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名人佳作——哲理小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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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同是上帝的儿女(1)

爬和撞

穷人总是要爬,往上爬,爬到富翁的地位。不但穷人,奴隶也是要爬的,有了爬得上的机会,连奴隶也会觉得自己是神仙,天下自然太平了。

鲁迅

从前梁实秋教授曾经说过:穷人总是要爬,往上爬,爬到富翁的地位。不但穷人,奴隶也是要爬的,有了爬得上的机会,连奴隶也会觉得自己是神仙,天下自然太平了。

虽然爬得上的很少,然而个个以为这正是他自己。这样自然都安分的去耕田,种地,拣大粪或是坐冷板凳,克勤克俭,背着苦恼的命运,和自然奋斗着,拚命的爬,爬,爬。可是爬的人那么多,而路只有一条,十分拥挤。老实的照着章程规规矩矩的爬,大都是爬不上去的。聪明人就会推,把别人推开,推倒,踏在脚底下,踹着他们的肩膀和头顶,爬上去了。大多数人却还只是爬,认定自己的冤家并不在上面,而只在旁边——是那些一同在爬的人。他们大都忍耐着一切,两脚两手都着地,一步步的挨上去又挤下来,挤下来又挨上去,没有休止的。

然而爬的人太多,爬得上的太少,失望也会渐渐的侵蚀善良的人心,至少,也会发生跪着的革命。于是爬之外,又发明了撞。

这是明知道你太辛苦了,想从地上站起来,所以在你的背后猛然的叫一声:撞罢。一个个发麻的腿还在抖着,就撞过去。这比爬要轻松得多,手也不必用力,膝盖也不必移动,只要横着身子,晃一晃,就撞过去。撞得好就是五十万元大洋,妻,财,子,禄都有了。撞不好,至多不过跌一交,倒在地下。那又算得什么呢,——他原本是伏在地上的,他仍旧可以爬。何况有些人不过撞着玩罢了,根本就不怕跌交的。

爬是自古有之。例如从童生到状元,从小瘪三到康白度。

撞却似乎是近代的发明。要考据起来,恐怕只有古时候“小姐抛彩球”有点像给人撞的办法。小姐的彩球将要抛下来的时候,——一个个想吃天鹅肉的男子汉仰着头,张着嘴,馋涎拖得几尺长……可惜,古人究竟呆笨,没有要这些男子汉拿出几个本钱来,否则,也一定可以收着几万万的。

爬得上的机会越少,愿意撞的人就越多,那些早已爬在上面的人们,就天天替你们制造撞的机会,叫你们化些小本钱,而豫约着你们名利双收的神仙生活。所以撞得好的机会,虽然比爬得上的还要少得多,而大家都愿意来试试的。这样,爬了来撞,撞不着再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八月十六日

“旧瓶不能装新酒”吗?

我们今日需要的是新政治,即是合适于今日中国的需要的政治。我们要学人家“干新政治”,不必问他们用的新的或旧的名词。

胡适

近人爱用一句西洋古语:“旧瓶不能装新酒”。我们稍稍一想,就可以知道这句话一定是翻译错了,以讹传讹,闹成了一句大笑话。一个不识字的老妈子也会笑你:“谁说旧瓶子装不了新酒?您府上装新酒的瓶子,哪一个不是老啤酒瓶子呢?您打哪儿听来的奇谈?”

这句话的英文是“NOmanputtethnewwineintooldbottles”,译成了“没有人把新酒装在旧瓶子里”,好像一个字不错,其实是大错了。错在那个“瓶子”上,因为这句话是犹太人的古话,犹太人装酒是用山羊皮袋的。这句古话出于马可福音第二章,二十二节,全文是:

也没有人把新酒装在旧皮袋里,恐怕酒把皮袋裂开,酒和皮袋就都坏了。只有把新酒装在新皮袋里。

这是用一八二三年的官话译本。一八四年的文言译本用“旧革襄”择Oldbottless,皮袋用久了,禁不起新酒,往往要裂开。(此项装酒皮袋是用山羊皮做的,光的一面做里子。耶路撒冷人至今用这法子。见圣经字典Bottles一条。)若用瓦瓶子,磁瓶子,玻璃瓶子,就不怕装新酒了。百年前翻译新约的人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不用“瓶”字,而用“旧皮袋”“旧革囊”,今人不懂得犹太人的酒囊做法,见了Bottles就胡乱翻作“瓶子”,所以闹出“旧瓶子不能装新酒”的傻话来了。

