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亲子家教书立方4-颜氏家训
28536000000009

第9章 勉学第八

人不学不知义,善于持家待人、具有良好的品行风操等都是通过学习得来的。在《勉学》中,颜之推用了大量的事例来说明学习的重要性,连帝王都好学不辍,何况凡庶。而家有百卷图书,千载不为小人;积财千万不如薄技在身;不雕琢不成器等求学之道更是值得今天的人借鉴。

原文

自古明王圣帝犹须勤学,况凡庶乎!此事遍于经史,吾亦不能郑重,聊举近世切要,以启寤汝耳。士大夫子弟,数岁已上,莫不被教,多者或至《礼》、《传》,少者不失《诗》、《论》。及至冠婚,体性稍定;因此天机,倍须训诱。有志尚者,遂能磨砺,以就素业,无履立者,自兹堕慢,便为凡人。人生在世,会当有业:农民则计量耕稼,商贾则讨论货贿,工巧则致精器用,伎艺则沉思法术,武夫则惯习弓马,文士则讲议经书。多见士大夫耻涉农商,差务工伎,射则不能穿札,笔则才记姓名,饱食醉酒,忽忽无事,以此销日,以此终年。或因家世余绪,得一阶半级,便自为足,全忘修学;及有吉凶大事,议论得失,蒙然张口,如坐云雾;公私宴集,谈古赋诗,塞默低头,欠伸而已。有识旁观,代其入地。何惜数年勤学,长受一生愧辱哉!

译文

自古以来,那些圣明的帝王都必须勤奋学习,何况凡人百姓?经书史书中遍载这样的事例,我也不必再三重复了,只略举近代紧要的事例,用来启发点醒你们子孙后辈。如今士大夫家的子弟,从几岁开始就得受教育,书读得多的已学了《礼经》、《左传》。读得少的也学完了《诗经》、《论语》。到了他们成年,体质品行才渐渐定型,所以趁这个重要的时刻,必须加倍地训导指引他们。那些志向高远的,就能忍受艰苦的磨炼,成就他们平素所立的志愿。而那些没有志向的,从此懒惰散漫,于是长成平庸之辈。人生在世,应该有自己的专业:农民就要商议耕种庄稼,商贩就要讨论货物买卖,工匠就要精心制作玩物器皿,艺人就要精练艺术技能,武士就要熟悉骑马射箭,文人就要宣讲儒家经书。常见士大夫以涉足农业商业为耻,又没什么手艺,射箭射不穿一层铠甲,下笔只会写自己的名字,酒足饭饱,无所事事,整天如此消磨,直到了结一生。有的人依靠祖宗的余荫,谋得一官半职,自己就觉得很满足,把治学忘得干干净净。遇到有大吉大凶的事情发生,谈起得失来就茫然乱讲,如同坠入云雾一样。公开的或者私人宴席聚会上,别人谈历史、赋诗歌,他却如同嘴巴被塞住了一样,默默地低头坐着,打打哈欠罢了。旁边有见识的人看了,都恨不得替他钻进地缝里去。这些人为什么不能勤奋地学习几年,免得一生惭愧受辱呢!

原文

梁朝全盛之时,贵游子弟,多无学术,至于谚云:“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何如则秘书。”无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驾长檐车,跟高齿屐,坐棋子方褥,凭斑丝隐囊,列器玩于左右,从容出入,望若神仙。明经求第,则顾人答策;三九公宴,则假手赋诗。当尔之时,亦快士也。及离乱之后,朝市迁革,铨衡选举,非复曩者之亲;当路秉权,不见昔时之党。求诸身而无所得,施之世而无所用。被褐而丧珠,失皮而露质,兀若枯木,泊若穷流,鹿独戎马之间,转死沟壑之际。当尔之时,诚驾材也。有学艺者,触地而安。自荒乱以来,诸见俘虏。虽百世小人,知读《论语》、《孝经》者,尚为人师;虽千载冠冕,不晓书记者,莫不耕田养马。以此观之,安可不自勉耶?若能常保数百卷书,千载终不为小人也。

译文

梁朝全盛之时,那些贵族子弟,大多没有什么学问建树,以致谚语说:“登车不跌跤,可当著作郎;会说身体好,可做秘书官。”他们各个都穿着熏香的衣服,脸上剃得光光的,还涂脂抹粉;他们出门驾着长檐车,走路穿着高齿履,坐着织有棋格图案的丝绸方褥,倚靠着色彩斑斓的靠枕,左右摆设着名贵的古玩,神气活现地出出进进,看上去像神仙一样。等到要考试求取功名了,就花钱雇人顶替自己去答题,三公九卿列席的宴会上,他们就拿着别人的作品装作赋诗,当时看起来,也像个优秀的士子。等到战乱以后,朝廷开始变革,权衡选举官吏,从前的亲信不再重用,旧日的同党不再在朝中执掌大权。这些贵族子弟想靠自己又没有什么长处,靠世交而又不起作用。他们卖掉家中的珠宝去买粗布衣服来穿,虚华的皮相不复存在,浅薄无能的本质显露出来,愣愣得像枯腐的木头,又像将要干涸的小溪,颠沛流离于乱世,抛尸于山野沟壑。此时看起来,实实在在是蠢材啊!有学问、有手艺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安生。自从战乱,我屡次见过俘虏,有的人即使祖宗一直是平民百姓,因为会读《孝经》、《论语》,尚且可以做别人的老师;有的人即使是出生于冠冕堂皇、世代书香的士大夫家族,因为不会读书写字,各个都得去耕田养马。由此看来,怎么可以不勉励自己勤奋学习呢?如果家里能够经常保存着几百卷书籍,即使再过一千年,子孙后代也不会沦为贫贱之人。

