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球化、市场化、传媒化严重改变和影响着文学生产机制的今天,面对极其复杂的、变动不居的历史文化语境,文学批评遇到了哪些以前没有遇到的新情况、新问题,它的现状和态势如何,大力振兴和发展文学批评的道路在哪里?便是一些十分迫切的、值得我们深入讨论的问题。
我们知道,在今天,文化越来越成为民族凝聚力和创造力的重要源泉,越来越成为综合国力竞争的重要因素,大力丰富精神文化生活越来越成为时代的新课题;提高“软实力”变得极其重要,如何使精神文化产品更加自觉地承担起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的使命,让人民群众在美的享受中受到鼓舞,在鼓舞中得到启迪,是时代赋予文学艺术的重任;而文学批评、进而扩大到文艺批评,文化批评,在其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批评首先是一种文化存在,是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文学批评通过对作品、现象、思潮和文学史的文化内涵的阐释,揭示其意义、价值和趋向,引导人们的审美精神走向。文学批评是社会文化生活中的一种重要的、积极的建构性力量,批评不但促进文学艺术的繁荣,而且有助于形成健康的精神生态。文艺创作与文艺理论批评中的价值观,与现实生活中人们的价值行为之间,实际上构成了一种互动的关系,人们往往通过批评,发现杰出作品的价值,揭示某种潜在的精神危机,以提高我们民族的文明程度。一个健全的充满活力的社会总是以宽广的胸怀包容批评,并努力培育健康有力的批评精神。批评只有对人们关注的事物能产生影响和发生作用,人们才会尊重批评。批评的价值也正是在这样的发现和尊重中显现出来。
那么,文学批评的现状如何?从总体上看来,文学批评还是思维活跃、成果丰富杂多的,人才也源源不断。就发展态势而言,其学术空间和理论视野也在不断地扩大着。所以,对于不加分析地把批评现状描绘得一片黯然,并不符合实际。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文学批评不存在相当突出的、亟待克服和改进的问题。我在总体上仍然肯定当今文学批评的发展,乃是觉得,以下方面体现出了前进的新特点:首先是,在现当代文学的许多领域的研究取向上,较前更为明智、清醒和辩证了。学院派批评在这方面取得的成绩也许更突出一些。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搞观念更新,大量引入现代西方思潮,自有积极的一面,却不无追新逐奇的一窝蜂现象;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又有一种笼统拒斥现代西方思潮,盲目尊崇国粹的倾向抬头;继之,反过来,又出现了大谈“后现代”、“后殖民文化”的“后学”之风,这些虽都有其产生的原因,但终究显出了不成熟的浮躁之气。新世纪以来渐渐形成一种占主导性的诉求,那就是,努力站在先进文化的高度、人类精神的高度,从中国的现实出发,从本土实际出发,寻求不同文化的互补性及发展的阶段性,大力发展本民族的文学。
有健全的批评才会有健全的创作。当今一部分批评对一部分创作的影响力更内在,也更具渗透性了。我这里指的只是一部分。虽然有些作家总说他从来不看批评,但批评对时代精神、人文理想及对文体、对方法、对理念的思考,弥散在精神空气里,而这一切正是许多作家苦思而不得的,作家怎能不呼吸领受呢?这些年来,文化批评在某种程度上遮蔽了文学批评,某些文化明星和学术超星风头甚健,但不可否认,“文化热”却也扩大了文学批评的视野和境界。另外,不能不承认,新的批评人才和批评家不断在文学实践中涌现出来,在文学界,青年文学批评家生气勃勃、富于活力,给人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但是,我同时要着重指出的是,从总体来看,文学批评在面对当今的时代思潮、历史语境、现实生活、创作实际时,表现得比较被动、窘迫、乏力,缺乏主体性强大的回应和建构性很强的创意。