这番话不仅仅是做“酒瓶子”的考虑,其中颇有一点道理值得我们想想。

能不能装新酒,要看是旧皮袋,还是旧磁瓶。“旧瓶不能装新酒”是错的;可是“旧皮囊装不得新酒”是不错的。

昨天在大公报上看见我的朋友蒋延黻先生的星期论文,题目是“新名词,旧事情”。他的大意是说:总而言之,近代的日本是拿旧名词来干新政治,近代的中国是拿新名词来玩旧政治。日本托以维新,我们则假新以复旧。其结果的优劣,早已为世人所共知共认。推其故,我们就知道这不是偶然的。第一,旧名词,如同市场上的旧货牌,已得社会信仰……所以善于经商者,情愿换货不换牌子。第二,新名词的来源既多且杂……正如市上的杂牌伪牌太多,顾客就不顾牌子了。所以新名词既无号召之力,又使社会纷乱。第三,意态是环境的产物。

环境不变而努力于新意态新名词的制造,所得成绩一定是皮毛。

他在这一篇里也提到旧瓶子装新酒的西谚。他说:

日本人于名词不嫌其旧,于事业则求其新。他们维新的初步是尊王废藩。他们说这是复古。

但是他们在这复古的标语之下建设了新民族国家。……日本政治家一把新酒搁在旧瓶子里,日本人只叹其味之美,所以得有事半功倍之效。

我想,蒋先生大概也不曾细考酒瓶子有种种的不同。日本人用的大概是瓦瓶子,瓶底不容易沥干净,陈年老酒沥积久了,新酒装进去,也就沾其余香,所以倒出来令人叹其味之美。鸦片烟鬼爱用老烟斗,吸淡巴菰的老瘾也爱用多年的老烟斗,都是同一道理。可是二三十年前,咱们中国人也曾提出不少的“复古”的标语。“共和”比“尊王废藩”古的多了,据说是西历纪元前八百多年就实行过十四年的“共和”;更推上去,还可以上溯尧舜的禅让。“维新”“革命”也都有古经的根据。祭天、祀礼、复辟,也都是道地的老牌子。孙中山先生也曾提出“王道”和忠孝仁爱等等老脾子。陈济棠先生和邹鲁先生在广东还正在提倡人人读孝经哩!奇怪的很,这些“老牌子”怎么也和“新名词”一样无“号召之力”呢?我想,大概咱们用来装新酒的,不是磁瓦,不是玻璃,只是古犹太人的“旧皮袋”,所以恰恰应了犹太圣人说的“旧皮囊装不得新酒”的古话。

蒋先生说:

问题是这些新主义与我们这个旧社会合适不合适。

是的!这确是一个问题。不过同时我们也可以对蒋先生说:

问题是那些老牌子与我们这个新社会合适不合适。这也是一个起初的问题。因为,无论蒋先生如何抹杀新事情,眼前的中国已不是“旧社会”一个名词能包括的了。千不该,万不该,西洋鬼子打上门来,逼我们钻进这新世界,强迫我们划一个新时代。若说我们还不够新,那是无可讳的。若说这还是一个“旧社会”,还是应该要倚靠“有些旧名词的号召力”,那就未免太抹杀事实了。

平心而论,近代的日本也并不是“拿旧名词来干新政治”。因为日本的皇室在那一千二百多年之中全无实权,只有空名,所以“尊王”在当日不是旧名词。因为幕府专政藩阀割据已有了七百多之久,所以“覆幕废藩”在当日也不是旧名词。这都是新政治,不是旧名词。

