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山狼海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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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一个星期以后,马里强打精神,挺着胸膛走到海边。却见刀鱼头坐在一块高一点的礁石上喝道,将反革命蜕化变质分子马里拉上来!

三条腿和二龇牙立即跑过来,将马里的双手反剪在背后,带到刀鱼头面前。马里此时大病初愈,体力虚弱,没等三条腿他们怎么使劲儿,就老实得真像被批斗的反动分子。

刀鱼头说,蜕化变质分子马里本来是革命的海碰子,但却被资产阶级的美女毒蛇施用美人计拉下水,最后鬼迷心窍,掉进不能自拔的反动深渊。革命的同志们,怎么办?

三条腿应声喊道,打!一切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说着真就用捡来的树棍朝马里的屁股上敲打起来。二龇牙不敢打,只是站在一旁小声嘿嘿地笑着。

马里猛然有些感动,失去韩靖,这个世界虽然已经暗淡无光,但还是有些温度的。

玩笑开够了,刀鱼头和三条腿就开导马里。原来这些家伙也千方百计地打探出韩靖现在的状况,终于弄清楚马里这个倒霉蛋的倒霉过程。他们连挖苦带嘲笑,当然也伴随着真心实意,把马里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最后几乎就是铁青色了。

二龇牙毕竟还嫩,没有受过这等粗野的教育,他跑到稍远一点的地方呆呆地站着。不过,这小子对刀鱼头他们的胡言乱语,还是有点好奇,否则会跑得更远的。

刀鱼头说,一千句,一万句,最关键是一句,怪你当初在海边没把她干了!

三条腿说,现在干也不迟,革命不分早晚,造反不分先后。

刀鱼头说,现在干不行了,韩靖现在成了军人,破坏军婚都能判三年徒刑,强奸解放军,那还了得?绝对得枪毙!

三条腿说,马里干韩靖,就等于干自己的老婆,怎么能说是强奸?

刀鱼头冷笑起来,什么叫老婆?老婆是在革委会那里登记,盖上公章的才算数。要是登了记,你就是把她干死了也没事;要是没登记,她就是自愿让你干,也得倒霉。你懂吗?这是法律。

三条腿说,那马里就太亏了,就是为真老婆也不能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呀!

刀鱼头说,千不怪,万不怪,就怪马里是个大笨蛋!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什么情呀爱呀,全他妈的胡扯淡,关键就是一个字,“干”!干了就是革命成功。

马里此时躺在沙滩上,任凭几个伙伴们胡说,他已经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情反抗了。

蓝天上开始出现了鸟群,在北极和西伯利亚生活的鸟儿又开始了长途跋涉。去年秋天的场景在马里脑海里叠印而出:富有动感的蓝空像彩色电影屏幕那样,灰色的鸟群,褐色的鸟群,黄色的鸟群,就像五彩的云朵在偌大的蓝天上舒展着,移动着,并发出动听和嘈杂的鸣叫。马里觉得,韩靖此时正躺在他的身旁,他甚至不敢往身旁看一眼,因为他知道只要看一眼,韩靖的身影就荡然无存。

刀鱼头几个还在那里无耻透顶地胡说着,但这些胡说还是一字不漏地钻进马里发热的脑袋里,马里在心里怒气冲冲地叫喊着,对,千后悔,万后悔,最大的后悔就是没把韩靖干了!老天要是再给我马里一分钟的机会,我也会在这一分钟内夺回这巨大的损失。

二龇牙走过来,贴着马里旁边躺下。他并不看马里,两只明亮的大眼睛,只是朝着天空忽闪着。马里看到二龇牙肚皮和胳臂上的一些汗毛被燎焦了,不禁有些心疼。再过些日子,他就会像真正的海碰子们一样,汗毛被燎得精光,只剩下鱼鳞一样的粗皮老肉了。

二龇牙刚到海边的那几天,就像才出壳的小鸡,总有些惊慌失措。但在强劲的海风和凶猛的海浪折腾下,很快就长出些羽毛来。有一次他竟然跟在马里后面,也潜进五六个人深的水下暗礁丛里,尽管只待了不到几秒钟就逃命似的浮出水面,然而这说明他已经闯过海碰子第一关。二龇牙浮出水面后,突然看到整个世界只是红彤彤的一片,原来他鼻子里压迫出来的血花糊住了水镜。他吓坏了,“啊啊”地尖叫起来。浮出水面的马里刚要过去相助,却听刀鱼头凶狠地喊,不要过去,让他自己挣扎!

