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自画像
我是粗糙的,我的瞳仁已经生锈
让世界变得斑驳,泪水
都带有生铁的腥味
粗粝的目光,看你一眼
都会在肌肤留下血痕
一张铁青的脸、冰冷的脸
羁留着岁月的辙印
和永远洗不去的风霜
我是肮脏的,指甲一样坚硬的思想
藏污纳垢
即使剪去它们
又会偷偷长出来
我想洗刷自己
可我无法洗去欲望和焦虑
一个泥做的人,被水浸润
永远也无法净洁
我是卑劣的,纵然我不想扯谎
可我隐藏和逃避
不想道貌岸然,但却胆怯、虚弱
我的心跳来跳去
血管已捆不住心脏
自然,我也是高傲的
我的骨头坚硬,可以碎裂、绝不弯曲
我肮脏的血肉,宁可交给火焰
也不留给蛆虫
2最初的光芒
早晨
一个常睡懒觉的人偶尔醒来
看到窗外的阳光
大为惊异
似乎从未见过这么新鲜的光芒
仿佛被清水洗过
白嫩、干净
纯粹的光亮,还沾染着微微凉意
我知道
这透彻与鲜嫩不是为慵懒准备的
也不属于泪眼模糊的老年
可我年轻的时候竟不曾留意
几十年了,今天才第一次看到
3毕节
车厢里
我的对面坐着一位少女
她干净得没有杂质的目光
声音的清醇
让我面临青春气息的逼迫
当车停靠在另一处站台
她下车了
车厢顿时暗淡下来
我的心里倏然间像丢失了什么
那个地方,叫毕节
二十几年了
我从未去过这座城市
可偶尔见到毕节这两个字
心里仍会动一下
虽然,我已记不起那少女的模样
可生动鲜活的气息
并不因为时间的延续而衰老
4裘皮店
裘皮总让我想到雪地
风,圈套和陷阱
想到利刃削成的季节,阴谋
虚伪,诱扑和杀戮
当兽留下毛皮,消失了血腥气
留下狐的箭芒
獭的油润,貂的白毫
便再也看不到屠刀和沾满鲜血的手
哦文明,你在这里深入浅出
用兽皮制作的鞭子驱赶兽类
将生命分解,剥皮、剔骨
把肉交给食者
把骨头还给诗人,继而
用稀珍装扮高雅
向人兜售野兽的外衣
并以此言说
这里只有表层,没有深度
皮毛比内容更有价值
是的,当兽皮卫护着柔弱、娇羞
缠裹着妖娆,珠光宝气之间
谁还会想到凶残的兽类
以及比兽类更为残酷的刀斧
只留下赞叹、柔暖和忘却
留下天然的图案与装饰
5在一株花树下听诗人歌唱
在一株花树下听诗人歌唱
泛着水光的夜
多么宁静,多么美好
一首唱给花和姑娘的情歌
气息轻扬
率直得让人动心
哦,淡的月光
静的湖水
只有声音流动
深入体内,敲击心房
可不知为什么
望着花树我有些忧郁
花在春夜是一簇颤动的影子
让我想起山阴处风的声音
想起水边一张孤独的座椅
1颠簸的汽车上
车子左弯右拐,像浪中的小船
把座位上的人抛起来
又摔下去,稍不留神
头便会磕碰车顶
我的左手死死地攥住椅背
右手下意识地去保护身旁的人
去抑止弹动
可当手掌按住她的大腿
我惊呆了,那是我第一次触摸一个女人
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柔软和吸力
继而是血冲上头颅的眩晕
我吓坏了,想到流氓这个词
她给我带来了巨大的惊恐和颤栗
甚至在等待一记响亮的耳光
可当车子瞬间恢复了平稳
她只用手在我的手上轻轻拍了拍
并投以感激的一笑
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现在想起那瞬间的感觉
仍然让我耳热心跳
2潮动
之一
海在窗的外面
包裹雷声的液体
在山岩溅起水质的花树
将时间悬挂
淋漓着清浅和浓重,密密地
没有缝隙
成为闭锁的黝黑,模糊的色彩
与不可及的声音
寂静盈满,固执的郁闷
涌动、松散又拴束于粘连
无处不在却无从寻觅
让你感知夜的遥远与临近
碎裂与弥合
水的放纵,堕落的灾难
湛蓝罩在黑的壳体之中
在体内卷起风暴
当白浪在四壁泄落,将乌发击散
梦透过玻璃
浮在脆薄透明的僵硬之上
一种清冷与隔离,一种疼痛
撕扯肌肤,摔打、折叠着空旷
粗豪、细瘦的音响,抑抑扬扬
洞悉水的锋利
寂静已布满划痕
之二
在一坡荒草的下边
浮在宁静之上
体味幽深
海竟如此纯净而舒柔
让你感知陷落,水的容纳
分开蓝的花
蓝的草木、玉米,蓝的空空的气息
随之在身后弥合
哦悸动的魂魄
坠落的山岩,浮动的树冠
软水随体肤的流径
是用身体才能潜思的妙奥
在蓝色的时间中遗失
夏日的深处只有光芒与寂静接引
当风在海面疾走
动荡的海水灌满瞳孔
成为移动的雪线,错位的匆忙
一条孤独的鱼嗥叫的声音
来自水底还是我的腹腔?
