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逝世周年的日子,是接近过年的日子,我踏上东去的列车,仅仅为了献上一份当长子的深切哀思。
我——奔向母亲。
我的母亲是山东平原上一位再普通不过的农家妇女。自我有了记忆之后,她就在我的脑海里一成不变了:她脸盘不大,却写着两大片表情:一片是微笑,一片是忧愁,微笑是分给我们兄弟三人的,忧愁是留给她自己的;她的身材不高,却在我的眼里,上撑着苍天,下拄着大地。那时父亲闯关东,偎着取暖熬过寒冬的、吮着瘪乳战胜死亡的只有母亲,母亲就是我们的命运之神!
母亲是一个刚强的人。记得一个火烫的夏季,母亲出民工,当时我才六岁,两个弟弟分别是三岁和不满周岁,母亲抱一个背一个,汗淋淋地走成一尊岁月的雕像。我大些,如一只小鸟前后奔跑,脑海没有艰辛的影子。那条路不知走了多长,也不知还有多长的路。在一片四野无人的黄土之间,母亲一阵狂咳,有鲜血浸入土地,一脸大汗滚滚而下。继而晕厥在地……不知多久,母亲醒过来,我说回家吧,母亲说不行,回家不给工分。一时间,我似乎长大了许多,从母亲怀里背过老二,送到前方再回头背老三,这样交替前行。这样一程一程,母亲对我笑了,但那笑是从剧烈咳嗽间隙时的缝隙中溢出的。
我从那时起有了力量,这是苦难的赋予;母亲从那时有了病痛,这是赋予的苦难。
车在一处加油站停了下来。我望着通过玻璃管汩汩注入的机油,我想这是生命和血液,如果到了走不动的时候,像机车输入机油一样重返奔驰的风景线该多好;如果母亲干枯的血管再度响起儿子长江黄河一样咆哮的激情、把慈爱的笑靥再绽放几春该多好!但,不再能够。车再度启动时,两颗热乎乎的东西从眼角颤动下来……
母亲再慈祥不过了,虽不识一个大字,却会背“人之初,性本善”,也会讲“王小二砍柴”、“人参娃娃”等美丽善良的故事,她心底流淌着很古老的中国文化。记得灾荒年头,从集体食堂领来的一个窝头分四瓣,我们几个永远填不满肚皮的东西三口两口就没了,母亲的那一份却藏起来,等我们几个饿得不行,便再拿出来,塞住几声揪心的哭喊。倘有几个讨饭者,母亲总是从囤子底摸出几片地瓜干……。我不知道母亲的胃口是靠什么充填的,只朦胧地记得我被剧烈的腹痛绞醒的那个夜晚,怎么叫娘也不回应,直到天亮才见母亲回来,剜了一筐野菜根、苦苦菜,嘴角还粘着野菜浆液——这是起大早挖野菜的母亲,这是吃野菜旋即又要到地里劳动的母亲,这是只这么点野菜还惦着邻里那位揭不开锅的老奶奶的母亲呵!
新宾县城到了。到达母亲的坟墓还需换乘汽车,还要驱车三十多公里。
县城对我太熟悉了,尤其那座新建不久的高高悬起红十字标志的医院,就是母亲常打交道的所在。母亲是个最最坚强的人,自己病得再重,常常咳嗽得眼、腮肿涨,一头虚汗,却从不求医药,只说熬过冬天就好了。可是90年代第一个冬天,你实实在在挺不住了,住进医院就昏迷不醒。我从抚顺赶来时,好歹把母亲唤过来,母亲蜡黄且浮肿的脸上没挂一丝笑容,只是急促地粗喘着粗喘着……
当大夫确诊由肺气肿转化为气胸,及时做了手术,母亲原本的慈爱与微笑顿刻跃上脸颊。说这下好了,又可以跟你们过年了。母亲是最盼望过年的,过年有她爱吃的饺子,有她爱看的电视,有她爱听的鞭炮,有她缔造的那么一群儿子儿媳孙子孙女。如果母亲好了,凭她那个不算老的年龄,还能过多少幸福、欢乐、团圆的年呢?那个夜晚,我陪着母亲,母亲望着我,微笑闪闪,话语绵绵,好像把窒息多天的话全倒出来。她说我小时候逃学的情景;说我拄着棍子讨饭的拙相;说我顶着晨星随母亲到地里干活的蛮劲;说我高烧无钱求医阎王爷不肯收留的奇迹……呵,母亲,知子莫过母的母亲,疼子莫过母的母亲,把母与子的往事说了一夜,这一夜,我和母亲作了长别……
直达朝阳林场的盘亘山路,无论飘香着春秋还是起伏着冬夏的山路,再也不会出现母亲的身影了。母亲只在一处风水很好的山坳隆起一堆黄土,这是她苦苦行走了五十九年至此划出的一个句号。
“男儿有泪不轻弹”,我在母亲面前却泪如雨下;“男儿膝下有黄金”,我在母亲面前却没有身价。感伤涌动中,我双手拂去坟头的沉雪,露出几多苦苦菜的残痕。呵,多么苦涩而又亲切的苦苦菜呀,母亲就是吃苦苦菜过来的,我也曾为母亲写过一首诗叫《苦菜花》:我过早地离开母亲的脊背,就蹒跚地认识了苦菜花;我蹒跚地认识了苦菜花,就过早地认识了母亲……
我伏在坟头,像伏在母亲的胸膛上,听母亲呼吸太多风雨的肺叶,听母亲消化太多苦难的胃肠,想着春天又要来了,满山遍野的苦菜花就要金黄金黄地开了……
呵。母亲,您醒醒,这不是您生命的句号,您在我的心中仅仅才是周岁,从周岁开始,您会拥有儿子同样的季节,只要有苦菜花盛开的地方,我都会想到您深重的苦痛、慈爱的微笑……
母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