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里提着几条相当新鲜的黑鱼和黄鱼,来到韩靖大姐家。他有过上次来的经验,怕韩靖那个姐夫又在家里和那个高个女军人干事,所以就故意在门外先用力跺几下脚,然后再敲门。门几乎很快就开了,确实是韩靖姐夫,但看来只是他一个人,所以也就大方地让他进去。不过,马里察觉到韩靖姐夫的眼睛里有些失望,看来他正在盼望有人来,当然这个人不是他。韩靖姐夫肯定喜欢吃鱼,所以两眼总是闪闪发亮地对着马里手里的鱼。
马里趁韩靖姐夫到厨房里放鱼时,飞速地将各个房间扫了一眼,确信没有藏着什么女人,不禁也有些失望,因为他来的目的是韩靖大姐。这时韩靖姐夫走过来告诉马里,为了学习贯彻伟大领袖关于医疗卫生方面的最新指示,韩靖大姐那个部门集中学习,为了学得深学得透,一周不让回家。马里两眼发直,他这是白来了。
这时,又有人敲门,进来的是那个细高个女军人,韩靖姐夫称她为郑干事。郑干事笑容可掬,她还俏皮地向马里歪了一下脑袋,马里这才看出她也许只有马云那么大。当然,南方女人长得比北方女人嫩,也许她比刀鱼头还大呢。
马里这个时候继续坐在这里,就有些讨厌了。但他咬了咬牙,还是厚着脸皮坐在那里不动,因为他太想听到韩靖的消息了,也许能从她姐夫这里听到点什么。另外,郑干事总用好奇的口气对他问长问短,没有要他走的意思。郑干事一口南方那种软软的普通话,声音极甜,显得极有教养,坐在那里的姿势也相当优雅,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端着一杯水,很长时间才动作缓缓地啜一小口,就像资产阶级小姐。如果海碰子们要是这样喝水,非渴死不可。
郑干事问马里多大年龄,家住哪里,读几年书,干什么工作等等,问得很详细,几乎就像考试官面试。马里很坦言,照实说来。郑干事有点惊讶,又对马里歪了一下脑袋说,噢,你可是个革命的漏网分子哟!
马里并没对这句话生气,因为她的声音太甜蜜了。马里同时感到韩靖姐夫为什么会和郑干事耍流氓,这个没有真枪实弹的胸部,也绝不漂亮的郑干事,却有一种让人感到极温柔的女人味儿。
相比之下,韩靖姐夫倒显出粗鲁来,他坐在那里,一条腿歪斜地支在地面上,一条腿却放在凳子上,与屁股一个水平位置。
韩靖姐夫对马里说,你应该劳动,应该有正式工作。一个革命青年,要投身到火热的革命斗争中去。马里听了心下羞愧万分也委屈万分,但他不能说他父亲是特务,不能说他更想投身到火热的革命斗争中去,他无论怎样热烈地投身,都会被革命一脚踹出来。马里有些后悔,他应该在郑干事刚进门那阵走掉,就不用听这些令他尴尬的训话了。
郑干事还是那样甜美,她对马里说,好健壮的体格哟,比大李健壮多了!大李其实不是健壮,是虚胖,哎,昨天大李又有点不舒服,我给买了一只甲鱼熬汤喝,你们北方不懂甲鱼……
韩靖姐夫说,懂那玩意儿干吗?王八有什么吃的!
马里终于听出,郑干事所说的大李竟然就是她的丈夫。马里心里一阵阵发毛,他不能相信一个与别人丈夫搞流氓活动的人,竟然还能用这样正常的口气谈自己的丈夫。
韩靖姐夫又继续讲革命,他说肉体的生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政治生命,伟大领袖当年要是不闹革命,哪有今天的光辉!韩靖在革命中遭遇挫折,我就劝她不要气馁,要奋进。领袖当年遭遇多少挫折呀,我们算老几!
马里眼睛发亮,尽管韩靖姐夫满口让他尴尬的革命词儿,但谢天谢地,他终于说到韩靖了。
郑干事说,你爱人的妹妹长得好漂亮呀!机关里的人都以为军区歌舞团的演员来了。
马里不由得佩服,郑干事确实文雅,她在韩靖姐夫面前不说韩靖是小姨子,却说你爱人的妹妹。如果在海碰子们的嘴里听到“爱人”两个字,绝对就能让所有的牙齿酸掉了。但郑干事说这两个字,却说得那么动听那么得体。马里心里开始沸腾了,他的脑海里又闪出韩靖在海边的情景:一铺万里的大海,一道金色的沙滩,韩靖从远处向他跑来,头上是蓝天白云,脚下是浪花朵朵,其间是一个充满青春朝气的韩靖。马里张开双臂,拥抱这飞来的鸽子……
马里的尴尬一扫而光,当今世界上最光彩最革命也最了不得的人是谁?就是解放军。可这个让最了不得的解放军最赞美的女孩,却是我马里的!我马里亲吻过她,拥抱过她,这种关系就是郑干事所说的爱人呀!
