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纸莎草中的玫瑰
这数千年前就被用来造纸的植物
瘦弱的枝条撑持着细碎蓬松
有着芦花般的绵白柔软
如今,它在一片画布上生长
让艳红的玫瑰在草丛中凸现
灰白细微里便有了惹眼的明亮
在草的缝隙泄露一个大胆的秘密
让清冷的时日有了温度
一丛开在画笔下的花不会凋萎
两种植物纠缠在一起
相互卫护,彼此依附
草拥有了花,花容纳了草
它们拥偎着取暖,以共同的体温
抵御冬的寒凉
用自己的语言喃喃私语
用玫瑰的红唇,纸莎草的柔韧
亲密着,俏丽着,蓬勃着
穿越时间与空间,生生不息
2尖锐的石头
在开罗的边缘,撒哈拉沙漠
几座金字塔
随着车程的临近
在视线里一点点庞大
才能感知它的壮阔、雄伟
那些宽厚笨重的巨石
砌筑在方形的塔座之上
越接近底部,越是沉实
而岁月的剥蚀
在石表留下风雨噬咬的痕迹
一些石头堆垒着另一些石头
在渐次瘦削里上升
在虚弱的高处变得尖锐
仿佛石头都失去了重量
成为触目的形式
一种挺拔的力量,向上的力量
在锥立中抵达极致
让摆脱重拙的尖顶承受天光接引
只有当阳光偏移的时候
它才在自己的阻碍和遮蔽中
留下浓重的阴影
3鸽子落在狮身人面像的顶端
鸽子,一群鸽子,黑羽白腹的鸽子
落在狮身人面像的顶端
落在巨大且古老的雕像头顶
好似黑黑白白的思绪
溢出法老的颅骨
在石质的头像边萦绕
蕴含着脑的聪慧,狮子的神力
在他自己也看不见的地方
旋起、降落。在眼窝、耳轮
肩膀,以及破损的鼻子上驻足
是弥补岁月的残缺
还是在耳窝诉说着什么
那张偌大的石头的脸庞
敷满了血肉和体温
让沉稳坚实中增添了鲜活灵动
可我知道,石头没有翅膀
石头的飞翔就是雕像的毁灭
他只在接近天空的顶端
给鸽子歇息,腾飞的自由
所有的翅膀,并不能永久地飞于空中
总要在坚实之处敛翅
仰望虚空的博大、永恒
连同这雕像,都在空间的容纳之下
在时间里苍老、残缺
4在卡瓦菲斯故居
亚历山大。吕埃·莱普西乌斯公寓
已经陈旧、灰暗
这是你哀叹时间消逝的地方
声称枝形吊灯
并不为怯懦的肉体所准备的地方
只存一支蜡烛的柔光
以全部接纳,召唤爱情阴影的地方
而今,你也早就消逝了
只留下几个狭小的房间
以及诸多的遗物
今日,六名不同国度的诗人
来探访你的故居
在你的画像前,用不同的发音
倾吐你那独一无二的语调
在雕塑和面膜上
面对瘦弱与忧伤
哦,一位水利局的职员、同性恋者
一生只选定一百五十四首短章
死后才出版的希腊诗人
去世后才广受推崇。直到今天
仍有诗人纷至沓来
观赏你数十种文字的译本
研读手稿,试坐宽大的座椅
注视烟缸里遗留的一枚烟蒂
是的,我熟悉你诗的高贵、简约
虚拟的年代,独特的视野
无奈、悲哀,无法摆脱的困境和痛苦
可我只能用汉语表达敬意
在留言簿上,第一次留下汉字的感言
可耳边回响的,仍是你的慨叹
——“我能在哪里过得好些
下面是出卖皮肉的妓院
那面是原谅罪犯的教堂
另一边是供我们死亡的医院”……
5伊卡的假门
这是一扇木质的假门
粗重的门框和门板
嵌合于一体,没有户枢
或许,它只通向神的领域
只是一种界限
我只能在刀的刻痕里