这和我上面的肯定部分并不矛盾。复杂、多样、众声喧哗的文学现象,是可以从不同侧面作出多种归纳的。主动的、积极的、有影响力的评论,与被动的、跟在现象后面亦步亦趋的评论是不同的。如果仅就数量、口号、声势、名词、新术语、理论旗号以及从业者之众而言,当前的文学批评不仅“繁荣”,简直可以称得上“膨胀”或者“过剩”了。可是,如果就思想深度、精神资源、理论概括力、创新意识、主体性、审美判断力和影响力而言,当前的文学批评就又显得单调、“枯竭”,绵软无力了。
当前批评的乏力,也可说是一种整体性的疲软,首先在于精神价值判断力的某种缺失,审美判断力的软弱。现在的情况是,大多数文章停留在梳理、归纳、复述现象表面上,鲜有大的思考,对时代审美走向,提不出切中要害的问题,更谈不上富有独创性的有深度的研究。当前批评存在着与批评对象脱节的严重现象。比如,批评与读者,存在着评者自评、读者自读、热者自热、冷者自冷的互不相涉、漠不相关的现象(顺便指出,现在专业阅读、大众阅读、网络阅读三者之间出现了比较严重的分化和隔膜)。批评与创作,同样存在脱节,一些重要的、先锋性的创作或为读者密切关注的创作,得不到及时有力的评论,一些带有典型性的创作难题得不到及时的正视,而一些并无多大代表性的作品的评论和一些无关宏旨的话题,却铺天盖地,占据了大量篇幅。比如,《色·戒》和“艳照门”事件,就争个没完没了,一时间成为舆论中心。我不是说它们没有耸动性和必须直面的价值,而是说,无论文学、无论艺术界,世界还大得很,它们还没到让全民族密切持久关注的程度。这是不是另一种单调和贫乏的表现呢?批评与市场其实也是脱节的,消费者的市场选择和购买行为往往决定新的再生产的需要和走向,但批评者对此似乎做不出有见地的预判、评说、解析,显得无能为力。不少批评家对市场最热销的书籍几乎一无所知。
当前的批评显得思想力度不足、精神资源不足、价值坐标不明朗、审美能力不强、批评标准出现某种迷乱现象,其根本的问题在于没有能够足以解析当前复杂多元的文学现象的思想能力和富于精神价值的审美判断力。而这两种能力,与批评的理论资源和精神资源的厚薄是有直接关系的。批评的失血、贫乏、缺乏判断力,根子还在于它不能与各种丰厚的思想资源保持联系,没有整合和创造性转化能力,比如不善于从传统思想资源、外来思想资源、革命思想资源,包括民间思想资源、少数民族文化思想资源中不断吸取精华,形成自己的思想和审美的坚实基础。于是面对当今陌生而复杂的文化和文学现状,依原有的标尺、方法、语汇,就显得有点束手无策、捉襟见肘了。一个显见的事实是,面对今天文学全面地、大胆地、赤裸地铺展开来的人性、利益、欲望、身体的方方面面,面对我们这个处于现代转型中的“问题时代”——人们有无数的关于传统与现代的、物质与精神的、伦理与道德的、人性恶与人性善的疑问和困惑,批评却没有能力加以评判、辨析,更没能力去弘扬正面的真善美的精神价值。我们更多看到的是,理论失效,没有说服力,严重点说,出现了某些思想瘫痪症和失语状态,剩下的“语”就是跟进性的描述、中立性的介绍,没有了理性的尊严,甚至都没有几样武器可用,库存空虚得可怕。
人不但能感觉自身存在,还能够反思自身存在的存在,那就必须在物化世界之上,构建一个意义的世界,精神的世界。现在批评的问题在于很难构建起这个世界来。现在思想价值多元、审美意识多元,对同一现象有不同评价是正常的。但是,何为真善美?何为假恶丑?本民族的优秀文化传统和先进文化,人类的普世价值,是有其基本标准的,尽管它也是变动不居的。有了它,才不致美丑莫辨、善恶不分、是非不明、混沌一片。福克纳就说过,占据作家心灵的,应该是勇气、正义、爱、自豪、牺牲精神、同情,怜悯,没有了这些,任何创作只能是无非朝露、瞬息即逝。所以他坚信人类是不朽的,他们还能蓬勃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