二龇牙大概已经喝了几口海水,他一面慌乱地踩水,保持头部露出水面,一面急促地摘下水镜,但由于太惊慌竟失手把水镜丢到海里。二龇牙手扒脚蹬地爬上岸,犹如落水的小狗,可怜巴巴地蹲在沙滩上,等着让太阳晒干身上的毛。

刀鱼头和马里他们上岸后,看也不看二龇牙一眼,好像他压根儿就不存在。但过一会儿,刀鱼头走到二龇牙身边,骂了一句,你他妈的打猎,怎能把枪丢了!说着就把从海里捞出来的水镜扔到他身边。

再一次下水时,二龇牙还是小狗一样蹲在沙滩上不动。但大家还是不理他,一个个径自从他身旁走过去,三条腿甚至还吹着口哨。当马里他们扎了几个猛子后,却发现二龇牙已经跟在他们身后了,并且像注射了一针什么高级营养似的,一下子成长了一大截子,扎猛子的速度也有点凶猛起来。

刀鱼头说,一个大龇牙倒下去,千万个二龇牙站起来。

马里猛地大笑起来,但笑着笑着就变了调。

刀鱼头说,你他妈是哭还是笑呀!

一个明亮的早晨,葛心红心情愉快地打扮自己。她在镜子面前欣赏自己的体形,怀孩子有五六个月了,可还显得那么苗条,一般人不认真看,绝对会认定她是正在读中学的女学生。突然,她小卧室的门被推开,父亲和三个哥哥一起走进来。葛心红愣了,看来是出了什么大事,否则从来不怎么回家的三个哥哥,不会一起出现在她的面前,而且无论是哥哥还是父亲,脸色都严肃得吓人。

父亲刚想开口说什么,只见大哥挥了一下手,让父亲出去,父亲顿了一下,气哼哼地哼一声,走出门去。

大哥等父亲走出门,便用手将门关严,然后开门见山地说出让葛心红五雷轰顶的话来——你和万家林的事儿,犯了!

原来有革命群众举报,看到万家林和葛心红在海边“发生两性关系”多次。赵英烈的父亲、区革委会赵主任勃然大怒,一定要严惩破坏军婚的坏分子。葛主任得知情况后,感到大事不妙,他倒不是为了三条腿,而是一旦这事曝光,会让他这个革命家庭名誉扫地。为此他连夜将在公检法工作的三个儿子紧急召来,商量对策。葛主任的三个儿子真是了不得,大儿公安局,二儿检察院,三儿法院,他们全家就把无产阶级专政的革命阵地全占领了。大儿脾气比较暴躁,听了这个情况后恨不能立即将妹妹的卧室门一脚踹开;二儿有些稳沉,他只是感到事态严重;三儿挺柔软,说得商量个万全之策。这样他们一直商量到下半夜,在大儿的坚持下,最后大家一致认为,只有把万家林打成强奸犯,才能最大限度地保全妹妹葛心红的荣誉和葛家的革命尊严。

然而,他们万万想不到的是,葛心红在他们再三分析事件后果如何严重的情况下,却坚决地说,不是强奸,是我愿意。大哥大怒,说你他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的好心你竟然当成驴肝肺!好吧,你不是嘴硬吗?那就一块儿判刑,双双都是破坏军婚犯!三哥说,小妹,你不懂法律,你别以为你愿意,就能减轻他的罪行,那更麻烦,这是同谋犯罪。

葛心红又不甘心地顶了一句,姓赵的死了,我还不能再找对象啦?

二哥说,小妹,你当然能找对象,可是一个烈士的妻子,这么快就找对象,这怎么能行呢,这不是对革命烈士的污辱吗?再说了,你正怀着赵英烈的孩子……

没成想,葛心红说了一句让三个哥哥五雷轰顶的话——那不是姓赵的孩子。

三个哥哥几乎不相信他们的耳朵是否长在脑袋上,甚至怀疑他们的小妹精神不正常了。

葛心红看出三个哥哥要置万家林于死地,干脆就一不做,二不休,将事情和盘托出,说得鼻涕一把,眼泪一串的,真可谓声泪俱下。最后她说,反正我也不要脸啦,你们就看着办吧,顶多是个死呗!

