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名人佳作——哲理小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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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同是上帝的儿女(2)

我在今世假使没有重到冈山来看望你们的时候,我死后的遗言,定要叫我的儿子们便道来看望。你们的生命是比我长久的,我的骨化成灰,肉化成泥时,我的神魂是借着你们永在。

郭沫若

我平生苦受了文学的纠缠,我弃它也不知道弃过多少次数了。我小的时候便喜欢读楚辞庄子史记唐诗,但在民国二年出省的时候,我便全盘把它们丢了。民国三年的正月我初到日本来的时候,只带着一部文选,这是二年的年底在北京琉璃厂的旧书店里买的了。走的时候本也想丢掉它,是我大哥劝我,终竟没有把它丢掉。但我在日本的起初的一两年,它在我的笥里还没有取出过的呢。

在日本住久了,文学的趣味不知不觉之间又抬起头来,我在高等学校快要毕业的时候,又收集了不少的中外的文学书籍了。

那是民国七年的初夏,我从冈山的第六高等学校毕了业,以后是要进医科大学的了。我决心要专精于医学的研究,文学的书籍又不能不和它们断缘了。

我起了决心,又先后把我贫弱的藏书送给了友人们,明天便是我永远离开冈山的时候了。剩着《庚子山全集》和《陶渊明全集》两书还在我的手里。这两部书我实在是不忍丢去,但我又不能不把它们丢去。这两部书和科学的精神尤为是不相投合的呢。那时候我因为手里没有多少钱,便想把这两位诗人拿去拍卖。我想日本人是比较尊重汉籍的,这两部书也比较珍奇,在书店里或者可以多卖些价钱。

那是晚上,天在落雨。我打起一把雨伞向冈山市上走去,走到了一家书店,我进去问了一声。

我说:“我有几本中国书……”

话还没有说完,坐店的一位年青的日本人怀着两只手粗暴地反问着我:“你有几本中国书?怎么样?”

我说:“想让给你。”

“哼,”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又把下腭向店外指了一下:“你去看看招牌吧,我不是买旧书的人!”说着把头一掉便顾自去做他的事情去了。

我碰了这一个大钉,失悔得什么似的,心里又是恼恨,这位书贾太不把人当人了,我就偶尔把招牌认错,也犯不着以这样傲慢的态度待我!我抱着书仍旧回我的寓所去。路从冈山图书馆经过的时候,我突然对于它生出无限的惜别意来。这儿是使我认识了Spinoza,Tagore,Kabir,Goethe,Heine,Nietzsche诸人的地方,我的青年时代的一部分是埋葬在这儿的了。我便想把我肘下挟着的两部书寄付在这儿。我一起了决心,便把书抱进馆去。

那时因为下雨,馆里看书的没有一个人。我向着一位馆员交涉了,说我愿寄付两部书。馆员说馆长回去了,叫我明天再来。我觉得这是再好没有的,便把书交给了馆员,诿说明天再来,便各自走了。

啊,我平生没有遇着过这样快心的事情。我把书寄付了之后,觉得心里非常的恬静,非常的轻灵,雨伞上滴落着的雨点声都带着音乐的谐调,赤足上蹴触着的行潦也觉得爽腻。啊,那爽腻的感觉!我想就是耶稣的脚上受着Magdalen用香油涂抹时的感觉,也不过是这样吧?——这样的感觉,我到现在也还能记忆,但是已经隔了六年了。

自从把书寄付后的第二天我便离去了冈山,我在那天不消说是没有往图书馆里去过。六年以来,我坐火车虽然前前后后地经过了冈山五六次,但都没有机会下车。在冈山的三年间的生活的回忆是时常在我脑中苏活着的;但我恐怕永没有重到那儿的希望了吧?

