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同事继续行走着。辨不清是怎样的一个处所,几近一个园林,又仿佛一块新开垦的山坡荒地,栽种许多小树木,大山横平竖直的思想,于是就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那儿。辨不清是怎样的一处回廊。开满绛红色小花苞的巨大的树和树下绛红色的圆桌椅子,连连绵绵接下来,在山脚扣在一起。就像连连绵绵的泪水,突然一下子止住了,不单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只是凡事都得有个终结,哪怕泪水呢。
山脚下,我发现近旁的一棵树,大概也不过是回廊中的一棵罢。枯黑的粗干上盛开一朵沉硕的粉白色花朵,细腻鲜润,丰大于碗。让人联想到肃肃穆穆黑衣的一个人,腰间系阒月间初荷的轻绸,妩媚得庄重,水灵得邪魅。一念间,我发现第二棵同样的树,并在一旁的玻璃柜中看见一些标本,一些是一簇绛红花的标本,卡片上写着‘韭红’二字。另外的是取下的巴掌大小的粉白色花瓣,玻璃柜后肃立的黑衣老头告诉我它的名字。虽然我一再大声问询,仔细倾听,终是听不清。最后,我弯下身子,脸贴在玻璃上,终于看清繁体的三个字:白斋隆。
当很久以后,我写下这饱浸芳香的三个字,看着它,我依然能感受它所散发出的不吉祥。
通往山上的中途,同样的一棵树下,立一个裸体的小男孩雕像。不清楚表示宗教中的什么,想来无非祭祀而已,但也许只是聊添情趣,也未可知。我走过他,念及姐的小孩子。我含着泪水盯着肉色的小雕像。突然他的眼睛动了,闪着晶莹的泪光。我在行进中不断回头,小雕像在我悲愁的视线里,突然回过头来,森森地笑。他动了。我怕起来,拽过同事奔下山去。
我迫切地想见姐,就像见到安全与温暖。我在奔跑中,突然意识到姐已不在山下等我了。
我听到我拼了命的哭泣。
我醒过来,醒在迷花乱草的梦里,疲倦而忧伤。我走出房间,在宿舍的走廊里,凄惶地好像找寻什么东西。找寻什么,我不知道。
姐姐终竟是不在山下等我了。故乡的梦已成为过去,而歌声尚未开始。
姐姐把我遗落在年龄与岁月的山坡上,静静的悲哀,像小羊们齐刷刷的虎齿,啃尽我心田的一片葱绿和明朗。就在那个陡阔的山坡上,一块薄如纱巾的童年,一截蓊郁的青春,先后跌下去了。风,就是从那时开始吹过来的,摇曳的笑姿,婆娑的泪影,犹如重又掀起的一页一页的记忆,唰啦,唰啦,发出旧日时光被惊醒时悄悄行走的声响。
我不憎恶一枚果实红硕沉光的成熟,虽然我怀念那一顷滴翠的过去。可是,成熟似乎能结晶出一大堆诸如稳重、含蓄、沉默等等一类内敛的东西。姐姐一贯的温存与宽容的胸襟,也似乎离析成一块块散在的白色固体。那美丽而冰凉的存在,尚且沽附着即将不断形成已经形成的细小颗粒,仿佛情感的余爱或者余恨,令我震惊,令我来不及思索。我听得到心底上一座圣殿猝然倾塌的声音,我看得见一道温柔的光辉,在纷扬的飞尘中,悄然逝去。品格中一些平常亲切的东西,甚至语言,于我,都成为苛求。我不能断言,是岁月那只成熟的手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我又难以肯定,不是那只手将我们拉开。我想,也还是有一些其他的什么的,至于什么,却又是我不愿深究的,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些命运中的追求与无法满足,那些自卑自傲与流短飞长,那些比较,会成长为一棵世俗的大树,扎根在你我的土地上。对此,我始料未及,不免有些伤感和遗憾。我想起姐姐远在异国的时候,书来信往,记得姐姐说,万念俱灰的时候,读起我的信,就会振作,欣悦起来。如今,姐姐曾经使用过的电话卡,信封,一纸一笔,一瓶一盒,我都完好地保留着,我认真自豪地珍藏了一段时光,珍藏了你的心。姐姐那时离我多近啊,切着我的灵魂站立。此刻思及,犹然令我心酸痛楚。
近一段时期,我总不可竭止地追忆过去:姐姐为我煮饭洗衣,梳洗穿戴,监视我写字画画,因为我逃避上学甩给我一记耳光。我依赖姐姐,就仿佛种子无所疑义泥土:姐姐牵着我的手,一拉一扯,带我穿过纷纷如雨的歧视、讥讽、贫寒、孤苦,我信任姐姐,就仿佛小河无所保留于海洋。
我只所以难以释怀如此,并且对那些真诚的鼓励感激涕零,我认为我是在试图寻找一种温暖,来融化某些存在。然而,一切都不能够了,一切亲密无间,相濡以沫的情怀,都已关闭在往事的重门深院中,如今的我们时而竟彼此局促,原本令人不止羡妒的深情,遮上了一层比陌生人之间还要迷离的虚饰。我不愿相信这是成长中必然的悲哀,我宁愿相信它是某种思想歧途的误入。
也许命运就是千万粒痛苦细胞的组合,没有痛苦,就不会感受到活生生的命运。或者,我对姐姐的这般血缘的机遇,也算是其中的一种。
我觉察到一种深深的迷惘,尤其在梦见姐姐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