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鉴赏美的事物或现象时,虽然都是始于感觉,终于及到感情情趣,似乎鉴赏的历程即在情趣上面告终;其实通常都不如此,都是此后还有理知的作用的。既有理知的作用,也就会有所谓判断。判断,有实行或伦理的判断,也有理论或科学的判断。即从对于美的东西而言,如以模特尔为有害风化的,也便是伦理的判断。如说手画歪了的,也便是科学的判断。……美的判断之内,也还可以分为两种:一是理解判断,一是价值判断。所谓理解判断,即是,画是甚么画,文是甚么文等意味内容的判断。这原是寻常无论见到甚么东西都有它,也都要有它的,并不止是美的境界里独有的判断,但在美的境界中也颇必需,因为须得以它为美的判断de一部分。但这部分如其太精密繁碎了,却就变成科学的判断,出乎美的判断范围之外了;加入道德意识等等太多时也就走入伦理的判断的境域,不能算是纯粹的美的判断。美的判断,总之是以所谓价值判断,即以判断美的事物或现象自身的美的价值为主的。
摘自陈望道《美学概论》(1926年)《陈望道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卷第84页
以判断美的价值为主的美的判断,也还可以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美的印象。……美的印象,大抵只要一瞥之后,对象给我们的快感的分量胜过不快感的分量的时候就成立。换句话说,在这个阶段上,总是只要给了我们一种爽快的感觉,我们感受了美的印象的,便会以它为美的。……还有一个狭义的所谓美的判断的阶段。这阶段的判断,在精明的鉴赏者间虽然也只是一刹那间便可以成立的,但颇不象美的印象那样的,力点在乎感觉上的快美,而是基于感受快美时候的情绪、精神、思想、情调所下的美与非美的比较严重的批判。所以它,总之是比美的印象进了一段,因为它总之是在美的印象之后起来的。
摘自陈望道《美学概论》(1926年)《陈望道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卷第85页
美的印象差不多只随当时的情调转移,而美的判断却必带有知的倾向,总是多少经过了理性的通盘的省察。所以所谓美的印象的一种刹那间的判断虽然也是一种的判断,其实也还难以算是真正的美的判断。它是我们对于一个物像的第一印象,它的影响随后的美的判断的力量,固然不少;它也把美从非美中拣择出来,它的作用的功效,自然也与狭义的所谓美的判断的功效并无两样。但是它太偏于感觉的、皮相的了,真的意义的美的判断,总之是要到了美的判断一个阶段方才可以成就的。美的判断,总之多少是经过了知的思虑分别的东西。而我们的理性或知力上的东西,当然并不象感情情趣那样容易动摇转变的,所以狭义的所谓美的判断的结果,也就在事实上不致象美的印象那样的容易动摇转变。
摘自陈望道《美学概论》(1926年)《陈望道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卷第86页
趣味的生长发达,并不象动物发育的径路模样地作直线形,而是植物生育的方式模样地作散射状的。趣味也差不多都象那把无数的枝条散射在四面八方而生活的植物一样地,无时不作着散射状的发达。所以美的判断,真以个人的趣味为标准时,那标准也并不是甚么单一的或者绝对的,只是复数的,相对的。
摘自陈望道《美学概论》(1926年)《陈望道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卷第87页
在那所谓个人的趣味之中,如果详加分析,当然也很可以看出它所受的社会的情形的影响。可以看出当时的社会思潮意识的影响,可以看出当时的经济政治等的影响,也可以看出当时自然的背景的影响。或者分析的结果,竟如马克思们以经济的关涉于人的生活为最重要,就以它为第一个意识的成因,以为意识趣味是随经济组织的进步而进展,或者也未尝不可。总之趣味也并不是百年不老,千年不死的怪物。
摘自陈望道《美学概论》(1926年)《陈望道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卷第87页
我们对于一种公认的美术品,辄以“有目共赏”等词形容之;然考其实际,决不能有如此普通性。孔子对于善恶的批评,尝谓“乡人皆好,乡人皆恶”均未可!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美丑也是这样,与其要人人说好,还不如内行的说好,外行的说丑,靠得住一点;这是最普通的一点。至于同行,还有种种关于个性与环境的牵制,也决不能为绝对性而为相对性……