啊,那儿有我和芳坞同过学的学校,那儿有我和晓芙同栖的小屋,那儿有我时常去登临的操山,那儿有我时常弄过舟的旭川.那儿有我每朝清晨上学,每晚放学回家,必然通过的清丽的后乐园,那儿有过一位最后送我上车的处女,这些都是使我永远不能忘怀的地方,但我现在最初想到的是我那庚子山和陶渊明集的两部书呀!我那两部书不知道果安然寄放在图书馆里没有?无名氏的寄付,未经馆长的过目,不知道究竟遭了登录没有?

看那样的书籍的人,我怕近代的日本人中终竟少有吧?即使遭了登录,我想来定被置诸高阁,或者是被蠹蛀食了?啊,但是哟,我的庚子山!我的陶渊明!我的旧友们哟!你们莫要怨我抛撇!你们也莫要怨知音的寥落吧!我虽然把你们抛撇了,但我到了现在也还在镂心刻骨地思念你们。你们即使不遇知音,但假如在图书馆中健存,也比落在贪婪的书贾手中经过一道铜臭的烙印的,总还要幸福些吧?

啊,我的庚子山!我的陶渊明!旧友们哟!

现在已是夜深,也是正在下雨的时候,我寄居在这儿的山中,也和你们冷藏在图书馆里一样的呢。

但我想起六年前和你们别离的那个幸福的晚上,我觉得我也算不曾虚度此生了,我现在也还要希望什么呢?也还要希望什么呢?

啊,我现在的身体比从前更加不好了,新添了三个儿子己渐渐长大了起来,生活的严威紧逼着我。我不知道能够看着他们长到几时?但我要把他们养大,送到社会上去做个好人,也是我生了他们的一番责任呢。我在今世假使没有重到冈山来看望你们的时候,我死后的遗言,定要叫我的儿子们便道来看望。你们的生命是比我长久的,我的骨化成灰,肉化成泥时,我的神魂是借着你们永在。

沉默

自己以外有别人,所以要说话;别人也有别人的自己,所以又要少说话或不说话。于是乎我们要懂得沉默。

朱自清

沉默是一种处世哲学,用得好时,又是一种艺术。

谁都知道口是用来吃饭的,有人却说是用来接吻的。我说满没有错儿;但是若统计起来,口的最多的(也许不是最大的)用处,还应该是说话,我相信。按照时下流行的议论,说话大约也算是一种“宣传”,自我的宣传。所以说话彻头彻尾是为自己的事。若有人一口咬定是为别人,凭了种种神圣的名字;我却也愿意让步,请许我这样说:说话有时的确只是间接地为自己,而直接的算是为别人!

自己以外有别人,所以要说话;别人也有别人的自己,所以又要少说话或不说话。于是乎我们要懂得沉默。你若念过鲁迅先生的《祝福》,一定会立刻明白我的意思。

一般人见生人时,大抵会沉默的,但也有不少例外。常在火车轮船里,看见有些人迫不及待似地到处向人问讯,攀谈,无论那是搭客或茶房,我只有羡慕这些人的健康;因为在中国这样旅行中,竟会不感觉一点儿疲倦!见生人的沉默,大约由于原始的恐惧,但是似乎也还有别的。假如这个生人的名字,你全然不熟悉,你所能做的工作,自然只是有意或无意的防御——像防御一个敌人。沉默便是最安全的防御战略。你不一定要他知道你,更不想让他发现你的可笑的地方——一个人总有些可笑的地方不是?——;你只让他尽量说他所要说的,若他是个爱说的人。末了你恭恭敬敬和他分别。假如这个生人,你愿意和他做朋友,你也还是得沉默。

但是得留心听他的话,选出几处,加以简短的,相当的赞词;至少也得表示相当的同意。这就是知己的开场,或说起码的知己也可。假如这个人是你所敬仰的或未必敬仰的“大人物”,你记住,更不可不沉默!大人物的言语,乃至脸色眼光,都有异样的地方;你最好远远地坐着,让那些勇敢的同伴上前线去。——自然,我说的只是你偶然地遇着或随众访问大人物的时候。若你愿意专诚拜谒,你得另想办法;在我,那却是一件可怕的事。——你看看大人物与非大人物或大人物与大人物间谈话的情形,准可以满足,而不用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说话是一件费神的事,能少说或不说以及应少说或不说的时候,沉默实在是长寿之一道。至于自我宣传,诚哉重要——谁能不承认这是重要呢?——,但对于生人,这是白费的了;他不会领略你宣传的旨趣,只暗笑你的宣传热;他会忘记得干干净净,在和你一鞠躬或一握手以后。

