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冬天,妈妈突然接到爸爸外地出车祸的消息,连夜赶过去看他。她留下许多许多饼干和方便面,然后把我和蛋黄锁在家里。
蛋黄是一只陪伴我长大的狗。
上帝好像在冥冥之中预示着什么,蛋黄就在妈妈离开的五天里死掉了。它是我唯一的朋友,却撇下幼小的我,守着空房子。大概就是从那时起,我就好害怕一个人,害怕被孤独地遗弃在世界的角落,害怕不会有人再想起我。还好,妈妈回来的时候,带来了蓝桉。
那时他就很瘦,梳着光溜溜的小球头。他一直跟在妈妈身后,一言不发。
记得妈妈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爸不在了,以后咱们不能指望他了。”
我问妈妈:“他是不是像蛋黄那样,不能回来了?”
蓝桉忽然开口说:“你好傻,不在了就是死了。死了就是从此看不见,再也看不见,永远看不见。”
我“哇”的一声就哭了。妈妈也跟着默默地掉眼泪。
蓝桉走来,轻轻攥住我的手说:“我妈妈和我说,人为一件事,只能掉一次眼泪。你今天好好哭吧,明天就不能再为今天的事掉眼泪。”
我一边擦眼泪,一边说:“你妈是谁啊?她在哪儿啊?”
蓝桉咬了咬下唇说:“我妈也不在了。”
我听了,哭得更凶了。
后来,我听妈妈说,蓝桉的父母去世了。那段时间都要住在我家里。我又问蓝桉的父母是怎么死的,妈妈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吓得我没敢再问。
这个问题从蓝桉那里是得不到答案的。他刚来的时候,不喜欢说话,也不爱哭,终日冷冰冰的,像一块凝结在海底的冻土,黑暗寒凉。他常常一个人安静地坐着,把玩脖子上的一只水滴形的银色链坠,眉头微皱,好像是在思考很重大的问题。
那一年,他也才五岁。一个五岁的小孩有什么重要的事要思考呢?
其实落川镇上也是有幼儿园的,但像我们家这种没钱的家庭,妈妈只能把我和蓝桉锁在家里去上班。我想,多亏有蓝桉,那段被锁住的时光才开始变得有趣起来。他成了我另一个“蛋黄”。
蓝桉和我熟了之后,坏主意就多起来了。他给我起个外号叫酥心糖,而我看他圆圆脑袋,叫他蓝小球。
妈妈一出门,蓝桉就用小刀一点一点撬开窗子上的防盗铁棍,拉着我出去找乐子。比如,在一个一个的房子之间,跳屋顶,或者,去镇上最有钱的谢家。
谢家的主人叫谢金豪,从开小超市一直做到房地产,钱多得把家里的房子盖出七层高,还十分迷信。
记得是某个特别的大日子,他要在家里祈福祭祖。我和蓝桉顺着他家墙边的老槐树,爬进了院子。大人们正在屋子里面准备,外面没什么人,供桌上摆着猪头、烧鸡。
对于两个天天吃白菜、土豆的小孩来说,这桌供品太有诱惑力了。于是我们偷偷藏到供桌底下,揪了两只鸡翅膀来吃。我吧唧着油乎乎的嘴巴说:“没有翅膀,那只鸡很难看啊。”
蓝桉说:“给它做造型不就行了。”
“什么造型?”
蓝桉晃着鸡骨头说:“广播里不是有首歌吗?叫折……”
“折翼天使。”我抢着说。
蓝桉挑了挑眉毛,坏坏地笑了。他爬出供桌,掰开两条鸡腿,让那只外焦里嫩的烧鸡,扭着头,撅着屁股坐在了盘子上。
那天谢金豪直到行大礼的时候才发现这只怪怪的“天使”。他气急败坏地跳起来说:“谁干的?这是谁干的?”
我和蓝桉一直躲在谢家的工房里等着看热闹,看到谢金豪七窍生烟,我们忍不住笑出声来。接下来可就热闹了,一群人来围捕我们两个小孩。
蓝桉拉着我飞快地逃进了谢家的大房子。
那房子,真的好大,如迷宫一样,可以楼上楼下地蹿来蹿去。但我们最终还是无路可逃了,“追兵”分两路,从四楼和二楼围堵下来。然而就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我听见“嘎吱”一声,走廊中间的一扇门打开了,一个披柔软长发的小女孩,对我们招了招手。
她穿着粉色的纱裙,红色的皮鞋,光亮照人。
我不想进去。
我猜每个女生都懂的吧。那种天上地下的比较,让我宁可被抓住。蓝桉却拉着我飞快钻进了门。他反手“砰”地关起门,喘着粗气说:“嗨,谢谢了。”
女孩却轻声说:“你好,我叫谢欣语。”
没错了。她不是别人。就是谢欣语。谢金豪是的她的爸爸。谢金豪不允许女儿拜神,所以她一直在房间里。我到现在都记得第一次进谢欣语房间时的情景,到处都是垂着蕾丝的粉红色。
蓝桉的脸上,始终带着高傲自大的神情。他一件一件看着屋子里贵得要死的摆设,好像一下就找回了他曾失去的、城里小孩的优越。
我忍不住想,他以前的生活会是怎样的?会不会也是这样生活在童话里?