原文

夫明“六经”之指,涉百家之书,纵不能增益德行,敦厉风俗,犹为一艺,得以自资。父兄不可常依,乡国不可常保,一旦流离,无人庇荫,当自求诸身耳。谚曰:“积财千万,不如薄伎在身。”伎之易习而可贵者,无过读书也。世人不问愚智,皆欲识人之多,见事之广,而不肯读书,是犹求饱而懒营馔,欲暖而惰裁衣也。夫读书之人,自羲、农已来,宇宙之下,凡识几人,凡见几事,生民之成败好恶,固不足论,天地所不能藏,鬼神所不能隐也。

译文

领悟“六经”的要义,熟读百家的专著,即使不能增加个人的道德修养,引导社会上的风俗,但也总算是一门技术,可以依靠这个来自谋生计。父兄长辈们是不能长期依赖的,家乡地方也是不能长期保护你安全无事的。一旦被迫颠沛流离,没有人能保护你的时候,你只有依靠你自己了。俗语说:“积财千万,不如薄技在身。”各种技艺当中最容易学会而又值得推广的就是读书了。世上的人不论是愚蠢的还是聪明的,都希望见识的人多,知道的事广,却不肯用功读书,这样就像是想要吃一顿饱饭却懒于动手去做饭,想要衣服暖身却懒于去做衣服一样。那些读书的人,从伏羲、神农以来天下所见的多少人,所识的多少事,他们都是懂得的。一般平民百姓的成败好坏,那自然不用说,就连天地万物之间蕴涵的道理,鬼神的事都是逃不过他们的眼睛的。

原文

有客难主人曰:“吾见强弩长戟,诛罪安民,以取公侯者有矣;文义习吏,匡时富国,以取卿相者有矣;学备古今,才兼文武,身无禄位,妻子饥寒者,不可胜数,安足贵学乎?”主人对曰:“夫命之穷达,犹金玉木石也;修以学艺,犹磨莹雕刻也。金玉之磨莹,自美其矿璞;木石之段块,自丑其雕刻。安可言木石之雕刻,乃胜金玉之矿璞哉?不得以有学之贫贱,比于无学之富贵也。且负甲为兵,咋笔为吏,身死名灭者如牛毛,角立杰出者如芝草;握素披黄,吟道咏德,苦辛无益者如日蚀,逸乐名利者如秋荼,岂得同年而语矣。且又闻之:生而知之者上,学而知之者次。所以学者,欲其多知明达耳。必有天才,拔群出类,为将则暗与孙武、吴起同术,执政则悬得管仲、子产之教,虽未读书,吾亦谓之学矣。今子即不能然,不师古之踪迹,犹蒙被而卧耳。”

译文

有个客人反驳我说:“有些人手拿强弓利剑去诛杀有罪之人,安抚天下百姓,希望靠这个来取得公侯相位;有些人钻研礼仪,熟悉吏道,匡正时尚,治国有方,希望靠这个来取得卿相职位。但是学贯古今、文武兼备却没有一官半职,以致妻子儿女都要挨饿受冻的人却多得数也数不清,这样看来重视学习又有什么用呢?”我回答说:“一个人的命运是困顿无比还是飞黄腾达,就好像是金、玉和木、石。钻研学问就好比琢磨金、玉,雕刻木、石。金、玉只有琢磨才能比矿、璞更美,一段木头,一块石头,比经过雕刻的木石就显得丑陋。然而,怎能说雕刻的木石比矿、璞更加美丽呢?所以,我们不能把有学问的低下人与有学问的富贵人相比。再说那些披甲持锐去当兵,操刀持笔任小吏的人,身死名灭的多如牛毛,脱颖而出者少如灵芝。现在,勤奋攻读,修身养性,辛辛苦苦却没有获益的人就像日蚀那样少见,而闲适安乐、追名逐利的人却像秋天的荼花那样繁多,怎么能够把二者相提并论呢?况且我又听说,一生下来就先知先觉的人是天才,通过学习才觉知的人就差了一等。人之所以要不断学习,就是要多懂得一些道理,明白通达而已。如果说一定有天才的话,那就是出类拔萃的人,作为将军就有孙武、吴起那样的军事谋略;治理国家就有管仲、子产的才干。虽然他们没有读过多少书,我也要说他们是有学问的。您现在没有这种本事,又不去学习古人的做法,就好比蒙着被子睡觉,什么都不明白了。”

原文

人见邻里亲戚有佳快者,使子弟慕而学之,不知使学古人,何其蔽也哉?世人但见跨马被甲,长强弓,便云我能为将;不知明乎天道,辨乎地利,比量逆顺,鉴达兴亡之妙也。但知承上接下,积财聚谷,便云我能为相;不知敬鬼事神,移风易俗,调节阴阳,荐举贤圣之至也。但知私财不入,公事夙办,便云我能治民;不知诚己刑物,执辔如组,反风灭火,化鸱为凤之术也。但知抱令守律,早刑晚舍,便云我能平狱;不知同辕观罪,分剑追财,假言而奸露,不问而情得之察也。爰及农商工贾,厮役奴隶,钓鱼屠肉,饭牛牧羊,皆有先达,可为师表,博学求之,无不利于事也。

译文

人们看到乡里邻居中有优秀的人,便叫自己的子弟向他们学习,却从不知道向古人学习,这是多么笨的行为啊!世上的人只看到做了将军能腰跨骏马,身披铠甲杀敌,手举长枪、力拉强弓就认为自己也能做将军,却不知道了解天时,洞悉地理,不懂得估量形势的优劣,不能洞察国家兴亡等种种道理。只知道当宰相的要秉承旨意,统领百官,为国聚粮,就说自己也能当宰相,却不知道做宰相还要侍奉鬼神,移风易俗,调节阴阳,荐贤举能等周密的事。只知道当地方官要不敛私财,尽快办理公事,就说自己也能做,却不知道待人诚心,为民楷模,治民有方,止风灭火,化恶为善的种种方法。只知道掌权司法就要依照法律,判刑宜早,赦免宜迟,就说自己也能做到,却不知道还有同辕观罪,分剑追财,用假言诱使奸诈者暴露,不需反复查审就能查清案情等种种能力。由此推之,甚至那些农夫、商贾、工匠、童仆、奴隶、渔民、屠夫、喂牛的、放羊的,杰出之士颇多,都可以作为学习的楷模,多向这些人学习,对事业会有好处的。

