思是说太阳当顶时,必须晒物品,不这样的话,就会失去时机。关于这点晋灼已有详细解释。”邢芳听了我的说明后含笑信服并告退了。音辞第十八
夫九州之人①,言语不同,生民已来,固常然矣。自《春秋》标齐言之传②,《离骚》目楚词之经③,此盖其较明之初也。后有扬雄著《方言》④,其言大备。然皆考名物之同异,不显声读之是非也⑤。逮郑玄注《六经》⑥,高诱解《吕览》、《淮南》⑦,许慎造《说文》⑧,刘熹制《释名》⑨,始有譬况假借以证音字耳⑩。而古语与今殊别,其间轻重清浊,犹未可晓。加以内言外言,急言徐言,读若之类,益使人疑。孙叔言创《尔雅音义》,是汉末人独知反语。至于魏世,此事大行。高贵乡公不解反语,以为怪异。自兹厥后,音韵锋出,各有土风,递相非笑,指马之谕,未知孰是。共以帝王都邑,参校方俗,考核古今,为之折衷。榷而量之,独金陵与洛下耳。南方水土和柔,其音清举而切诣,失在浮浅,其辞多鄙俗。北方山川深厚,其音沉浊而钅化钝,得其质直,其辞多古语。然冠冕君子,南方为优;闾里小人,北方为愈。易服而与之谈,南方士庶,数言可辩;隔垣而听其语,北方朝野,终日难分。而南染吴、越,北杂夷虏,皆有深弊,不可具论。其谬失轻微者,则南人以“钱”为“涎”,以“石”为“射”,以“贱”为“羡”,以“是”为“舐”。北人以“庶”为“戍”,以“如”为“儒”,以“紫”为“姊”,以“洽”为“狎”。如此之例,两失甚多。至邺已来,唯见崔子约、崔瞻叔侄,李祖仁、李蔚兄弟,颇事言词,少为切正。李季节著《音韵决疑》,时有错失。阳休之造《切韵》,殊为疏野。吾家儿女,虽在孩稚,便渐督正之,一言讹替,以为己罪矣。云为品物,未考书记者,不敢辄名,汝曹所知也。
古今言语,时俗不同。著述之人,楚、夏各异。《苍颉训诂》,反“稗”为“逋卖”,反“娃”为“於乖”;《战国策》音“刎”为“免”,《穆天子传》音“谏”为“间”;《说文》音“戛”为“棘”,读“皿”为“猛”;《字林》音“看”为“口甘反”,音“伸”为“辛”;《韵集》以“成、仍、宏、登”合成两韵,“为、奇、益、石”分作四章;李登《声类》以“系”音“羿”;刘昌宗《周官音》读“乘”若“承”:此例甚广,必须考校。前世反语,又多不切,徐仙民《毛诗音》反“骤”为“在遘”,《左传音》切“椽”为“徒缘”,不可依信,亦为众矣。今之学士,语亦不正,古独何人,必应随其讹僻乎?《通俗文》曰:“入室求曰搜。”反为“兄侯”。然则“兄”当音“所荣反”。今北俗通行此音,亦古语之不可用者。玙墦,鲁之宝玉,当音“余烦”,江南皆音“藩屏”之“藩”。岐山当音为“奇”,江南皆呼为“神衹”之“祇”。江陵陷没,此音被于关中,不知二者何所承案。以吾浅学,未之前闻也。北人之音,多以“举、莒”为“矩”,唯李季节云:“齐桓公与管仲于台上谋伐莒,东郭牙望见桓公口开而不闭,故知所言者莒也。然则‘莒、矩’必不同呼。”此为知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