我们今日需要的是新政治,即是合适于今日中国的需要的政治。

我们要学人家“干新政治”,不必问他们用的新的或旧的名词。

补破衣底老妇人

他凑合多少地方底好意思,等用得着时,就把他们编连起来,成为一种新的理解。所不同底,就是他用底头脑;我用底只是指头便了。

许地山

她坐在檐前,微微的雨丝飘摇下来,多半聚在她脸庞底皱纹上头。她一点也不理会,尽管收拾她底筐子。

在她底筐子里有很美丽的零剪绸缎;也有根粗陋的床头、布尾。她从没有理会雨丝在她头、面、身体之上乱扑;只提防着筐里那些好看的材料沾湿了。

那边来了两个小弟兄。也许他们是学校回来。小弟弟管她叫做“衣服底外科医生”;现在见她坐在檐前,就叫了一声。

她抬起头来,望着这两个孩子笑了一笑。那脸上底皱纹虽皱得更厉害,然而生底痛苦可以从那里挤出许多,更能表明她是一个享乐天年底老婆子。

小弟弟说:“医生,你只用筐里底材料在别人底衣服上,怎么自己底衣服却不管了?你看你肩脖补底那一块又该掉下来了。”

老婆子摩一摩自己底肩脖,果然随手取下一块小方布来。她笑着对小弟弟说:“你底眼睛实在精明!我这块原没有用线缝住;因为早晨忙着要出来,只用浆子暂时糊着,盼望晚上回去弥补:

不提防雨丝替我揭起来了!……这揭得也不错。我,既如你所说,是一个衣服底外科医生,那么,我是不怕自己底衣服害病底。”

她仍是整理筐里底零剪绸缎,没理会雨丝零落在她身上。

哥哥说:“我看爸爸底手册里夹着许多的零剪文件,他也是像你一样,不时地翻来翻去。他……”

弟弟插嘴说:“他也是另一样的外科医生。”

老婆子把眼光射在他们身上,说:“哥儿们,你们说得对了。

你们底爸爸爱惜小册里底零碎文件,也和我爱惜筐里底零剪绸缎一般。他凑合多少地方底好意思,等用得着时,就把他们编连起来,成为一种新的理解。所不同底,就是他用底头脑;我用底只是指头便了。你们叫他做……”

说到这里,父亲从里面出来,问起事由,便点头说:“老婆子,你底话很中肯。我们所为,原就和你一样,东搜西罗,无非是些绸头、布尾,只配用来补补破衲祆罢了。”

父亲说完,就下了石阶,要在微雨中到葡萄园里,看看他底葡萄长芽了没有,这里孩子们还和老婆子争论着要号他们底爸爸做什么样医生。

圣人

我转身去问圣人:“你为何给自己加上莫须有的罪名?你没有看见此人走时对你已失去信任?”圣人说道:“是的,他已不再信任我。但他走时毕竟如释重负。”

纪伯伦

当我年轻的时候,我曾经拜访过一位圣人。他住在山那边一个幽静的林子里。正当我们谈论着什么是美德的时候,一个土匪瘸着腿吃力地爬上山岭。他走进树林,跪在圣人面前说:“啊,圣人,请你解脱我的罪过。我罪孽深重。”

圣人答道:“我的罪孽也同样深重。”

土匪说:“但我是盗贼。”

圣人说:“我也是盗贼。”

土匪又说:“但我还是个杀人犯,多少人的鲜血还在我耳中翻腾。”

圣人回答说:“我也是杀人犯,多少人的热血也在我耳中呼喊!”

土匪说:“我犯下了无数的罪行。”

圣人回答:“我犯下的罪行也无法计算。”

土匪站了起来,他两眼盯着圣人,露出一种奇怪的神色。然后他就离开了我们,连蹦带跳地跑下山去。

我转身去问圣人:“你为何给自己加上莫须有的罪名?你没有看见此人走时对你已失去信任?”

圣人说道:“是的,他已不再信任我。但他走时毕竟如释重负。”

正在这时,我们听见土匪在远处引吭高歌。回声使山谷充满了欢乐。

石之沉于水者可悲,今之遇而出者又可喜也。若使水不落、湖不涸,则今埋于层波间耳。

张秀亚

平时,我们只注意我们头上的,身边的一些东西、景象,却忽略了我们脚下的,今天,在扫除庭院时,在小径边发现了几枚石子,俯身将它们捡起来,托在掌心,仔细观赏着。

那几枚石子上细细的螺纹,绚丽的颜色。使我想起了山,更想起了水,当我未曾到世界上时,它们即已存在,而当我向世界告别之后,它们也仍然会静静地偃卧在这里。

“在自然界中,没有比石头更能使我们看到更多的东西的了。它们好像是特别被造成,用来报偿、酬答一位有耐心的观察者。自然界中有许多品类,差不多在人的仓促瞥视中,都能被收入眼底,且使人感到心悦。对于一个未曾留心细观的人,树木、云彩、河流也能使他畅心悦目;但他脚下的石头,对于一个粗心大意的人,除了做‘绊脚石’之外,更一无可取……但是你珍视它并向它凝注吧,其中有着比任何自然界的景象更能助长思想的东西。”