郑干事问,你爱人妹妹的头部伤很重吗?
韩靖姐夫很流畅地说,是呀,在学校里干革命打冲锋,被阶级敌人暗算,打伤了脑袋。
马里对韩靖姐夫又惊愕又感谢,这家伙还真有一套。
郑干事说,怪不得天天戴个帽子,要是头发长齐了,真要倾倒整个机关的首长哟!
马里心下“咯噔”一声,他从刚刚涌起的得意浪尖上一下子跌进险恶的漩涡之中。韩靖很危险,她的处境比在山狼海贼的海碰子中间更危险一百倍。
马里心情复杂地离开韩靖大姐家,走着走着,他心神不安地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发现韩靖大姐家的灯光暗下来,那两个革命的家伙可能已经紧密地团结在一起了。
刀鱼头抱着才满月的小刀鱼头在大街上溜达,摆出一副当爹的架势。邻居们都说,嘿,看这小子长的,真是什么爹生什么儿呀!刀鱼头傲气地说,我的种儿,当然要长我的苗啦!大家哈哈一笑。
张素英的身体实在是太棒了,刚满月就能扛着一大筐海菜海螺什么的,把母亲送到汽车站,让她回农村老家歇着。她又像往日一样大干家务,风风火火地一会儿去市场买菜,一会儿锅灶旁刷碗,一会儿到河边洗衣服,又跑又颠的就像从来没生过孩子的新媳妇。
夏天的雨水旺,河水暴涨,不禁吸引了城里女人来洗衣服,更吸引了一群小海碰子在这里热身。一个矫健的身影从高高的岸上凌空飞下,“扑通”一声扎进水里,洗衣女们一声尖叫,那个矫健的孩子从深深的水下冒出头来,大声地咳嗽着,原来是二龇牙。
大龇牙在一旁当教练,他不断地逼着胆小的弟弟往水里扎,这样,二龇牙很快就成了河边的高手。刀鱼头抱着孩子来看热闹,他远远地喊着,练憋气,练憋气!然后他加快了几步跑到河边,对二龇牙说,别练花架子,要练憋气,当海碰子最关键的是憋气。
这时,张素英从后面赶上来,嗔怪地说,外面风大,你也不怕孩子着凉了。
刀鱼头说,做你的饭吧,我的孩子不怕风!话虽然这么说,还是把孩子交给张素英抱走。
大龇牙把二龇牙带到刀鱼头面前,神情郑重地说,这可是碰海高手,你以后要跟他打天下。
刀鱼头笑起来,你他妈的老啦,要退休啦?这么早就培养革命接班人?
大龇牙叹了口气,却没有说什么。
刀鱼头走到河边,选择岸上一棵最高的大树,他把外衣一脱,光着膀子,“噌噌”几下就爬上树顶,然后站到一棵树杈上,伸开双臂,做出跳水的预备姿势。
大龇牙和二龇牙都紧张地仰望着,还有不少在河边戏水的男孩子也跑过来,都屏住呼吸,等着看刀鱼头的表演。
刀鱼头吆喝了一声,就展开双臂,以燕子展翅的优美身姿从树杈上飞起,竟然在半空还翻了个跟头,这才箭一样扎进水里。河两岸响起一片欢呼声,却不见刀鱼头浮出水面。有些洗衣女都有点怕了,她们扔下正在洗的衣服,从水边站起身来,朝河心里探望。突然,有人惊喜地发现,在河下游很远的地方,刀鱼头一下子从水里冒出来,像一条大鱼,挟带着浑身的水花,一个灵巧的旋转,游向岸边。
刀鱼头得意洋洋地回到家里,问张素英,你想吃什么?
张素英受宠若惊,说我不想吃什么,我吃什么都香。
刀鱼头说,我问你想吃什么并不是为了你,是为了邵军,你吃得健康,邵军才能健康,懂吗!