得知伊卡和他妻子的影像
以及他儿女的模样
在鼓形短柱上看到名字与称号
握着手杖权杖的祭司
嗅着一朵莲花的伊梅瑞特
那些古老的象形文字
列出可供祭祀的物品——
面包、酒、母牛、禽鸟、雪花石
衣衫、饰物
让我慨叹,神所享用的东西
和人并没有区别
可我知道,这些祭品
和虚拟的门一样
只带给我想象的真实
面对一扇孤独地竖于空间的门
人既在门里,也在门外
它只存在于人的意念之间……
1死者之书
这些曾铭刻在金字塔内的碑文
记在棺木内侧的棺文
已被制成莎草纸的书卷置于棺内
那些简约的象形文字和图画
是葬祭的符咒,护亡灵避难
平安抵达天国的指南
每部死者之书里都有这样的插图——
冥王奥西里斯主持审判
兽首人身的死神居于天平之侧
称量死者的心脏。天平的右端
是代表正义和真理的羽毛
或许,只有轻如鸿毛的善魂
才能进入天国居住
而罪恶是重浊的,将无法飘飞
鹭头之神正持笔蘸墨
准备记录判词
而蹲在天平之上的猿形睿智之神
则在肃穆庄严中写下审判的结果
哦,这简捷写意的图谱
朴素的信念
诠释着躯体与灵魂的概念
告诉人们,即使死去
人也逃脱不了最后的审判
世界上,赤诚善好存于人心
奸邪与罪恶也存于人心
2在撒拉丁古堡望开罗旧城
密集的,参差错落的建筑群
都是暗灰色的
无数的宣礼塔挤窄了空间
构筑出触目的千塔之城
旧城铺陈在庞大的古旧之中
宣示着时光渍染的独有色调
在古堡的高地俯视
我看不清它的街巷和人群
却能领略它的烟火气息
感觉那才叫尘世。灰尘、污垢
光亮,剥蚀的水迹和斑痕
蕴含着一个城市的历史
宗教、艺术以及生活的质感
粗糙里暗藏着精微
陈旧中有时间的确切
血迹、泪水、爱情,荡气回肠的故事
人性、欲望与生存
注释着它的本来面目
而这一切,笼罩在迷蒙的昏暗里
让一个城市有了广度与深度
以隐晦与明亮的反差
让新的建筑显得稚嫩、轻浮
缺少丰厚的内涵与气度
而旧城的古朴、寂寥、沉稳
带给我的,是一片苍茫和辽远
3克娄佩特拉女王
这个被称为埃及艳后的女人
并没有好莱坞影片中的美艳
在石雕和画像里
她高挺的鼻子被认为是智慧的象征
被视为最完美的女人
最具女人风范的女人,最像女王的女人
一个让人惊叹的女人
或许,气质和魅力是无法描述的
她的力量都在温柔的陷阱里
当她与自己的弟弟成婚
十七岁登上王位
却将躯体裹在花毯里
把自己作为礼物送给了恺撒
借助恺撒的力量独握权柄
在丹德拉城,她被尊为法老
随后,她为恺撒生下一个儿子
离开亚历山大
住进在罗马建造的宫殿之中
可一年之后,恺撒死去
她又投入安东尼的怀抱
这位罗马帝国的统帅为示爱意
封赐疆土,休弃妻子
并在浴血的征战中死在她的怀里
一个被称为肉感妖冶的妇人
一个任性而不专情的女人
以语言的天赋,诱人的声音
欲望、心计和才能
终结了古埃及三千七百年的历史
虽然她最终用毒蛇咬死了自己
却将古王朝的覆灭推迟了二十年
4穆罕默德·阿里清真寺
在远处就看到你插入云空的尖塔了
走近雪花石敷盖的围墙
宽厚的寺壁与大小错落的圆形屋顶
便为其雄伟的气势而惊叹
当我脱下鞋子,步入寺内
才领略了它的恢宏、阔大
那么多游人挨挨挤挤
可由于圆形穹顶的高度而被忽略
仍旧那般空寂、宁静
在无声的肃穆里