那天,我在谢欣语床头的柜子上,发现了三只漂亮的SD娃娃。它们太美了,大大的眼睛像藏一汪清澈的水。
只是我刚想伸手去摸一摸。谢欣语却在我身后咳了一声,说:“这个屋子里所有的玩具都可以玩,只有它们不许碰。”
说实话,谢欣语的身上,看不到那些有钱人的骄傲与跋扈,但她依然有种温润强大的公主气。
我讷讷地缩回了手。
蓝桉却对我挑了挑眉毛,悄声说道:“别理她,哪天我就给你偷回来。”
于是我就开心地笑了。
谢欣语问:“你们说什么呢?”
“没什么啊。”蓝桉换了副从容不迫的表情。
“外面是你们做的?”
蓝桉瞥了眼楼下,自得地说:“你是说……那个折翼天使吗?”
谢欣语低下头,“扑哧”一声笑了。
现在知道我和谢欣语为什么听到“折翼天使”这四个字会笑了吧?因为充满了太多欢乐热闹的记忆。
那段时间我和蓝桉真是惹了许许多多的麻烦,但还好我妈是个超级温柔的人。她从来不骂我,更不会打我。她只会摸着我的头发说:“小一,你要乖一点。你只有妈妈一个人了。你惹下所有麻烦,都要妈妈来还,妈妈已经很累了。
然而那正是没心没肺的年纪,妈妈的感情牌远不如像卓涛他爸那样来一顿暴打更有用。现在想想,这些大大小小的麻烦,唯一的好处,就是让我和蓝桉变得越来越密不可分。
那时我们一个星期才能洗一次澡。还是那么小的年纪,总是一起洗的。妈妈会烧很多热水,倒在一只大木盆里,我们抢着跳进去。那真是最欢乐的时间了。妈妈会让我们先泡一会儿,再一起搓泥。我们会嘻嘻哈哈地打水仗。有时,还也会研究一下彼此身体的不同……比如,我会指着他问:“男生为什么会长那个?啧啧啧,皱皱的好难看啊。”
他会反问我:“实用就好了啊,你没有这个怎么尿尿?”
当然,我们也不是只研究“情色”的问题。他还在我身上,发现了一条奇怪的疤痕。那条疤开在我左胸的下面。
蓝桉问我这是怎么弄的。我说:“我妈告诉我,我身体里住着个小妖怪,很坏,总是折腾我。后来妈妈在这里开了口子,把小妖怪抓走了。”
蓝桉轻轻摸着我的疤痕说:“我妈妈也告诉过我一个故事。”
那是蓝桉第二次提到他妈妈,眼神满是柔和的温度。他说:“我妈妈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天上有一座非常美丽的花园,叫伊甸园。那里住着一个无忧无虑却很孤独的男子,后来,上帝可怜他,趁他睡着的时候,抽出他的一肋骨做了一个女人和他做伴。”
这就所谓的输在起跑线上的问题吧。我妈从小给我讲的故事都是抓妖怪、打夜叉的故事,人家妈妈讲的却是伊甸园。那天,我们还特别认真地数了一下我两边的排骨。
神迹出现了!
我右边有十二根, 左边却是十一根。
蓝桉说:“你一定是神的孩子。”
我说:“可我是女的。”
蓝桉说:“一定是你出生前,基因突变了。”
看看什么叫差距,他还没上学就懂得用“基因突变”这个词了。而我却傻傻地追问说:“什么变?你是说我本来是应该长你……那个的,却突然变没了吗?”
蓝桉拧了拧眉说:“嗯……呃……差不多吧。”
“那我不成人妖了?”
“什么人妖啊。”他捏着我肚皮上的肉肉说,“这明显是猪腰嘛!”
“你找打啊。妈,蓝小球掐我!”
“女人真差劲,就会告状。”
“妈,他还骂我!”
……
响着风铃声的电话,挂断了。淡淡的睡意,缠上我的眼睛。
我躺在铺满月光的床上,仿佛躺进一片记忆的湖水。
那天,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了晴朗透蓝的天空下,两个疯跑的小孩,一个是蓝小球,一个是酥心糖。
后来,不知怎的,蓝小球就不见了,酥心糖一边跑,一边哭着。世界像一只巨大的怪兽,吞噬了所有的光……
Memory 7: 只说给一个人听的秘密
一个周末的午后,我正躺在床上睡美好的午觉。谢欣语突然打来电话,要去想“长草花园”。
反正闲着也闲着,我立即打了内线,动员唐叶繁。
“什么时候啊?”