朋友和生人不同,就在他们能听也肯听你的说话——宣传。

这不用说是交换的,但是就是交换的也好。他们在不同的程度下了解你,谅解你;他们对于你有了相当的趣味和礼貌。你的话满足他们的好奇心,他们就趣味地听着;你的话严重或悲哀,他们因为礼貌的缘故,也能暂时跟着你严重或悲哀。在后一种情形里,满足的是你;他们所真惑到的怕倒是矜持的气氛。他们知道“应该”怎样做;这其实是一种牺牲,“应该”也“值得”感谢的。但是即使在知己的朋友面前,你的话也还不应该说得太多:

同样的故事,情感,和警句,隽语,也不宜重复的说。《祝福》就是一个好榜样。你应该相当的节制自己,不可妄想你的话占领朋友们整个的心——你自己的心,也不会让别人完全占领呀。你更应该知道怎样藏匿你自己。只有不可知,不可得的,才有人去追求;你若将所有的尽给了别人,你对于别人,对于世界,将没有丝毫意义,正和医学生实习解剖时用过的尸体一样。那时是不可思议的孤独,你将不能支持自己,而倾仆到无底的黑暗里去。一个情人常喜欢说:“我愿意将所有的都献给你!”谁真知道他或她所有的是些什么呢?第一个说这句话的人,只是表示自己的慷慨,至多也只是表示一种理想;以后跟着说的,更只是“口头禅”而已。所以朋友间,甚至恋人间,沉默还是不可少的。你的话应该像黑夜的星星,不应该像除夕的爆竹——谁稀罕那彻宵的爆竹呢?而沉默有时更有诗意。譬如在下午,在黄昏,在深夜,在大而静的屋子里,短时的沉默,也许远胜于连续不断的倦怠了的谈话。有人称这种境界为“无言之美”,你瞧,多漂亮的名字!——至于所谓“拈花微笑”,那更了不起了!

可是沉默也有不行的时候。人多时你容易沉默下去,一主一客时,就不准行。你的过分沉默,也许把你的生客惹恼了,赶跑了!倘使你愿意赶他,当然很好;倘使你不愿意呢,你就得不时的让他喝茶,抽烟,看画片,读报,听话匣子,偶然也和他谈谈天气,时局——只是复述报纸的记载,加上几个不能解决的疑问——,总以引他说话为度。于是你点点头,哼哼鼻子,时而叹叹气,听着。他说完了,你再给起个头,照样的听着。但是我的朋友遇见过一个生客,他是一位准大人物,因某种礼貌关系去看我的朋友。他坐下时,将两手笼起,搁在桌上。说了几句话,就止住了,两眼炯炯地直看着我的朋友。我的朋友窘极,好容易陆陆续续地找出一句半句话来敷衍。这自然也是沉默的一种用法,是上司对属僚保持威严用的。用在一般交际里,未免太露骨了;而在上述的情形中,不为主人留一些余地,更属无礼。大人物以及准大人物之可怕,正在此等处。至于应付的方法,其实倒也有,那还是沉默;只消照样笼了手,和他对看起来,他大约也就无可奈何了罢?

论诗

诗是神圣之物;它既是知识的核心又是知识的边缘,它包容一切科学,一切科学都能溯源于诗。

雪莱

诗是神圣之物;它既是知识的核心又是知识的边缘,它包容一切科学,一切科学都能溯源于诗。它是一切思想体系的根源,同时又是它们的花朵;一切都由它而生,受着它的滋润缀饰;如果它遭受到害虫的摧残,它便生长不出花果,结不出种子,荒凉的世界因此而失去美丽,生命之树也不能葱郁长青。诗是上苍赋予完美事物的外表和光泽,就像蔷薇一般,它平淡无奇的枝叶纹理,因为有了鲜艳的色彩和淡淡的幽香而变得分外美丽。

但是,假如诗不能高扬于一切飞鸟所不敢翱翔的永恒境界,从那神圣的领域携下光明与火焰,那么它所歌唱的道义、爱情、忠诚、友谊又有什么意义?我们生存繁衍的美丽世界的景色又有何诱惑?我们在人生此岸又能得到什么慰藉?我们对人生彼岸又怎能有所憧憬?