我仰望或平视,用眼睛和它说话
看那蓝色与金色的花草树木
日月星辰,被组合成连续的图案
精雕细刻在寺顶、墙壁和窗棂
精彩绝伦,让人在吸引中单纯
而巨大的枝形吊灯,环绕的灯链
在石英玻璃中反射出迷离的光亮
有如梦幻,照彻了所有的阴郁
一种宗教的氛围和静穆、空阔
是无声的浸润、渗透
纵然,我不是一个教徒
可在这建筑的宏阔气度里
仍感受到一种心灵的庇护
5夜航
走过铁桥的时候
倾听拍打堤岸的水声
我只能用脚步丈量河的宽阔
看被水波摇碎的灯光
随着夜色沉落的昏暗
河滨的层楼参差错落
让大河变得逼仄
水缓缓流动着
河上漂浮游移着一船灯火
尼罗河沉潜在苍茫里
只有河滨泊居的楼船
灯红酒绿,注释都市的繁华
和夜生活的气味
远处,则一片漆黑
夜色遮覆着不可见的奥秘
似乎只能听到水的抖颤、呼吸
和我心脏的搏动
嗅闻城市里熟悉的气息
让我迷惑、随意且懒散
可蓦然间一艘快艇驶过
掀起陡涨的波涛,拍打游轮
唤起平静里久违的激情
让我沉寂的心音也为之搏动
如同一脉动荡的河水
1尼罗河泛滥节
六月,尼罗河水变绿的时候
洪水便要泛滥了
这世界上最长的河流
深湖之水从悬崖泄落,曲曲弯弯
穿过茫茫大漠的河流
湛蓝与莹白之水汇聚、交融
由舒缓变得湍急的河流
随着山洪暴发,携裹着泥沙岩屑
浊浪滚滚,像一万头雄狮狂吼
抖开泥色鬃毛的河流啊
在接近入海口的埃及
就要泛滥了
世界呀,并不是所有的洪水都是灾难
埃及,是洪水造就和哺育的
亿万斯年,这居高临下的大河
以狂放不羁的自由
每年一次的泛滥、淤积
造就了尼罗河三角洲
给沙漠以肥田沃土
让山洪在河汊密布中入海
尼罗河,是你孕育了一个国度
埃及就是尼罗河。是的
假如没有尼罗河
哪里会有人类最古老文明的诞生
当河水陡涨,漫向岸边的土地
天赐的矿物质、有机质的沉积
将使绿洲更为肥沃
这是盛大的尼罗河泛滥的节日
荡起舟楫,敲起手鼓
用少女的雕像祭祀河神的节日
举国狂欢,祈求幸福吉祥的节日
河水就要泛滥了,那满河的绿色
是生命强劲的预兆……
2听伊拉克诗人朗诵诗
你的眼睛埋在浓重的眉毛里
透过镜片
时而射出犀利的目光
那低沉的声音
在高亢中凸起却又滑落的声音
随着心的战栗,手指的战栗
让空气痉挛。复沓的节奏
仿佛是锋利的锯齿
将我的身心分割
神经也随之抖颤
纵然我听不懂你的语言
可我能从声音里感觉到愤怒
哀伤,大悲悯与生命的顽强
感觉到大地在流血
被烧焦的尸体的气味
孩子恐惧的眼睛
和无辜的平民来不及流出的泪水
哦,一个被疯狂蹂躏
被轰击得千疮百孔的国家
肉体也成为炸弹的国家
在战争中破碎
不断制造死亡和伤残的国家
呈现给世界的
只是汽车的残骸
废墟、尸体,残酷、惊悸
乌黑的枪口下被搜查的人群
和死寂里飘着青烟的悲凉
让我想起临刑前还在写诗的萨达姆
以及总统们开合的嘴唇
带给伊拉克的,绝不是一首美妙的诗
而是哭泣、哀嚎、死亡和杀戮
世界啊,如果生活中只有残害
屠杀和灭绝,只用炸弹说话
用尸体堆垒仇恨
哪里还会有安宁的净土
手握权柄者的一念之差
便会把千百万人带入坟墓
而我在一位伊拉克诗人的语调里
感受到泪珠对心灵的撼动
比炸弹更为长久……
3开罗:一个人的除夕
除夕。二月十七日夜