大哥蒙了,他没想到妹妹能与那个碰海的浑小子是一丘之貉,而且还如此执迷不悟,顽固不化。他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二哥想了想,悄声对大哥说,打成强奸犯也不太容易,“多次在海边发生两性关系”,就很难构成强奸罪。这还要想法涂改革命群众的检举信。如果姓万的家庭有点反动的背景,我们还可以压他一下,可是我查了,他们祖宗三代都是贫农。

柔软的三哥竟然被妹妹的诉说感动了,他和风细雨地做葛心红的工作,他说我们当哥哥的都是为你好,赵英烈的父母如此愤怒,我们也不好办呀,这个时候你可千万不能感情用事,赵英烈在社会上名声很大,你作为革命烈士的妻子,怎么能干出对不起革命烈士的事呢?

大哥这时缓过气来,插嘴说,你不是普通老百姓的妻子,而是革命烈士的妻子,出了这样的事,我们全都得跟你丢人。

葛心红又流着眼泪说,那你们就不要认我这个妹妹,我从此也不姓葛,我去死!

大哥气得摔门而去,并恨恨地扔了一句,没想到咱家出了这么个败类!

二哥沉吟了一会儿,叹着气对妹妹说,事情到了这一步,万家林破坏军婚罪是铁定的了,如果你要是站在他的立场说话,下场是同样判罪,那时,我们哥三个谁也保不了你。

三哥说,妹妹,你可不能傻,你要往长远想,必须坚持两条:一、你肚里怀着的永远是赵英烈的孩子;二、你是被万家林多次勾引而误入歧途的。

葛心红没吱声。

三哥又说,就算你对姓万的有感情,可是他对你能这样吗?平日里男欢女爱,山盟海誓,可是到了关键时刻,都是六亲不认,说不定姓万的还会反咬你一口呢。我干这一行的,看得多啦。

这时,二哥给三哥使了个眼色说,这样吧,让妹妹自己先冷静地想一想,等想通了我们再谈。

葛心红等哥哥们全都出去后,却一下子跳起来,她胡乱地穿上外衣,将门闩插上,然后打开后窗,不顾已经有些沉重的身子,用力爬上去,并毫不犹豫地跳到外面。

葛心红在海边找到三条腿,将刚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全都说出来。三条腿只愣怔了一分钟,就英雄好汉般地拍着胸膛说,心红,我对不起你!你今后一定要好好地过日子,我一个人去坐牢。

葛心红哭着说,我不让你坐牢,我绝不让你坐牢!

三条腿说,那就更糟,按你哥哥的说法,那样我们两人都得坐牢。

葛心红说,我去跳海,他们就死无对证了。

三条腿说,要跳海我们一起跳,活着不能在一起,死了一定在一起。

两个人都哭着走到海边高高的礁石上。从大洋深处刮过来的冷风,迎面扑来,三条腿和葛心红都不禁打了个冷战。三条腿说,我们现在不是两个人跳下去,而是三个人跳下去。葛心红不由自主地抱住肚腹。三条腿说,让我最后听一下小宝宝心跳的声音吧。说着他跪下身子,将脑袋贴到葛心红的肚皮上,一阵“咚、咚、咚”的胎音震响着他的耳鼓。三条腿猛地抱住葛心红大哭起来,两个人都放声号啕。号啕过后,两个人竟然冷静了,他们呆呆地坐在那里,因为他们都明白,他们是跳不下去的。

马里在城里的大街上急速地走着,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去办。其实他什么事也没有,而且他都不知道自己往哪儿走。因为马里感到心胸里的血液停止流动,这使他觉得像扎进暗礁丛里一样的憋闷,只有不停地走动才能得以解脱。走着走着,他发现天不知什么时候黑了,走着走着,他又发现自己竟然站在韩靖父母家的大门前。