原文

夫所以读书学问,本欲开心明目,利于行耳。未知养亲者,欲其观古人之先意承颜,怡声下气,不惮劬劳,以致甘,惕然惭惧,起而行之也。未知事君者,欲其观古人之守职无侵,见危授命,不忘诚谏,以利社稷,恻然自念,思欲效之也;素骄奢者,欲其观古人之恭俭节用,卑以自牧,礼为教本,敬者身基,瞿然自失,敛容抑志也;素鄙吝者,欲其观古人之贵义轻财,少私寡欲,忌盈恶满,穷恤匮,赧然悔耻,积而能散也;素暴悍者,欲其观古人之小心黜己,齿弊舌存,含垢藏疾,尊贤容众,然沮丧,若不胜衣也;素怯懦者,欲其观古人之达生委命,强毅正直,立言必信,求福不回,勃然奋厉,不可恐慑也:历兹以往,百行皆然。纵不能淳,去泰去甚。学之所知,施无不达。世人读书者,但能言之,不能行之,忠孝无闻,仁义不足;加以断一条讼,不必得其理;宰千户县,不必理其民;问其造屋,不必知楣横而棁竖也;问其为田,不必知稷早而黍迟也;吟啸谈谑,讽咏辞赋,事既优闲,材增迂诞,军国经纶,略无施用,故为武人俗吏所共嗤诋,良由是乎!

译文

读书和做学问都是为了通晓事理、增广见识,有利于自己的言行举止。对那些不知侍奉双亲的人,要让他们学习古人如何体察父母心意,按父母意愿办事,不辞辛苦地让父母吃甜美的食物,那些不懂孝顺的人就觉得惭愧,慢慢地天天就会照着做了;那些不懂侍奉国君的人,要让他们知道古人如何为国为民尽忠尽职、舍生取义、尽忠直谏,他们就会反思自己并学习效仿古人;那些一直是奢侈骄横的人,如果要让他们理解古人的节俭,谦卑自洁、以礼为教、以敬为基,使他们惊讶自己的行为是不对的,从而要他们收敛并抑制骄奢之心;那些从来都是吝啬小气的人,要让他们看到古人重义轻财,没有私心贪念,自谦有度,周济穷人的品行,使他们悔改,从而就能广蓄钱财、周济他人;那些一直是暴戾骄傲的人,如果让他们看到古人的小心谨慎、说话有度、宽仁大方、敬重下士、广结贤人,这样他们就会受到打击,从而气势低落,学会谦恭礼让;那些胆小懦弱的人,要让他们看到古人的听天由命,刚强正直、言行有信,祈求福分而不违背祖训,从而让他们发奋图强,不再胆怯。由此类推,哪一方面的品行都可采取以上方式来培养,就算一时风气不能淳正,也可让一些过分的行为收敛。从学习中所获取的知识,可以用之于四海。但是如今的读书人,夸夸其谈却短于行动,谈不上忠孝,也欠缺仁义。让他们裁断一桩官司,他不一定了解其中的法理;主管一个才一千户人的小县,不一定亲自管理过百姓;问他们如何修筑房子,不一定知道梁楣是横着放还是竖着放;问他们怎样种田,不一定知道谷子要早下种而黄米要晚下种。一天到晚就知道放歌咏唱、谈笑玩乐、吟诗作赋,悠闲自在,只能做点迂阔荒诞的事,对治军治国则毫无建树,所以这些人被那些武官小吏嘲笑辱骂,不是没有原因的。

原文

夫学者所以求益耳。见人读数十卷书,便自高大,凌忽长者,轻慢同列;人疾之如仇敌,恶之如鸱枭。如此以学自损,不如无学也。

译文

人们学习是为了从中得到好处。我看到过有人读了几十卷书,就牛皮哄哄自高自大起来,触犯长者,看不起同僚。大家讨厌他像仇敌一般,厌恶他像鸱枭一般。像这种人学习只会损害自己,还不如不学。

原文

古之学者为己,以补不足也;今之学者为人,但能说之也。古之学者为人,行道以利世也;今之学者为己,修身以求进也。夫学者犹种树也,春玩其华,秋登其实;讲论文章,春华也,修身利行,秋实也。

译文

古人求学是为了充实提高自己以弥补本身的不足,今天的人求学却是为了向人炫耀自己多识;古人求学是为了推广自己的主张以造福百姓,今天的人求学却是为了自己的需要,追求好的德名以求做官。学习就像种果树一样,春天可以欣赏它的花朵,秋天可以收获它的果实。品评文章就好比欣赏春花,修身利行就好比收获秋果。

原文

人生小幼,精神专利,长成已后,思虑散逸,固须早教,勿失机也。吾七岁时,诵《灵光殿赋》,至于今日,十年一理,犹不遗忘;二十之外,所诵经书,一月废置,便至荒芜矣。然人有坎,失于盛年,犹当晚学,不可自弃。孔子云:“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魏武、袁遗,老而弥笃,此皆少学而至老不倦也。曾子七十乃学,名闻天下;荀卿五十,始来游学,犹为硕儒;公孙弘四十余,方读《春秋》,以此遂登丞相;朱云亦四十,始学《易》、《论语》;皇甫谧二十,始受《孝经》、《论语》:皆终成大儒,此并早迷而晚寤也。世人婚冠未学,便称迟暮,因循面墙,亦为愚耳。幼而学者,如日出之光,老而学者,如秉烛夜行,犹贤乎瞑目而无见者也。