哦移动的海,张弛的海
与一个生有四肢的动物化合
那蓝,原是一种腥咸和涩苦
看水从礁石的缝隙涌入
泄落,既遮覆又裸露
是充盈也是虚妄
3杀鱼
捏住鱼的头骨,刮除鳞片
鱼尾迅疾地击打水池
鱼渗出一痕痕细的血丝
剪去鳍,揪去腮,鱼流出黑紫的血
掏除内脏,肉体还在抽搐
鱼还活着
孩子说,把头切掉,鱼就死了
割掉头,鱼也不会死
我想起儿时看人杀鸡,剁了头
无头的鸡仍向前奔跑
在雪地滴一串红的血
血是红的,鱼肉是白的
刀是凉的,油是热的
那鱼煸在锅里还在蹦
我想鱼还在恨那把刀,可刀呢
该恨刀柄吧。我知道
刀柄是块木头,它不会恨我
4台球
球,不同颜色的球
拢在一起
又在长杆和手指的操纵下溃散
球,撞击着球。奇巧的挪移
清晰、阴冷且琐细的声音
下坠的沉重与有意的磕碰
蕴含在柔韧的呼吸之中。球
在墨绿的丝绒上滚动
硬碰硬的排斥
陷入网袋。球与球摞叠的音响
让眼角波动着快感
分寸的拿捏,熟稔的击打
都只为了一道简单的减法
让一些球在台面消失
用球把球埋葬
5童话
打开书本
有人从铅字中蹿出来,剖开胸腹
把心、肺、肠、胃
一一抛却
为减轻长跑的负荷
一只苍蝇落于纸页
它嗅到了血腥气
我握蝇拍的手颤栗了
世界,你还有童话吗
1秘密的细节
多年前
我知道了一些事情秘密的细节
异常震惊和痛苦
心想:这些我所敬重的人
怎么会这样呢?
如今我也到了被人审视的年龄
自省此生没害过他人
可我知道自己是软弱的
我曾逃避,我曾失控
在两难中感到莫大的痛苦
曾想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去拒绝什么
在我年轻的观念里
自己已经不是什么好人
在静观自己的时候
我理解了什么是无奈和身不由己
如果我无意间伤害了谁
为了心里好受些
我希望被伤害的人不要原谅我
2隐私
一位朋友说——
我当年的女友
和她亲近的时候让我沮丧
那冰冷的肉体
瞬间便会将我的血液降为零度
我当年的女友
关键的时候会死死护住自己
坚决地把我推开
随后,她也情绪沮丧地说
——对不起,我怕
小时候,我被人强奸过
听着这令人震惊的话
我感到自己也成了罪犯
由此便失去了爱的能力
可我的女友后来又说
——这种事,女人不愿意就是强奸
女人愿意就是爱情
3伏在灯影的斜坡之外
伏在灯影的斜坡之外,在阴影里
看与嘴唇分离的语言
竟轻飘飘在桌面浮起
哦,这是怎样耀目的光焰啊
可当楼舍倏然停电,文字随之寂灭
婴儿便用哭声朗诵原初的诗歌
哎,孩子拉屎了,向讨要手纸的手
摸索着递过这光滑的纸页
妻子却嫌它浅薄而擦不干净
于昏暗的嘟囔中,我猛然醒悟
大叫一声——
不要让油墨污染孩子纯洁的屁股
4等待
每天,天色渐亮时分
斜对窗口的地方
会传来一个男人呕吐的声音
那是一种嚎叫
我感觉到一根痉挛的铁条
从头皮上插下来,在胃里搅动
随后皮肤上便生出一些颗粒
当冷亮的声音消失,体内
平息一场动乱
归于安宁的我,才泡一壶茶
吸三支烟
如此往复。每天窗帘变薄时分
我便等待那个男人呕吐的声音
承受这非来不可的折磨
直到有一天,那声音突然中止
可我依然静静地坐着
胸腔空落落的
直到阳光把玻璃烧红,才问自己
我等待什么?我又丢失了什么
5黑白肖像
是谁的镜头
