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本《搜神记》中另一个何欢代鬼复仇故事,背后也是一个兄弟为钱财而残杀的惨剧。复仇的形式是看似与他们无关的农夫,凭着善良的心,既无私地埋葬了无辜被害的哥哥,又替他当众揭穿了弟弟杀兄的罪行。故事是从弟弟在农夫郭欢地边杀兄开始的,郭欢只见到侯光的尸体,并不知事情的真相,出于哀愍之心,不仅将其埋葬,而且每日令家人送食饭祭之。秋收之后,欲拟归家,辞别死人,还为其咒愿。到第二年,侯光的鬼魂便前他致谢,并由此揭开了复仇的序幕:
后年四月,欢在田锄禾,乃有一人忽然在前头而立,问曰:“君是何人,乃在我前而立?”
此人答曰:“我是鬼。”
欢曰:“我是生人,你是死鬼,共你异路别乡,何由来也。”
鬼曰:“蒙君前时恩情厚重,无物报恩。今日我家大有饮食,故迎君来,兼有报上之物,终不相违。”
欢疑,遂共相随而去。神鬼覆荫,生人不见,须臾之间,引入灵床上坐。其祭盘上具有饮食,候光共欢即吃直净尽,诸亲惊怪,皆道神异。
须臾之间,弟侯周入来,向兄家检校。兄忽然见弟,语欢曰:“杀我者,此人也。生时被杀,死亦怕他。”便即畏惧走出。
郭欢无神灵覆荫,遂即现身。从灵床上起来,具说委由,向侯光父母兄弟,遂即将侯周送县,一问即口承如法。侯光父母赐欢钱物车马侍从,相随取儿神归来葬之。
故曰:侯光作鬼,尚且报恩,何况生人?
《日本灵异记》下卷第二十七篇《髑髅目穴笋揭脱以祈之示灵表缘》,就是根据上面这个复仇故事改编的。它叙述的是这样一个故事:在日本宝龟九年(日本光仁天皇时代,公元778年)戊午,冬十一月下旬,备后国(今日本广岛县芦品郡一带)大山里地方,有个名叫品知牧人的人,前往同国深津郡深津市。置办年货,走到半路,天就黑了,只得苇田郡的一个竹林里过夜。在他夜宿的地方,听到有人在呻吟:“眼睛好疼啊!”听着这痛苦的声音,牧人一夜没有合眼,坐着等到天亮,发现是一个髑髅,竹笋穿透眼眶长了出来。牧人为它拔掉竹笋,然后还用自己的干粮来祭它,说:“保佑我得福!”后来他到市场去买东西的时候,买什么都称心如意,心想,这就是我祈求髑髅报恩的结果。”
他从市场回来,又在同一个地方的竹林里夜宿。这时,那髑髅便现形对他说“我是苇田郡穴国乡的人,名叫穴君弟公,被自己的伯父秋凡杀害。每遇风吹,眼睛就疼痛难忍。多亏大人慈悲,为我解除了痛苦。今天我轻松愉快了,不能忘记您的恩情,很想报答您。我父母家在屋穴国。本月除夕,您到我家,除了这一天,便无法报答您了。”
牧人听了以后越发奇怪,等到天黑,就到了他家里。那魂灵握着牧人的手,把他领进屋里,让他和自己一起享用准备好的饭菜,吃剩了的也都包裹好,并且还赠给他一些财物。过了好一阵,那魂灵就突然不见了。
父母为了敬拜神灵,进到屋里,看见牧人很吃惊,问他是怎么到这里来的,牧人就把前后经过都讲了一遍。于是便捉来了秋凡,问他杀人的经过:“照你原来说的,你和我儿子一起到集市上去,那时你背着他的东西,有债没有偿还,半路上和人遇上了人就讨债,于是你就丢下弟公回来了。你还问弟公回来了没有,我回答说没有哇,没看见啊。现在听说的,怎么和你说的不一样呢?”
牧人闻之益怪,未告他人,期除夕日暮,至彼家。灵握牧人之手,引入屋内,让所具馔,以饷共食,所剩皆裹,并授财物。良久,彼灵倏忽不见。
贼盗秋凡,意恐悸然,不得隐瞒,乃答曰:“去年十二月下旬,为买正月物,我率弟公于市。所持之物,马布棉盐。路中日晚,宿于竹原。窃杀弟公,而夺其物。到深津市集,马卖于赞歧国人,其余物等,今皆用之。”
父母闻之曰:“嗟乎,我爱子为汝所杀,非他贼!”