译文

人幼小的时候,精神专注敏锐,长大以后,思想容易分散,因此,对孩子教育要及早,不可坐失良机。我七岁时会背诵《灵光殿赋》,时至于今,每隔十年温习一次,还是没有遗忘。到二十岁以后我背过的经书,如果一个月没有温习就不记得了。但是人总有不得志之时,就算在青少年时失去了学习的好时机,仍要坚持学习不能放弃。孔子说:“五十岁的时候学习《易经》,可以不犯较大的过错了。”魏武帝曹操、袁遗也曾经说过,人到晚年更得加强学习,都是因为少年好学而到老了仍然孜孜不倦。曾子七十岁开始学习,后来名闻天下。荀子五十岁了才外出游学,最终成为一个大学问家;公孙弘四十多岁才开始读《春秋》,最后坐上了丞相之位;朱云也是四十岁时才开始学习《易经》和《论语》的;皇甫谧二十岁才学习《孝经》和《论语》:这些人后来都成为了大学者,他们都是年少时没有用功而后醒悟并立志成才的人。有些人到了结婚、加冠的年龄还没开始学习就以为是太晚了,于是一直拖延下去,最后不学无术、毫无见识,那实在是太蠢了。小时候好学,如同日出时光芒万丈;老年才学习,如同拿着蜡烛走夜路,但不管怎么样,总比那种闭着眼睛瞎摸的人好多了。

原文

学之兴废,随世轻重。汉时贤俊,皆以一经弘圣人之道,上明天时,下该人事,用此致卿相者多矣。末俗已来不复尔,空守章句,但诵师言,施之世务,殆无一可。故士大夫子弟,皆以博涉为贵,不肯专儒。梁朝皇孙以下,总之年,必先入学,观其志尚,出身已后,便从文史,略无卒业者。冠冕为此者,则有何胤、刘、明山宾、周舍、朱异、周弘正、贺琛、贺革、萧子政、刘等,兼通文史,不徒讲说也。洛阳亦闻崔浩、张伟、刘芳,邺下又见邢子才:此四儒者,虽好经术,亦以才博擅名。如此诸贤,故为上品,以外率多田野间人,音辞鄙陋,风操蚩拙,相与专固,无所堪能,同一言辄酬数百,责其指归,或无要会。邺下谚云:“博士买驴,书券三纸,未有驴字。”使汝以此为师,令人气塞。孔子曰:“学也禄在其中矣。”今勤无益之事,恐非业也。夫圣人之书,所以设教,但明练经文,粗通注义,常使言行有得,亦足为人;何必“仲尼居”即须两纸疏义,燕寝讲堂,亦复何在?以此得胜,宁有益乎?光阴可惜,譬诸逝水。当博览机要,以济功业;必能兼美,吾无间焉。

译文

学风的兴衰成败是随着社会风气变化而变化的。汉代的圣贤俊才们是凭着精通一部经书来发扬光大圣人之道,上知天时,下懂人世,依靠这个特长而做高官的人多得是。但汉末以后风气改变了,读书人死抠书本,只知背诵老师说过的话,用这些死东西来处理生活实际事务,大概不会有什么用。所以后来的世家子弟都推崇广泛涉猎,不肯专注于某一种学问。梁代自皇孙起,小时候就先让他们入学读书以观察他们的志向,到可以做官的年龄后就去干些文吏事务,没有一个人能把学业坚持到底。又做官又能坚持学业的人有何胤、刘、明山宾、周舍、朱异、周弘正、贺琛、贺革、萧子政、刘等,他们精通文史。在洛阳城中我也听说过崔浩、张伟、刘芳三人的大名,邺下则有个邢子才,这四个人虽然都喜好经史,但同样以学识渊博闻名。以上的诸贤士是上品的做官人,除他们之外的人就大都是山野村夫,语言粗鄙,道德不佳,固执己见,难成大事。你问他一句,他会答上几百句,要想概括他说了什么,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邺下有个谚语:“一个博士去买头驴,买卖契约都写了三大张,还没看到写出个驴字。”如果让这种人做老师,岂不让人无语。孔子说:“学习之中自有俸禄。”而今这些人在那些毫无用处的事上大下工夫,恐怕不是正道吧。圣人之言是用来教导人的,若能熟读原文,粗通文义,让它经常对自己的言行有所收益,就足以为人处世了。何必对“仲尼居”三个字就写了超过两张纸的疏文来解释呢,你说是闲居之处,他却说是讲习之所,现在谁又能看到?在这种问题上争来争去又有什么用处?光阴似箭,如流水般一去不返,我们应当多多阅读书中的精要,以求对自己的事业有所收益。若能把广博与专精结合起来,那我就十分满意,无话可说了。

原文

俗间儒士,不涉群书,经纬之外,义疏而已。吾初入邺,与博陵崔文彦交游,尝说《王粲集》中难郑玄《尚书》事,崔转为诸儒道之,始将发口,悬见排蹙,云:“文集只有诗赋铭诔,岂当论经书事乎?且先儒之中,未闻有王粲也。”崔笑而退,竟不以粲集示之。魏收之在议曹,与诸博士议宗庙事,引据《汉书》,博士笑曰:“未闻《汉书》得证经术。”收便忿怒,都不复言,取《韦玄成传》,掷之而起。博士一夜共披寻之,达明,乃来谢曰:“不谓玄成如此学也。”

译文

世俗的读书人从不博览群书,只知道研究经书、纬书,除此之外就看点注释儒家经典的书罢了。我刚来邺下时曾和博陵的崔文彦来往,和他谈论到王粲的文集里有反驳郑玄注《尚书》的事。崔文彦向俗儒们转述这个故事,一开口就被他们凭空制止:“经文集子里只有诗、赋、铭、诔,哪会有你说的这个故事?何况也没听说有个叫王粲的先儒。”崔文彦一笑而退,始终也没把王粲的文集给他们看。魏收为议曹时,同几位博士谈论宗庙之事,他引用《汉书》中的典故,那些博士们都笑了:“没听说可以用《汉书》来引证经学的。”魏收生气了,一言不发,拿起一本《韦玄成传》丢在他们面前就走了。那些博士把《韦玄成传》翻阅了一通宵,天明后前来向魏收道歉:“不知道韦玄成原来还有如此的学问啊!”