让一张脸成为黑白分明的影像
纵然,我只看到他的一只眼睛
半边嘴唇
另一半还藏匿于阴影,浓重的阴影里
其实,有一半已经够了
像这世界
到处都是可怕的对称
到处都是一半对另一半的模仿
到处都是一半对另一半的遮蔽
可我也在一张脸上
同时看到了光明与黑暗
让这半是明朗、半是阴郁的平面
瞬间有了深度
1因为光的缘故
夜晚
一栋刚建成的楼舍消失了
那钢筋混凝土的骨架
那嵌满楼体的淡绿色玻璃
连同它的漂亮、优雅
高大、沉稳和坚实
都无影无踪
可取而代之的新楼多么虚弱
和轻浮
当所有的房间一起亮起灯火
光亮让一座空楼更空
更轻更薄
看上去像纸张折叠的假楼
2破坏
建筑一半的层楼看上去像被拆除
像遭遇破坏
像一处新鲜的废墟
可当新楼已封顶、竣工
它仍在破坏
它破坏了整个建筑群落的和谐
也破坏了我预想中新楼的形态
破坏了我的心境
3两只八哥
一只吊在笼子上的八哥叫了声“您好”
一只蹲在地上的八哥叫了声“吃肉”
我傻傻地看着它们高兴了一会儿
可转念一想,不禁大为惊异
这两只八哥是多么“哲学”呀
“鸟而上”与“鸟而下”
分别代表着“精神”和“物质”
我是个蠢人,不善言辞的人
听到“您好”的时候
就想解剖八哥,寻找声音的来历
听到“吃肉”的时候
想到吃了八哥,也许会变得巧舌如簧
可这是多么大煞风景的事情
我恨不得打自己两个耳光
不该有这种“物质变精神”的梦想
4蝴蝶不是蝴蝶
蝴蝶是飞翔的花朵
捕捉不住的梦境
蝴蝶是祈愿
单纯而复杂的心事
蝴蝶是两片色彩
翅翼硕大的昆虫
蝴蝶在风中一抖一抖地斜飞
描绘着风的形迹
蝴蝶遮覆白昼
压碎了花蕊
扑闪的翅膀分裂着我的心跳
蝴蝶失去踪影
庞大的世界
因走失一只蝴蝶而空阔
5边缘
在深秋与初冬模糊的边缘
苔原低处
水洼已浮起一层薄冰
翻耕过的黑土敷满霜粒
让黑土更黑,白霜更白
风从白桦树梢吹过
枝桠间炸裂的天空摇摇晃晃
季节倾塌
盘山的小路从树丛钻出来
弯向山谷,不知去向
北方,干枯萎缩的日子
裸露的山体瘦骨嶙峋
一种内部的摧毁
承受着寒流裂骨的疼痛
水新鲜而脆弱,一切声音
都在原野阔大的吸纳中消失
在干硬的丛林之侧
落叶飘零的湿地
遗留着一串野兽的足印
1玻璃
哦,单纯的看不见的阻隔
如相互避开的话题
只有触及它的时候
才感到它的滞涩,它微微的冰冷
隔着玻璃,我们能看见
我们所能看到的一切
或许,就是因为这净洁的阻碍
我才不忍将它玷污
玻璃多么坚硬,又多么脆弱
我们小心翼翼
怕失手将它打碎
破碎的玻璃尖锐而又锋利
它在平和里蕴藏着流血的伤害
或许,我们只能使用玻璃的语言
让明亮的话顺着平面滑动
轻软而没有重量
有时候,一种熟悉的陌生隔开了我们
我们相互望着,噤口难言
2老人·孩子
用冬天的心情领略敷雪的霜枝
是一种残酷
当手杖撑持着躯体
松散的脚印零落在松软的雪地
风旋舞着雪粉扬起的白烟
会让一位老人感知迟暮和摧毁
太阳已经远离
在阴郁的云层之上明亮
像被颅骨覆盖的往事
可在雪地追逐冬天的孩子
她喷洒光芒的脸上
一朵轻雪正悄悄地消融
3半个女人
她说,她把头发剪短
就成了半个女人
她说,她看上去像个淑女
一说话,别人都把她当成男人
她自己也忘了性别
她说:谁知道我是一眼
堵也堵不住的喷泉呢——
