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棵顶天立地的大树,撑着我们温暖的家;儿女是树上的花儿,在父爱的辉映下幸福地开放。如果有一天父亲树枯干了,他也会用最后的温暖和光芒渲染儿女们的人生。于是,在儿女的心中,巍峨的父亲树永远长青。
第一次觉得父亲变老了,是我念大学的最后一年。那年夏天燥热异常,正赶上“动乱”期间,三个星期没接到我的家信,父亲便急得跑到锦州来看我。见我安然地躺在寝室里,他生气地说:“兵荒马乱的,不写信回家,你妈都急坏了。”听父亲用了那么严重的词儿,我忍不住笑,笑得他消了气。我说,我们不上课了,我陪您去海边看看。父亲说哪有工夫,晚上我就得回去了。其实,二十几岁的人了,应该懂得心疼父亲了,可我那时竟犯了湖涂,以为眼前的人依然健壮得可以背着我走路,竟然将自己不常用的衣物塞了满满一皮箱,要父亲带回家。父亲同我一块儿到学校食堂吃了两个黑糙的馒头,便扛着那只大皮箱去火车站了。我将父亲送至校门口,看他倾斜着身子走上公路,背微微地驼了,脚步竟也有些蹒跚。渐浓的暮色里,他负重的背影像一幅沧桑的画。泪水涌出眼眶的那一瞬,我忽然记起,父亲已经是五十几岁的人了。
写这篇文章之前,我婉转地向父亲说起那一年的愧意。父亲却不经意地说,那箱子倒不重,只是那晚我进错了候车室,等到半夜也没听到广播里叫检票,一打听,说是车早开走了。只好坐在箱子上等,直等到第二天早晨。幸亏我揣了半口袋旱烟……那一夜,我的父亲竟是独自坐在那只大皮箱上,垂着花白的头,一口一口地吸着烟叶,挨过了一个又一个钟点……
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小时候喜欢骑在父亲的脖梗上。他常常驮了我,身后跟了三个姐姐和小哥哥,从东街逛到西街,一路走一路快活地唱:“爸爸是棵树,女儿是树上花儿……”树上那朵“花儿”听得高兴了,便从上到下给树浇下“水”来……的确,从小到大,在我的心目中,父亲就是一棵顶天立地的大树,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难得倒他。而这棵树的树汁,正是被他视若花儿一样的小女儿一岁一岁吸干了。
三岁的那一年,记不清是冬是夏了,模糊的记忆里是一段干燥,混沌的日子。连续几天的高烧后,我的双腿再不能随意地跑跑跳跳了。医生说,没办法治好了,是小儿麻痹后遗症。妈哭哑了嗓子,泪也干了。父亲只是不声不响地吸烟,吸了一盒又一盒。不知吸了几天几夜,他揉揉布满血丝的眼睛说,去外地治吧。那时候家里可真穷啊,穷得亲友都疏远了,连父亲的亲姐姐也不敢再借钱给他。他将家里仅有的钱一元一元,一角一角地数了带在身上,背了他可怜的女儿去四处求医问药。钱花光了,他便去挣,挣了钱,又背着我去乘汽车、坐火车……有一回,再次失望了的父亲背着我下了火车,在站台上竟遇到了姑姑。姑姑说要去北京出差,从手袋里扯出一截香肠给我。那是我们家几个月都吃不上一次的东西,小小的我禁不住伸出手去。父亲却连连推脱着说,刚刚坐了火车,孩子吃不下东西,说着竟背起我小跑着出了站台。父亲问我,你真的很想吃香肠吗?我说想吃。父亲便到小卖店买了根香肠塞到我手里,他说吃吧孩子,这根香肠都是你的。那天我们没有坐公共汽车,父亲背着我走了五站路回家。为了我手上的那截香肠,为了穷人的自尊,父亲背着我走了五站路;而为了女儿的病,他不知走了几百个、几千个“五站路”了。他是不打折扣的硬汉,是伟岸的父亲树。令我引以为荣的是,他的倔强与坚忍丝毫不走样儿地遗传给了我,使我成人之后,在独自行走道途上,无论是面对任何难事儿,都能站直身子挺了过来。而更重要的是,父亲始终站在我的身旁,用他日渐苍老的身躯庇护、支撑着我。
14年前一个燠热的夏夜,在一户寻常人家小院里一棵老樱树下,一对夫妇既喜且忧地谈论着他们的小女儿。当妈的说:“虽是重点中学,离家太远,还是别让孩子去念吧。”做父亲的说:“她只差2分就考了满分哩,不念怪可惜。只要她愿意,我天天背她去上学也行呵。”我听见他们掀了竹帘,悄悄走到我的床前,见我“睡着”,又悄悄地离开。黑暗里,我紧闭着双眼,泪珠爬了一脸……此后,在我六年的中学时光里,父亲每个周末都要乘上一个小时的电车到学校将住宿的我接回家,而后再在星期一的早晨浸着潮湿的晨雾或顶着几颗残星将我送回学校。逢着雪天,他便执意要将瘦长得几乎同他一般高的女儿背在背上,走上一段路就要停下来大口地喘气,胡须上凝了霜,洁白洁白,我轻轻抚去那层轻霜,竟发现胡须中夹杂着星星点点的白……
父亲是地地道道的苦出身,8岁便没了爹娘,一个人从山东讨饭来到东北,先是在煤窑里做小工,后来便在煤矿上当工人一直到退休。父亲认不得几个字,却承望他的女儿能多读几本书,然而他没有太多的奢求,没有让女儿光宗耀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