原文

夫老、庄之书,盖全真养性,不肯以物累己也。故藏名柱史,终蹈流沙;匿迹漆园,卒辞楚相,此任纵之徒耳。何晏、王弼,祖述玄宗,递相夸尚,景附草靡,皆以农、黄之化,在乎己身,周、孔之业,弃之度外。而平叔以党曹爽见诛,触死权之网也;辅嗣以多笑人被疾,陷好胜之阱也;山巨源以蓄积取讥,背多藏厚亡之文也;夏侯玄以才望被戮,无支离臃肿之鉴也;荀奉倩丧妻,神伤而卒,非鼓缶之情也;王夷甫悼子,悲不自胜,异东门之达也;嵇叔夜排俗取祸,岂和光同尘之流也,郭子玄以倾动专势,宁后身外己之风也;阮嗣宗沉酒荒迷,乖畏途相诫之譬也;谢幼舆赃贿黜削,违弃其余鱼之旨也:彼诸人者,并其领袖,玄宗所归。其余桎梏尘滓之中,颠仆名利之下者,岂可备言乎!直取其清谈雅论,剖玄析微,宾主往复,娱心悦耳,非济世成俗之要也。洎于梁世,兹风复阐,《庄》、《老》、《周易》,总谓《三玄》。武皇、简文,躬自讲论。周弘正奉赞大猷,化行都邑,学徒千余,实为盛美。元帝在江、荆间,复所爱习,召置学生,亲为教授,废寝忘食,以夜继朝,至乃倦剧愁愤,辄以讲自释。吾时颇预末筵,亲承音旨,性既顽鲁,亦所不好云。

译文

老子、庄子的著作,说的是如何保持本真、修身养性,不为外物所伤。所以老子隐姓埋名担任了柱下史的职务,最后隐身于沙漠;庄子隐居在漆园,只做个小吏,最后还拒绝了楚成王请他为相的邀请,这都是自由自在的人啊!后来何晏、王弼讲起道教的教义来,一个比一个浮夸,当时的人也如影子依附于身体,草木顺从大风一样,都以神农、黄帝的教化来装饰自己,而把周公、孔子的学问置之脑后。然而何晏因为依附曹爽而被杀,这是死在贪权的罗网上。王弼以己之长来嘲笑别人,招来怨恨,这是陷进了争强好胜的陷阱。山涛因为贪心小气而被世人非议,这是违背聚敛越多丧失越多的古话。夏侯玄因为自己的声望而被杀害,是因为没有从庄子说的无用之木得以自保的故事中吸取教训。荀粲在丧妻后伤心而死,是因为缺少了庄子在丧妻之后敲鼓唱歌的超脱。王衍因哀悼儿子而悲伤不已,是因为缺少了《列子》中的东门吴的那种豁达。嵇康因超凡脱俗而招致杀身之祸,根本不能和老子说的“和其光,同其尘”相提。郭象声名显赫,但最后投身于权贵之路,这不是老子所说的“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的生活态度啊!阮籍迷酒乱性,不合庄子的“畏途相诫”的故事。谢鲲因家人贪污而罢官,是因为他违背了节制物欲的宗旨,节敛知足的原则。以上这些人都是道学中人心所向的领袖人物,至于其余那些在尘世中身陷名缰利锁、束手束脚的人,就更不用一一细说了!他们不过是摘选出老、庄书中的那些清谈言论,剖析其中的精妙之处,双方相互问答,只求娱心悦耳,而不是一定有利于社会风气。到了梁代,这种崇尚道教的风气又风行一时。当时《庄子》、《老子》、《周易》三书总称为“三玄”,梁武帝和简文帝都亲自讲解。周弘正奉旨讲述以道教治国的道理,风气影响整个国家,各地学徒超过一千人,盛况空前。后来元帝在江陵和荆州时也喜欢讲述“三玄”,召集学生亲自教授,有时通宵达旦,废寝忘食。甚至在他非常疲倦烦闷的时候,也靠玄学来自我解忧。当时我也偶尔陪坐末位,亲耳聆听元帝的教导,只是本人愚笨,又不喜欢那一套,故没有大的收益。

原文

齐孝昭帝侍娄太后疾,容色憔悴,服膳减损。徐之才为炙两穴,帝握拳代痛,爪入掌心,血流满手。后既痊愈,帝寻疾崩,遗诏恨不见太后山陵之事。其天性至孝如彼,不识忌讳如此,良由无学所为。若见古人之讥欲母早死而悲哭之,则不发此言也。孝为百行之首,犹须学以修饰之,况余事乎!

译文

北齐的孝昭帝侍候生病的娄太后,因劳累而脸色憔悴,食欲不佳。徐之才用艾条炙太后的两个穴位,孝昭帝让太后抓住自己的手以减轻疼痛,太后的指甲抓入他的掌心,血流满手。太后病好后不久,孝昭帝病逝了,他在遗诏中却说:遗憾的是不能为太后送终!他的天性如此孝顺却根本不知忌讳,就是不学习造成的。他如果在古书上看过古人嘲笑那些希望母亲早死以痛哭尽孝的典故,就不会那样说了。百行孝为首,孝尚且要通过学习来培养完善,何况别的事呢!

原文

梁元帝尝为吾说:“昔在会稽,年始十二,便已好学。时又患疥,手不得拳,膝不得屈。闲斋张葛帏避蝇独坐,银瓯贮山阴甜酒,时复进之,以自宽痛。率意自读史书,一日二十卷,既未师受,或不识一字,或不解一语,要自重之,不知厌倦。”帝子之尊,童稚之逸,尚能如此,况其庶士,冀以自达者哉?