爹妈给了我这不听话的身体
不听话的思想
我该怎么办
终有一天,她拎着一个男人的耳朵问
——说,我温柔吗
4宁静
宁静。可空气里布满了神经
哀怨悄无声息地来到你的身边
一种黯然而细微的渗透
让一颗心颤抖
温柔是另一种塌陷、摧毁
在眼泪无法抵达的地方
忧伤缠裹着忧伤
5纸鱼
一条鱼从剪刀下游出来
鱼赤条条的
鱼
悬挂在空中
鱼握在手指之间
鱼被动词穿透
鱼由于纯净的白而变得复杂
鱼游进书册里去了
变成一个概念
和死去的时间会晤
在餐桌上
我们只吃有肉有刺的鱼
夜晚翻过身来
一切都松弛下来
夜,被搅动的风暴平息,像疲软的汗滴
星辰不再摇晃
血的流动因不再倾斜而迟缓
1夜晚翻过身来
露出鱼肚的颜色
黎明,疏松而宁静
鸟儿在一条长长的弧线中坠落
树依然挺立着
草丛爬满了一群露珠
2酒宴
一场酒宴下来,几个小时
我不说一句话
即使碰杯,我也只是点点头一饮而尽
最后,那些妙语连珠的人
打情骂俏的人,温文尔雅的人
狂放不羁的人,脉脉含情的人
都扭过头来看我
他们都不再说话
他们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其实我什么也没想
只是一心一意地吃菜、饮酒
我是个简单的人,专心做一件事
便什么也不想
或许,只有一个脑子空空的人
才让人感到深不可测
3鸟为什么歌唱
我不知道那只鸟藏在何处
也不知道它唱些什么
那声音离我很近
我却看不见它
游荡的声音在树叶间流过
用委婉和清脆
向谁倾诉
对于不懂鸟语的我
这声音是又一重阻隔
我只知道
只有寂静才容得下鸟的鸣啭
在临近的地方
有一只鸟,我便不再孤单
4这些动物
是的,这些动物都很谦恭
这些畜牲
都屈身俯首
隐藏或裸露着锋利或不锋利的牙齿
是的,这些动物都站不起来
它们偶尔用后足直立行走
蹒跚不稳的酣态
只能使动物更像动物
是的,这些动物不仰望天空
只是眼睛向下、向下
即使虎啸马嘶
也只是把嘴伸向空间
目光仍离不开地面的青草和猎物
5纸币的边缘
不经意间,纸币的边缘
已将手指割破
那是一张纸啊,既轻又薄
甚至是脆弱的
可一张纸
怎么会如此锋利
我只感到指间的疼痛
直抵心间
肌肤开裂
让灵与肉一起颤动
哦,新的事物都畜满锐气
一张未经蹂躏的纸
都咄咄逼人
并不理会手的柔情
也许,它是急切的
因为金钱
早晚都会沾上血腥味……
1一个汉字
当你落笔,在纸上留下墨痕
只在一个字中
我便看到藏匿而又显露的锋芒
丰筋傲骨,血肉匀停
以及潇洒流落,翰逸神飞
只在一个字里
我便体味了擒纵、使转的狂放
收笔的自如、平稳
以及暗连的丝缕
只在一个字里
我便看到了便稳轻健
以及着意与无意之间的松弛
继而让我感知
一个汉字本身在毫尖已不复存在
成为墨痕、线条,成为触目的形式
在笔法、笔势与笔意中
呈现人的气度与精神
2喝一杯酒
我认同一位艺人的感觉
——一个不再喜欢你的人
她的性情、眼神全都会变
仿佛一个陌生人
我也赞同他的解脱方式——
出去喝一次酒,然后睡得很香
恋人啊,其实不必猜度
离不开你的人和心已离去的人
怎么会相同?当她已没有依恋
只用借口与你疏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