真是天翻地覆慨而慷了,昔日那座破败的小日本楼,现在已经焕然一新,墙上刚刚粉刷过的油漆,即使在朦胧的夜色中,还是那样鲜亮。更让马里吃惊的是,小楼里所有的房间都亮着灯,大特务头子韩国富变成革委会副主任,一切都鸡犬升天了。

马里越看越感到小楼上所有的灯光都是可恨的眼睛,而这些可恨的眼睛都在趾高气扬地闪烁着,嘲笑他这个傻瓜。马里感到一阵冲动,这个冲动使他浑身热血沸腾,热血沸腾又使他更加冲动,最终他冲动地冲进韩靖父母的小日本楼房里。

马里其实从来没进过这座小楼一步,所以进门之后有些发呆。原来他走进的是一间很大的客厅,客厅摆着很阔气的古董式家具,全是贵重感觉的古铜色。

韩靖的母亲迎上来,她以为马里是渔业公司的人,来找她丈夫谈工作的。就说,韩主任正在休息,他已经好几个月没睡过一天完整的觉了……

马里不听则罢,一听更火了,什么狗老婆,竟然称自己的狗丈夫是韩主任,真他妈的恬不知耻!他立即怒火万丈地说,我不是来找革委会韩主任,我是来找大特务韩国富的!

这时,韩靖父亲披着睡衣从二楼的小楼梯上走下来。他说我就是韩国富,你有什么事?

马里从来没见过睡衣,只觉得资产阶级才穿这样滑稽的衣服睡觉。另外,他看到韩靖父亲的身体很他妈的健康,肚子竟然还有些发福地向前腆着。马里恨恨地想,这个本来被斗得快要死了的大特务,为什么能这样健康,就是吃我送给韩靖的海参鲍鱼。想到这里,他更加怒气冲冲地说,大特务韩国富,我是来找你算账的!

韩国富有些紧张,说我现在已经到革委会里工作了,请你不要再叫我特务……

马里没等韩国富说完,就高声打断他,你不是大特务头子,我父亲怎么会是特务?!

韩国富愣住了,他问,你父亲是谁?

马里说,我父亲是马守成,是你派他去投敌叛国的。

韩国富怔住了,但他立即礼貌地让马里坐下,并要老婆去烧茶。

韩国富说,你父亲是不是特务,我说了不算,因为革命群众查出那天电报员的记录:渔船所处的海域天气晴朗,渔船与公司联系正常,却突然地就中断了。问题是那天在同一海域里下网作业的,还有不少本公司的渔船,却安然无恙,这就不能不让革命群众怀疑了。

马里气愤地打断他,不管怎么说,你这个大特务头子都解放了,我父亲就更得解放!

韩国富说,我与你父亲的问题是两回事……

马里喊叫起来,一回事,绝对是一回事!你是特务集团里的头子,我父亲只是你手下的成员!这是你在台上说的,你现在妄想抵赖,没门儿!

韩国富有些尴尬地看着马里,他眨着眼睛,眼神却朝一个地方射去,马里顺着韩国富的眼神看到桌子上的电话。到底是他妈的资产阶级,家里竟然还有电话机!但马里立即悟道,韩靖父亲是想打电话给公安局来抓他。想到这里,马里更加火气冲天,他冷笑着对韩国富说,你不是想打电话要公安局来吗?打呀,我正等着公安局来抓特务呢!

没想到,这时电话铃响了。韩国富手动了一下,想去接电话,但他看了马里一眼,没敢轻举妄动。这时,韩母端着茶水快步进来,她拿起电话,刚听了一句,就说,是靖靖呀……你问我们怎么样?我们……韩靖母亲用眼神瞟着丈夫,意思是我该怎么回答。

韩国富示意正常回答。

韩母立即说,我们挺好的,刚吃完饭。你爸爸也挺好的,他呀……他正在楼上休息哪……你也好好休息吧……

韩母放下电话。

马里觉得此时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咚咚”地跳,他甚至还能听见血液在心胸里哗哗地流淌。他感到不仅是父亲冤屈万分,自己更是冤屈万分。但父亲的冤屈是别人强加的,他的冤屈是自己自找的。马里有些冷静了,他说,我父亲出事以后,你在公司大会上宣布是海上作业工伤死亡。可是你后来却又改口说我父亲是投敌叛国的特务,这不是自相矛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