译文

梁元帝曾对我说:“我在会稽时,年方十二,已经喜欢学习了。那时身患疥病,手不能握成拳,膝不能弯起来,就在闲斋中一人独坐在葛布帐子里以避开苍蝇,用身边的银盆装满山阴美酒,时不时喝几口以此忘却疼痛。那时我就随便读一读史书,一天读二十卷,因为没有老师教授,常有一个字都不认识或一句话都不理解的情况,自己就一再思考,从来不知道厌倦。”尊贵如帝王之子,闲适如孩童,尚且用功学习,何况那些希望学习以成就功名的小官吏呢?

原文

古人勤学,有握锥投斧,照雪聚萤,锄则带经,牧则编简,亦为勤笃。梁世彭城刘绮,交州刺史勃之孙,早孤家贫,灯烛难办,常买荻尺寸折之,然明夜读。孝元初出会稽,精选寮,绮以才华,为国常侍兼记室,殊蒙礼遇,终于金紫光禄。义阳朱詹,世居江陵,后出扬都,好学,家贫无资,累日不爨,乃时吞纸以实腹。寒无毡被,抱犬而卧,犬亦饥虚,起行盗食,呼之不至,哀声动邻,犹不废业,卒成学士,官至镇南录事参军,为孝元所礼。此乃不可为之事,亦是勤学之一人。东莞臧逢世,年二十余,欲读班固《汉书》,苦假借不久,乃就姊夫刘缓乞丐客刺书翰纸末,手写一本,军府服其志尚,卒以《汉书》闻。

译文

古人中勤奋好学的,苏秦用锥子刺大腿以防止瞌睡;文党投斧挂高树立志求学;孙康用雪光照书本勤读;车武子用布袋收拢萤火虫来照亮读书;倪宽、常林耕地时不忘带本书;路温舒放羊时折断蒲草来写字,他们都算是勤奋好学的人了。梁朝彭城的刘绮是交州刺史刘勃的孙子,小时候父亲就死了,家贫无钱买灯烛,就买点荻草,折成一尺来长一把,夜间点燃用来照明读书。梁元帝在会稽精心选拔官吏时,刘绮因才华出众当上了太子府中的国常侍兼记室,尊贵一时,后来官至金紫光禄大夫。义阳有个朱詹,祖居江陵,后移居建业,十分勤奋好学,因家贫有时连续几天都饿肚子,就吃废纸充饥,天冷时没有被子盖,就抱着狗睡觉取暖。那狗也十分饥饿,跑到外面去偷东西吃,朱詹呼唤了很久也不见狗回来,悲哀的呼唤声邻里尽闻。就算这样他也没有荒废学业,终于成为饱学之士,官至镇南录事参军,元帝很尊重他,这不是常人能做到的,他也算个勤奋好学的人了。东莞人臧逢世,二十岁时想钻研班固的《汉书》,但苦于借了别人的书不能长久不还,就跟姐夫刘缓乞要一些名片、书札等东西的边条废纸,自己手抄一本。军府中的人都佩服他的志向,最终他也因为研究《汉书》而成名。

原文

齐有宦者内参田鹏鸾,本蛮人也。年十四五,初为阍寺,便知好学,怀袖握书,晓夕讽诵。所居卑末,使役苦辛,时伺闲隙,周章询请。每至文林馆,气喘汗流,问书之外,不暇他语。及睹古人节义之事,未尝不感激沉吟久之。吾甚怜爱,倍加开奖。后被赏遇,赐名敬宣,位至侍中开府。后主之奔青州,遣其西出,参伺动静,为周军所获。问齐主何在,绐云:“已去,计当出境。”疑其不信,欧捶服之,每折一支,辞色愈厉,竟断四体而卒。蛮夷童,犹能以学成忠,齐之将相,比敬宣之奴不若也。

译文

北齐有个叫田鹏鸾的太监,原是少数民族人。十四五岁时刚来皇宫守门就十分好学,身上带着书一天读到晚。他的地位低,做的事又辛苦,但仍能常常一有空就到处请教。每回他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地跑到文林馆,顾不得讲其他的话,光忙着问书中不懂的地方。当他读到古人讲义气的故事就心情激动,赞叹连连。我非常喜欢他,着力培养他。后来他得到皇帝的欣赏,赐名敬宣,官至侍中开府。齐后主逃难青州时,派他到西边去打探消息,被北周军队抓住。周军拷问后主的下落,田鹏鸾就撒谎说已走远了,大概早就出了国境。周军不信,严刑拷打他,手脚被一条条打断,但他一直没有屈服,言辞态度更加坚定,最后四肢尽断而死。一个少数民族的少年,都能够通过学习变得忠贞不贰,那些北齐的文臣武将,却比不过敬宣这样的奴才啊!

原文

邺平之后,见徙入关。思鲁尝谓吾曰:“朝无禄位,家无积财,当肆筋力,以申供养。每被课笃,勤劳经史,未知为子,可得安乎?”吾命之曰:“子当以养为心,父当以学为教。使汝弃学徇财,丰吾衣食,食之安得甘?衣之安得暖?若务先王之道,绍家世之业,藜羹缊褐,我自欲之。”

译文

邺城被北周军队攻占后,我们被流放入关。思鲁曾经对我说:“我们在朝廷没有人做官,人人家中没有余财,我想要多做点事赚钱,以尽孝道。可现在却常常被逼着去读书,天天学习经史,你认为像我这样做儿子能安心学习吗?”我教导他说:“从子女角度看是要常怀养育之责,从父母角度看子女的教育问题才是根本大事。如果不让你读书而让你干活挣钱,即使做父母的能丰衣足食,那也是吃起饭来不觉得香,穿起衣来不觉得暖。如果你用心学习,继承祖辈的读书习惯,那就算是穿麻布衣裳,吃粗茶淡饭,父母心里也高兴。”