“就现在。”
“不行,你和她说一声,我有题没做完。”
“可是我也想去呢,戈格(哥哥)。”
唐叶繁最怕我的“戈格”,一听就投降了。他叹了口气说:“唉,怕了你。”
我嘻嘻哈哈地笑了,说:“那我可叫卓涛了啊。”
谢欣语知道我们有个秘密花园,早就想来看看了。其实,一块没人去的大草地有什么好看的呢。可是对她来说,那里可以近距离体会唐叶繁的过去。喜欢一个人都这么古怪,即便是没办法参与的过去,也要跑去旧地缅怀。
这一天,谢欣语带了野餐的篮子和红白方格的野餐布。她整齐地铺好之后,从篮子里面拿出自制的三明治、水果和啤酒。于是这块儿时的秘密基地,因为这位白富美的现身,顷刻改变了气质——从一个粗糙背阴的小树林变成精心雅致的小花园。
我们都喝了酒。我、卓涛和唐叶繁,都懒洋洋地躺着晒太阳,只有谢欣语,晕红着脸坐着。已是深秋了,微风里有隐隐寒意,没有叶子的树枝,探进如湖水般透蓝的天空。
卓涛搂着我,说:“老婆,冷吗?”
我摇了摇头。
他“叭”地在我脸上亲了一口说:“不冷也得让我抱着。”
我对他翻了个白眼说:“去,去,去。”可心里,温温地暖着。
唐叶繁叹气说:“唉,你们现在已经肉麻成自然了。”
我嘴巴不饶人地说:“是啊,我们哪像你们,静静坐着就是恋爱了。真不知道你们是拍拖呢,还是修仙。”
谢欣语的脸顿时红了,她拿起半只三明治按在我嘴上说:“闭嘴吧,你们斗嘴别把我拖下水。”
后来,我们又唧唧喳喳闹了一会儿,男生们在安好的阳光下,睡着了。卓涛半倦着身子,躺在我的腿上。他的唇上已经长了细黑的胡须,毛茸茸的,像刚刚立耳朵的哈士奇,可爱,却充满了日渐强壮的气息。
谢欣语忽然推了推我说:“嗨,你觉得我和叶繁真的不像恋爱吗?”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她对我刚才的玩笑那么在意。我说:“恋爱这玩意儿,每一对都不一样吧。你们俩就是安静型的,我们俩是闹人型的。”
谢欣语低着头笑了,悄悄拉住唐叶繁的手。
我半仰着头,看着天空说:“原来长草花园里只有三个人,现在变成了四个人。你说,将来会不会变五个人,六个人,七个人,八个人……”
“你还要拉多少人入伙啊?”
“啊?拉出来?小孩是生出来的好吧?等咱们将来生了好多小孩该多热闹。”
谢欣语的脸又红了。她说:“怕了你苏一,还和小时候一样,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
“那是啊。你也不看我小时候和谁混大的。”
谢欣语停了一下,说:“可是蓝桉好像变了很多。我总觉得,他有什么事没告诉过我们。”
提到蓝桉,我就不想说话了。蓝桉的心里确实藏着个秘密,没有告诉谢欣语。他只告诉了我。我轻轻抚摸卓涛的头发,心思却飞回了蓝桉临走前的那一天。
那时我们七岁,一个自称是蓝桉姑姑的女人把他接走的。她叫蓝景蝶,有一双和蓝桉一样细长的眼睛。
我终于想起自己是在哪里吃过栗子蛋糕了,就是那个女人带来的。她和我妈妈在院子里说话。我和蓝桉坐在屋子里,一人捧着一块,小口小口地吃。甜甜的、糯糯的,却满是分别的味道。
我知道蓝桉要走了,死死地抓着他的手不想放开。我觉得他才是神的孩子,陪伴我度过了两年最快乐的时光,却终归不属于我的世界。
蓝景蝶在外面叫他的时候,他始终没有动一下。我说:“蓝小球,你姑姑在叫你了。”
蓝桉却伏在我耳边说:“酥心糖,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
我咬着嘴唇,认真地点了点头。
蓝桉说:“你知道吗?我爸妈是被谋杀的。”
我至今都记得蓝桉离开时的样子,他推开门,阳光突兀地涌进来,消瘦弱小的身体,隐匿在光线里,只剩一小片薄薄的黑影。
那一刻,我终于有点明白他为什么如此倔强、如此冷冰,如此不肯轻易吐露欢笑。
因为小小的他,心里竟压着一个如此黑暗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