对于石头有感情的人,哈姆森也是一个。他在一篇作品中,曾说到屋外的那块大石头。他觉得这块大石对他好像有一种友爱的感情,当他来往踱步的时候,大石好像在注意着他,认识他;为了这个缘故,每个清晨他外出的时候,常是喜欢多走几步,绕过这块石头,像对一位好友似的,特别向他告别一番,然后,他才高高兴兴地出门,他心里并且想,“我知道,它一定会在那里等候着我回来。”

我国明朝有一位女诗人,她也是喜欢石头的,她因听说汾湖之中多石,遂以舟载运了一些来,她说那些石“大小圆缺,袤尺不一,其色苍然,其状岑然。”都非常可爱,她曾向湖边的住户探听,他们也不知是什么人当初将这些石头留在湖中,她为此曾感慨地说:

“岂其昔为繁华之所,以年代邈远,故湮没而无闻耶,抑开辟以来,石固生于兹水者耶?若其生于兹水,今不过遇而出之也。若其昔为繁华之所湮没而无闻者,则可悲甚矣。”她并说:“昔日游宴胜迹,荒涂旧址,颓垣废井,一并无存,独兹石颓乎卧于湖(底之)侧,不知其几百年也,而今出之,不亦悲哉。”她将那些石头,垒以为小山丘,荫以茂树,披以苍苔,细草春碧,明月秋朗,翠微绕巅,飞花缀岩,又宛似恢复了旧观,所以她又欣然地说:“石之沉于水者可悲,今之遇而出者又可喜也。若使水不落、湖不涸,则今埋于层波间耳。”对于一个有感情,富于想象力的人,几块石头也会使得她忽悲忽喜,她的文笔神采飞动,使得顽石也像是有了生命,而做了衬托她生活的一个角色;而在一个故意闭起心灵眼睛的人,胜景当前,出是视而不见,在这瑰丽的大千世界中,她也只可说是妄走了一遭而已。

我的灵魂

我的兄弟,我的灵魂劝导我,我的灵魂启发我。而你的灵魂,也时常劝导启发你。

纪伯伦

我的灵魂同我说话,劝导我爱别人憎恨的一切,劝导我同别人所诽谤的人们友好相处;我的灵魂劝导我启发我:爱不仅使爱者尊严高贵,而且使被爱者尊严高贵;我的灵魂劝导教育我洞察那被形式和色彩所遮盖的美,我的灵魂责令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被认为丑的一切事物,直到我看出美来;我的灵魂劝导责令我寻求那看不见的事物,向我启示:我们掌握在手里的,便是我们的欲望所追求的;我的灵魂劝导我,忠告我用这句格言衡量时间:“有过一个昨天,并且行将有一个明天。”在短促的现在里,一切时间以及时间中的一切,都完成了,实现了;我的灵魂劝导我,告诫我:不要因为过分称赞而得意洋洋,不要因为害怕责备而苦恼万分。如今我懂得了这个道理:树木春天开花,夏天结果,秋天落叶,冬天光秃秃——它既不得意洋洋,又不害怕羞臊;我的灵魂劝导我,使我确信:我不比侏儒高大,也不比巨人矮小。制造我的尘土,必是用以创造众人的同一尘土。我的种种元素就是他们的种种元素。我内在的自我也就是他们内在的自我。我的奋斗就是他们的奋斗,而他们的经历便是我自己的经历……

我的兄弟,我的灵魂劝导我,我的灵魂启发我。而你的灵魂,也时常劝导启发你。因为你像我一样,我们之间并无区别,所不同的,不过是我把在自己沉默时听到的内心里的东西,用语言表达出来罢了。而你,却守卫着你内心的东西——你守得很牢,正如我说的很多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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