原文

《书》曰:“好问则裕。”《礼》云:“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盖须切磋相起明也。见有闭门读书,师心自是,稠人广坐,谬误差失者多矣。《梁传》称公子友与莒相搏,左右呼曰:“孟劳”。孟劳者,鲁之宝刀名,亦见《广雅》。近在齐时,有姜仲岳谓:“孟劳者,公子左右,姓孟名劳,多力之人,为国所宝。”与吾苦诤。时清河郡守邢峙,当世硕儒,助吾证之,赧然而伏。又《三辅决录》云,灵帝殿柱题曰:“堂堂乎张,京兆田郎。”盖引《论语》,偶以四言,目京兆人田凤也。有一才士,乃言:“时张京兆及田郎二人皆堂堂耳。”闻吾此说,初大惊骇,其后寻愧悔焉。江南有一权贵,读误本《蜀都赋》注,解“蹲鸱,芋也”,乃为“羊”字;人馈羊肉,答书云:“损惠蹲鸱。”举朝惊骇,不解事义,久后寻迹,方知如此。元氏之世,在洛京时,有一才学重臣,新得《史记音》,而颇纰缪,误反“颛顼”字,顼当为许录反,错作许缘反,遂谓朝士言:“从来谬音‘专旭’,当音‘专’耳。”此人先有高名,翕然信行;期年之后,更有硕儒,苦相究讨,方知误焉。《汉书·王莽赞》云:“紫色蛙声,余分闰位。”谓以伪乱真耳。昔吾尝共人谈书,言及王莽形状,有一俊士,自诩史学,名价甚高,乃云:“王莽非直鸱目虎吻,亦紫色蛙声。”又《礼乐志》云:“给太官马酒。”李奇注:“以马乳为酒也,乃成。”二字并从手。此谓撞捣挺之,今为酪酒亦然。向学士又以为种桐时,太官酿马酒乃熟。其孤陋遂至于此。太山羊肃,亦称学问,读潘岳赋“周文弱枝之枣”,为杖策之杖;《世本》“容成造历”,以历为碓磨之磨。

译文

《尚书》上说:“好问则博学。”《礼记》上记载:“独自学习而不与人商讨,则会孤陋寡闻。”这样说来,学习要互相切磋启发,才更容易取得进展。我看见有些人闭门读书,自以为是,却经常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梁传》中记载公子友与莒相斗,公子友的手下大喊:“孟劳。”这个“孟劳”其实是鲁国一把宝刀,《广雅》记载得清清楚楚。可最近在齐国我碰到一个人叫姜仲岳,他却说:“孟劳是公子友手下,姓孟名劳,是个大力士,所以鲁国人把他当做宝贝。”还和我争得不可开交。当时正好有当今的大学者,清河郡守邢峙在场,他也证明孟劳是把刀,姜仲岳才不好意思,低头认错。还有《三辅决录》上说:“灵帝宫殿的门柱上题有:‘堂堂乎张,京兆田郎。’”这是《论语》中来的,四言两句一韵,评价京兆人田凤。却有个读书人把这句话翻译为:“当时的张京兆和田郎都是相貌堂堂的人。”我说出我的解释后他十分惊讶,后来才知道自己错了,也羞愧不已。江南有—位大官,读《蜀都赋》的注本,上面有很多错漏之处,书里的“蹲鸱,芋也”的“芋”字写成“羊”字。有一回朋友送了他一些羊肉,结果他回信感谢说:“谢谢您送我蹲鸱。”朋友们惊骇异常,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过了很久大家才弄清到底是怎样的一回事。元魏时京都洛阳有一位大臣,位高权重也颇有才学,新得一本《史记音》,也是错漏百出,“颛顼”的“顼”字读音都注错了,应该是“许录反”,结果错为“许缘反”。这位大臣就对同僚说:“人们历来将‘颛顼’误读成‘专旭’,其实是‘专’。”因为他名望很高又有学问,大家都相信了他。过了一年多,有另一位大学者苦心研究后才知道那位大臣是错的。《汉书·王莽赞》记载:“紫色蛙声,余分闰位。”意思是王莽以假乱真。我曾经在和人聊天时说到王莽的长相,有个名声和地位都很高的俊雅人士,自称精通文史,竟然说:“王莽长得虎嘴鹰目,胸膛青紫,说话像青蛙。”再如《汉书·礼乐志》记载:“给太官马酒。”李奇的注解是“以马乳为酒,乃成”。

二字都是“手”字旁。的意思是指上下捣拌,现在做酪酒也是这样。刚才的那位学士又说李奇的注解是说:等到种桐树的时候,太官酿造的马酒才熟,真是孤陋寡闻到了这个地步。太山郡的羊肃,也是个有学问的人了,读潘岳赋中“周文弱枝之枣”,结果把“弱枝”的“枝”误读作“杖策”的“杖”;读《世本》中的“容成造历”,就把“历”认作“碓磨”的“磨”字。

原文

谈说制文,援引古昔,必须眼学,勿信耳受。江南闾里间,士大夫或不学问,羞为鄙朴,道听途说,强事饰辞:呼徵质为周、郑,谓霍乱为博陆,上荆州必称陕西,下扬都言去海郡,言食则口,道钱则孔方,问移则楚丘,论婚则宴尔,及王则无不仲宣,语刘则无不公。凡有一二百件,传相祖述,寻问莫知原由,施安时复失所。庄生有乘时鹊起之说,故谢诗曰:“鹊起登吴台。”吾有一亲表,作《七夕》诗云:“今夜吴台鹊,亦共往填河。”《罗浮山记》云:“望平地树如荠。”故戴诗云:“长安树如荠。”又邺下有一人《咏树》诗云:“遥望长安荠。”又尝见谓矜诞为夸毗,呼高年为富有春秋,皆耳学之过也。

译文

我们在说话、写文章时,引用古代的典故,必须亲眼目睹,不要道听途说的。江南民间有许多士大夫本身没有多少学问,又不敢承认自己鄙浅粗俗,就道听途说,强加掩饰。比方说把徵质说成周、郑,把霍乱称做博陆,上荆州却说成去陕西,下扬都说是去海郡,说吃饭说成糊口,一讲金钱就是孔方,问起迁徙就是楚丘,论嫁谈婚就是宴尔,提到姓王的就是仲宣,谈起刘姓的就讲公干。这种“典故”有一二百个,士大夫们一个接一个前后相承。要是认真问问他们这些“典故”的缘由,却没有一个人能说出来,说话、写文章时就因为引用这些典故而常常显得不伦不类。庄子有乘时鹊起的说法,谢有诗:“鹊起登吴台。”我的一位远亲,作诗一首《七夕》:“今夜吴台鹊,亦共往填河。”《罗浮山记》记载:“望平地树如荠。”戴有诗:“长安树如荠。”邺下就有一个人作《咏树》诗:“遥望长安荠。”我还见过有人把矜诞翻译为夸毗,把年老称为富有春秋,这些都是道听途说的过错啊!