诗记录着最快乐最善良灵魂的最快乐最善良的瞬间。我们常常感到,有些不可捉摸的思想和情感会突然袭来,有时睹物生情,有时见人生思,有时则自生哀乐,这些思绪飘然而来,又飘然而去,给我们留下难以形容的崇高和愉悦;即使这些思绪带给我们的只是忧郁与惆怅,也仍然有一丝快感相随。每当诗的精灵降临,一道神圣的光亮便耀射于我们的思想深处。有时,诗的步履轻若拂过海面的微风,浪静风止之后,它亦消遁而去,只在满是皱纹的沙滩上留下些许印痕。这种心境,惟有感觉细敏、想象丰富的人才可以领悟,由之产生的思想将摈弃所有卑劣的欲望。

诗能使世间一切都变为美丽。原本美丽的事物会因之锦上添花,丑陋的事物可以为美所点化。它将欣喜与恐惧、快乐与忧伤、永恒与变幻融为一体;它冲破一切势不两立的对峙,用它轻柔的驾驭,使一切对立结伴而行。世间的一切都因诗的到来而变形,在它的辉耀下,同显一种神奇,成为它灵气的化身。那是一种神奇的炼金术,能够将致生于死的毒液,化作可以畅饮的甘露;它撕毁世界腐朽陈旧的表象,展露出无遮无掩、宁静沉睡的美,而这种美恰是人世间一切事物的内在精神。

诗在我们的人生中为我们创造着另一种人生。它使我们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与那个世界相比较,现实的世界显得混杂纷乱。诗使我们得以重新瞩目我们生息其间的平凡的宇宙,使我们的灵魂之眼穿透弥漫的尘雾,得以窥见人生的神奇美妙。为诗所驱使,我们便能去领悟我们的所见所遇,去思想我们的所感所识。当生命中那些琐碎的印象不断重现,使我们对宇宙的观感变得支离破碎之时,诗便为我们重新创造一个宇宙。

生与死

我们不满足现有的知识,我们希望紧紧地拥抱和抓住我们整个的生命,我们要揭示生与死的奥秘。

威廉·赫兹里特

生命的确是一份神奇的礼品,她拥有至高无上的特权,当这光彩夺目的恩惠赐予我们时,我们仅只感恩戴德,心旷神怡,却不曾意识到自身的虚无与渺小,不曾想到这一切终会被召回。这并不足为奇。因为我们第一个深刻的印象来自于铺展在我们眼前的壮观景象,它的壮丽,它的永恒,赋予了我们,使我们天真烂漫。对于眼前一个个新颖的发现,我们还不甘心和它告别,或至少把这种考虑留到未知的岁月。犹如一个乡下佬来到了庙会上,对热闹景象大为惊奇,满心欢喜,以至于流连忘返,不知夜暮就要降临。

我们观赏金色的太阳,蔚蓝的天空,浩瀚的大海,在绿草如茵的大地上散步。我们高高在上,一呼百诺。我们登悬崖、临绝壁,俯瞰鲜花盛开的幽谷山涧;我们打开地图,看整个世界摊开在我们面前;我们架起天文望远镜,使遥远的星星近在咫尺;我们通过显微镜,让极小的幼虫显形;我们博览历史,倾听有关西顿、提尔、巴比伦和苏萨的光荣诗篇。然而,我们要说,所有昔日的辉煌均已化为乌有。我们感到,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继往开来的时代,处在世界上这样的位置,我们既是观众,又是整个生动景象的一个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