张素英说,你这个宝贝已经很健康了,冯大婶儿媳妇的孩子十个月了,软弱得连身子都不会翻,只能是老老实实地躺在那里等着大人摆弄。可邵军,现在就像个小老虎似的,要是看得不紧,都能从炕这头爬到那头了。
小刀鱼头确实是茁壮成长,当他过“百日”时,已经是真正的小老虎了。为此,刀鱼头的父母带着山东的小米和鸡蛋,风尘仆仆地赶来。但刀鱼头父亲脸上没露出多少欢喜,反而像犯了什么错误。老人有自知之明,他这个反动的爷爷只能给孙子带来黑暗的前程。
刀鱼头却兴高采烈,绝对像生了个革命的红宝贝,为此他卖了一大批海参和鲍鱼,在红卫饭店摆了两桌酒席,把马里几个连同邻居等方方面面的人都请来,大吃大喝以示庆祝。可以看出来,刀鱼头是故意这样张扬,冲一冲反动家庭的霉气。
张素英在酒桌前抱着小刀鱼头转了一圈,向众人展示,然后就先走了。她说孩子太小,怕饭店里的油烟呛,怕喝酒人的吵闹声,再说,也要回家喂奶了。刀鱼头已经喝了一大杯酒,他不耐烦地朝张素英挥着手,说你别啰嗦了,快走快走,别影响我们喝酒。刀鱼头总愿意在众人场合下摆出一家之主的大丈夫作风,显示他在家里的地位。
张素英抱着孩子,健步如飞地走出饭店。
夜里,刀鱼头和父母从饭店回到家里。他摇摇晃晃地走进屋,却发现炕上空荡荡的,只有小刀鱼头睡在那里。他醉眼蒙眬地骂了一声,妈的,半夜也出去疯跑!骂完,刀鱼头往被窝里一倒,却听到“哗哗啦啦”的声响,只见一张白光光的纸在被窝里。刀鱼头吃了一惊,他抓起白纸,看到上面写着大大的字:元胜,你的儿子生出来了,我也算对得起你了。
刀鱼头猛地跳起身来,这是什么意思?他赶紧看墙上挂衣服的地方,这才发现老婆的衣服全不见了,他又看桌子下面,老婆陪嫁过来的柳条箱子也没了踪影。刀鱼头又在屋子里转着身子,这才看到小刀鱼头枕头边上放着一个奶瓶子,还有一大包奶粉,刀鱼头这才相信,他老婆是绝对地跑了。
刀鱼头迅速地冲出屋子,前门后院地扫视了一番,然后又迅速地冲到外面大街上,茫然地转了几个圈子,最后无奈地站在那里。
一阵夜风吹过来,刀鱼头彻底醒酒了。他抬起头来,只见满天的星星都在朝他眨眼睛,嘲弄他这个自以为是的大丈夫,却在自家的小河沟里翻了船。
刀鱼头突然听到屋子里小刀鱼头的哭声,他赶紧跑回家,小刀鱼头醒了会乱爬,掉到炕下可就更他妈的倒霉了。
但小刀鱼头正安然入睡,小脸上沾满奶渍,看来老婆最后喂一次奶喂得太多。刀鱼头下意识地弯腰用舌尖舔了孩子脸上的奶渍,觉得很咸,这才明白是老婆的泪水。他不禁火气冲天地骂道,鳄鱼的眼泪!然后又恨恨地自语着,他妈的,你这个臭破鞋竟然会来这一套,哼,明天我到农村抄你家老窝,看你能跑到哪里去!
这时,在另一间屋里睡觉的父母惊慌地推门进来,问发生了什么事。
刀鱼头故意拉长声调说,张素英享福享得不耐烦,跑回农村自找苦吃去了!
父母一下子就像明白了什么,几乎是一齐问,你是不是和她吵架了。
刀鱼头竟恶狠狠地笑起来,早知道这样,我他妈的就不是和她吵架了,而是打断她的腿!
刀鱼头母亲说,元胜,今晚你和你爹一起睡吧,我在这屋照看孩子。
刀鱼头哪能睡得下,他在屋里转了几个圈,就穿上衣服,匆匆走出门去。父母在后面追出来,问他到哪里去。刀鱼头说,你们睡你们的,我出去散散心。
刀鱼头一出门,就直接来到马里家。
马里一家三口都去参加小刀鱼头的“百日”庆宴,所以还没睡下,看到刀鱼头敲门进来,不禁都很吃惊。
刀鱼头有点气急败坏地讲完了事情的经过。然后说,马里,你得帮我。
马里说,大哥放心,朋友有难,我马里绝不会袖手旁观。
刀鱼头说,你陪我到张素英农村家去一趟。
马云说,她肯定不会在农村家。
马里母亲说,你小小丫崽子,懂个什么,别乱说话。
刀鱼头对马云的话有些重视,便问,你说她能在哪儿?
马云说,她肯定去找刘树林了。
刀鱼头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刘树林在哪儿?
马里母亲说,你们还是先去张素英父母那儿问一下,素英是你的老婆,但也是父母的女儿。不过,你不要难为老人家,女儿大了,什么事都自己做主,不关父母的事。
刀鱼头点头说,这个我明白。
第二天一早,刀鱼头就和马里乘长途公共汽车来到张素英农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