原文

夫文字者,坟籍根本。世之学徒,多不晓字:读《五经》者,是徐邈而非许慎;习赋诵者,信褚诠而忽吕忱;明《史记》者,专徐、邹而废篆籀;学《汉书》者,悦应、苏而略《苍》、《雅》。不知书音是其枝叶,小学乃其宗系。至见服虔、张揖音义则贵之,得《通俗》、《广雅》而不屑。一手之中,向背如此,况异代各人乎?

夫学者贵能博闻也。郡国山川,官位姓族,衣服饮食,器皿制度,皆欲根寻,得其原本;至于文字,忽不经怀,己身姓名,或多乖舛,纵得不误,亦未知所由。近世有人为子制名:兄弟皆山傍立字,而有名峙者,兄弟皆手傍立字,而有名机者;兄弟皆水傍立字,而有名凝者。名儒硕学,此例甚多。若有知吾钟之不调,一何可笑。

译文

书籍的根本是文字。世间求学之人却有很多字义都不通。喜欢《五经》的人,就肯定徐邈而非难许慎;学习辞赋的人,就相信褚诠而看不起吕忱;相信《史记》的人,对徐野民、邹诞生的《史记音义》这类书才有兴趣,却不去钻研篆文字义;钻研《汉书》的人,喜欢应邵、苏林的注解却不去看《仓颉篇》、《尔雅》。他们不知道语音是文字的枝叶,字义却是文字的根本。有人十分重视服虔、张揖有关音义的书,而对这两人写的《通俗文》、《广雅》等书却不屑去看。同一作者的著作,都厚此薄彼,何况是对不同时代不同人的呢?

求学的人都以博学为贵。对于郡国山川、官位姓族、衣服饮食、器皿制度,都想问个根源来。但对文字,却不放在心上,自己的姓名,都会弄错,就是没错也不知它的根源。现在有的人给小孩起名字,弟兄几个的名字都是山字旁,结果有的却取了个;都用手字旁的,结果有的却取了个“机”的;用水字旁的,结果有的却取了个“凝”的。就算是知名的学者,这样的例子也多得是。如果他们知道这就和乐工听不出钟鼓声音不协调一样,就会感到这是多么可笑。

原文

吾尝从齐主幸并州,自井陉关入上艾县,东数十里,有猎闾村,后百官受马粮在晋阳东百余里亢仇城侧。并不识二所本是何地,博求古今,皆未能晓。及检《字林》、《韵集》,乃知猎闾是旧余聚,亢仇旧是亭,悉属上艾。时太原王劭欲撰乡邑记注,因此二名闻之,大喜。世中书翰,多称勿勿,相承如此,不知所由,或有妄言此忽忽之残缺耳。案:《说文》:“勿者,州里所建之旗也,象其柄及三之形,所以趣民事,故遽者称为勿勿。”

译文

我曾经跟随北齐文宣帝游幸并州,从井陉关到上艾县,县东几十里有个地方叫猎闾村,后来文武百官又在晋阳以东百余里的亢仇城边接受马匹粮草。这两个地方大家都不知道原本是哪里,后来多方翻阅古今书籍也没搞清楚,直到我看到《字林》、《韵集》这两本书,才知道猎闾村就是以前的余聚,亢仇城原先也是称做亭的,两者都隶属上艾县。当时太原王劭想写一本乡邑集注,我把这两个地方的故事说给他听,他十分高兴。世间的书信中常常有“勿勿”这个词,自古以来却没有人知道它的根源,有人乱猜说是“忽忽”的残缺字。其实《说文》上记载得很清楚:“勿,是农村里树立的旗帜,这个字像旗杆和旗帜上三条飘带的形状,催促农民抓紧农事的,因而将紧迫匆忙称做‘勿勿’。”

原文

思鲁等姨夫彭城刘灵,尝与吾坐,诸子侍焉。吾问儒行、敏行曰:“凡字与谘议名同音者,其数多少,能尽识乎?”答曰:“未之究也,请导示之。”吾曰:“凡如此例,不预研检,忽见不识,误以问人,反为无赖所欺,不容易也。”因为说之,得五十许字。诸刘叹曰:“不意乃尔!”若遂不知,亦为异事。

校定书籍,亦何容易,自扬雄、刘向,方称此职耳。观天下书未遍,不得妄下雌黄。或彼以为非,此以为是;或本同末异;或两文皆欠,不可偏信一隅也。

译文

思鲁等人的姨父是彭城的刘灵,有一回他和我一块坐着闲聊,他的几个儿子在一边相陪。我就问他的儿子儒行、敏行:“和你的父亲名字同音的字,一共有几个?你们都能认识吗?”他们说:“没有钻研过这个问题,请您教导我们。”我就说:“凡是这种字,如果不预先翻阅研究,临时碰到又不认识,错拿了去问人,弄不好会被小人欺侮,不是一件小事啊!”于是我就给他们认真讲解,有五十个字左右。这几个人感叹道:“原来有这么多啊!”但如果他们一直都不知道,那真是怪事了。

考核订正书籍,本来就不容易,扬雄、刘向才能承担这项工作。没有熟读天下的书籍,就不可以任意校订。有时这本书认为是错误的,那本书又说是对的;有时,两本书开头是一样的到后来又不一样;有时两处说法都不完全正确,所以不可以偏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