摘自蔡元培《美术批评的相对性》(1929年)《蔡元培美学文选》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172页
批评的态度是冷静的,不杂情感的,其实就是我们在开头时所说的“科学的态度”;欣赏的态度则注重我的情感和物的姿态的交流。批评的态度预存有一种美丑的标准,把我放在作品之外去评判它的美丑;欣赏的态度才忌杂有任何成见,把我放在作品里面去分享它的生命。遇到文艺作品如果始终持批评的态度,则我是我而作品是作品,我不能沉醉在作品里面,永远得不到真正的美感经验。
摘自朱光潜《谈美》(1932年)《朱光潜美学文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1卷第482页
考据所得的是历史的知识。历史的知识可以帮助欣赏却不是欣赏本身。欣赏之前要有了解。了解是欣赏的预备,欣赏是了解的成熟。……了解和欣赏是互相补充的。未了解决不足以言欣赏,所以考据学是基本的功夫。但是只了解而不能欣赏,则只是做到史学的功夫,却没有走进文艺的领域。
摘自朱光潜《谈美》(1932年)《朱光潜美学文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1卷第479页
趣味无可争辩,但是可以修养。文艺批评不可漠视主观的私人的趣味,但是始终拘执一家之言者的趣味不足为凭。文艺自有是非标准,但是这种标准不是古典,不是“耐久”和“普及”,而是从极偏走到极不偏,能凭高俯视一切门户派别者的趣味;换句话说,文艺标准是修养出来的纯正的趣味。
摘自朱光潜《谈趣味》《益世报》文学副刊第1期1935年3月6日
在文艺方面,理想的批评必有欣赏作基础。欣赏就是美感的态度。一个人必先自有艺术的经验然后才可以批评艺术。……真正的批评家都应该像创造世界的上帝一样,看见自己的作品而察觉它美或不美。如果批评者不是著作者自己,他也必须先把所批评的作品变成自己的。做到这步,他才能从作品里层窥透它的脉搏气息,才能寻出它的内在的价值,不只是拿外来的标准和义法去测量它。创造是造成一个美的境界,欣赏是领略这种美的境界,批评则是领略之后加以反省。领略时美而不觉其美,批评时则觉美之所以为美。不能领略美的人谈不到批评,不能创造美的人也谈不到领略。批评有创造欣赏做基础,才不悬空;创造欣赏有批评做终结,才底于完成。就批评为“创造的批评”而言,它和美感的态度虽然有直觉和反省的分别,却彼此互相补充。
摘自朱光潜《文艺心理学》(1936年)《朱光潜美学文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1卷第80—81页
中国艺术家欣赏自然,和西方人欣赏自然似乎有一个重要的异点。中国人的“神”的观念很淡薄,“自然”的观念中虽偶杂有道家的神秘主义,但不甚浓厚。中国人对待自然是用乐天知足的态度,把自己放在自然里面,觉得彼此尚能默契相安,所以引以为快。陶潜的“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诸句最能代表这种态度。西方人因为一千余年的耶稣教的浸润,“自然”和“神”两种观念常相混合。他们欣赏自然,都带有几分泛神主义的色彩。人和自然仿佛是对立的。自然带着一种神秘性横在人的眼前,人捧着一片宗教的虔诚向它顶礼。神是无处不在的,整个自然都是神的表现,所以它不会有什么丑恶。
摘自朱光潜《文艺心理学》(1936年)《朱光潜美学文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1卷第133页
创造之中都寓有欣赏,欣赏之中也都寓有创造。比如陶潜在写“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首诗时,先在环境中领略到一种特殊情趣,心里所感的情趣与眼中所见的意象卒然相遇,默然相契。这种契合就是直觉、表现或创造。他觉得这种契合有趣,就是欣赏。……我要回到陶潜当初写这首诗时的地位,把这首诗重新在心中“再造”出来,才能够说欣赏。……无论是创造者或是欣赏者都必须见到情趣意象混化的整体(创造),同时也都必觉得它混化得恰好(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