同父母兄弟,如芦苇之隙(喻亲近),故内不匿其过失,逐出不见;外便礼遇牧人,更饷饮食。牧人还来,以状转语。
夫日曝髑髅,尚如是,施食报福,与恩报答恩,何况生人岂忘恩乎?如《涅经》曰:“受恩报恩”者,其斯之谓也。
景戒将故事的背景放在今天日本广岛县芦品郡一带.秋凡谋财害命,中途杀死自己的侄子弟公,回家后反而佯装糊涂,先发制人,蒙骗了死者的父母,使弟公成了目眶生笋的髑髅。品知牧人心生哀愍,拔笋为他除痛。髑髅引他在除夕之夜享用祭品,又借牧人之助,与秋凡当面对质,使父母识破了真正的凶犯。
与苟道兴《搜神记》的一篇结尾的不同倒颇耐人寻味:杀人犯侯周被送县伏法,而秋凡却只是被赶出去不再见面就完事了,其原因是“同父母之弟,如芦苇之隙”。还有一点不同,侯光之鬼看见杀害自己的弟弟,便畏惧跑出,因为“生时被杀,死亦怕他”,没有复仇的勇气:而《日本灵异记》只写“彼灵倏忽不见”,撂下牧人独自退场。
看来,牧人为弟公复仇的故事,是一篇有蓝本的虚构之作,但是,作者景戒偏要当作实事来写,年月、地点,一点也不曾马虎,最后还特别交代了材料来源:“牧人还来,以状转语”,声明是从牧人口中辗转传出的亲身经历,而并非子虚乌有,这些都是中国志怪小说的常套。
景戒在改编时将原来故事的两条线索(侯周杀侯光蒙骗父母,郭欢救髑髅为其报仇,按事件先后叙述),改为一条线索(品知牧人救髑髅得报,而秋凡杀人越货由髑髅说出,蒙骗父母也由父母在对质时交代),借助对话,减少作者介入,使得条理更为清晰。
景戒又把时间集中到除夕前后,有关事件围绕这一时间轴推进:牧人为购年货入城,救出髑髅后到市集上买东西都如愿以偿,显出冤鬼暗中相助,最后为冤鬼道出真相也是在除夕之夜。这些都表明,虽然是改编,但景戒还是煞费苦心地斟酌取舍,力图取得超过原作的叙述效果。
在这个故事里,景戒实际上还将苟道兴《搜神记》上述侯霍故事的部分情节变形后移植了过来。候霍见到的髑髅,眼眶里长着禾苗,而在这里牧人在竹林里见到的髑髅,眼眶里长的是竹笋。在中国志怪小说中,髑髅眼眶长出的植物,还可以举出“草”(《述异记》里的《周氏婢》),“竹根”(《太平广记》卷328所录《广异记》中的《张琮》),“树根”(《太平广记》329所记《狄仁杰》)等等。这种鬼的体魄为植物所穿的痛苦,由于人的善心得以解救的描写,在后来的日本文学中也可以找到。《江家次第》第十四,《和歌童蒙抄》七所见有关平安时代美女小野小町的故事里,写从髑髅里长出的是日本常见的杂草。总之,两国的作者总是让那给髑髅造成痛苦的植物因地理环境而变化。
中日两国的这类故事都十分强调祭祀和祷祝,鬼魂引人到祭祀的场所去享用供品,以报搭救之恩的描写,还见于《太平广记》卷320所录《任怀仁》等。大抵都写随鬼隐形去享用一番,侯霍故事和《日本灵异记》中的高丽学生道登故事属于这个基本类型。将这一故事框架和死者被害的遭遇结合起来而突出复仇事件,使情节更为丰富,则是侯光侯周故事与牧人救弟公故事的特点。
《日本灵异记》的作者药师寺的沙门景戒,曾经接触过许多传入日本的志怪小说.他读到过与苟道兴《搜神记》有关的书,应该说是无须怀疑的。在他写作的这篇小说中,髑髅作证的情节来自句道兴《搜神记》也大体可以断言。他关心的是人的灵魂,所以在叙述中不大交代罪犯该如何处置的问题,但是他明明讲述的是一个谋财害命的杀人事件,这正是日本俗文学中一个延绵不断的主题。在现实生活中,像那被弟弟杀死的哥哥,本来是无法向父母说出真相的,并不能入土为安,而在文学想象的世界中,却可以借助髑髅吐出冤气,正便是并不存在的能言的髑髅可以出现在想象世界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