匹拉米萨饭店
盘子里,三小勺米饭
两块鳕鱼、四片黄瓜、几粒青豆
一钵菜汤,今晚
在盘子里圆满
和我一起团聚
静极了。房间里
只有空调机嗡嗡的声音
冷色的灯光笼罩着
一只沉默的杯子、床榻
和桌椅木然的腿
我倒了一杯矿泉水
对着镜子,以水的盈满和纯净
让我与另一个我干杯
让杯子与杯子的影子
在镜面撞出叮叮的声响
为自己祝福
静然里,我掰开一个橙子
当粗糙、油亮的果皮破裂
一团看不见的薄雾喷溅开来
只感觉眼睛辣辣的
不经意间竟涌出了泪水……
4是她,不会是她
在自助餐厅
我看到一个熟悉的侧影,半个脸庞
常见的体态和简短的发式
让我在陌生中顿生亲切
想大声招呼她——
可话到嘴边,又被生生咬住
是她?不会是她
在这人群与语言都不相识的国度
遭遇一种熟识的感觉已殊为不易
她是谁?还是我想象她是谁
我站起来,又坐下
慢慢地品味异域的孤独
可我还是忍不住又站起来
经过她的餐桌
去取一杯红茶
当我转过身来,她已离去
只留下一个背影
让我感到心里顿时空了一下
5王者的木乃伊
这些法老、公主和女王
都躺在玻璃罩里
随他们一起埋葬的黄金面具、人形金棺
以及假须、胸饰、皇家头巾
额头并置的鹰头、蛇首
不再属于他们。神的威仪
只辉煌在博物馆的另一个地方
年轻饱满的容颜还留在面具上
天青石的眉毛、眼线,漆黑而清晰
黑曜石、白英石的眼球
似仍有着眼波流转的光亮
打造出真切的虚妄
可这里,只留下一具具干枯的尸体
注释着古国的苍凉
我知道这是些没有心肺的躯壳
内脏和头颅早被掏空
放置于微小的人形金棺之中。这里
只是些干硬皮肤下纤维缠绕的骨骼
陈列着数千年的憔悴
成为一代代王朝失水干瘪的标本
让我想起,只有沙漠才产生木乃伊
只有酷热才能让水蒸腾
甚至一滴泪破灭,也化为云丝
我只是惊异,一具远古的人体
看起来和今人没有什么不同
似乎,木乃伊和参观者的区别
只是躺着与行走的区别
只是躯体之中,失水与含水的区别
数千年,离我那么遥远
又如此临近
在古与今、死与生之间
只隔着一层玻璃
可失水的肉体已失去了肉体
僵硬的尸骸中已没有灵魂
没有眼波的流盼
微笑或哭泣
没有肌体的弹性和脸庞的红润
没有蓝幽幽的血管,磁性的声音
愤怒、忧伤和哀叹
没有温度、光泽,甚至没有排泄物
酒气,鼾声和人的气息
只留下石头的沉重和黄金的光芒
以及空壳里消失的梦想……
1备份头像猜想
一尊公元前二千五百余年的贵族头像
用石灰石雕成
没有肩膊,只有颈项与头颅
却摹刻得异常精细
凸起的眉弓,鼻梁的骨质
轮廓清晰的线条
恰到好处的肉感
似乎石头里也有血液流动
于细腻中透着温润
它曾被埋藏在坟墓的地基之中
在墓道的空缺处
替代死者,面对北方的星辰
可他没有耳朵,拒绝倾听
是因为死寂的墓地本就没有声音
还是怕复仇的脚步带来惊悸
或许,为保全逝者完整的躯体
让头像去面对恶鬼的诛杀
也许,因为尸骸易于残损
才让石头留驻年轻俊朗的容颜
据称,那是胡夫法老
禁止贵族制作自己雕像的年代
可望族新贵仍祈望在隐密中不朽
然而,我也相信这样的猜度——
这没有肩膊的头像,虚假的身首异处
在巫师与神灵降临的仪式里
为了长睡者的安宁
便用雕塑的石头消除了死者的罪恶
2女法老的方尖碑
哈特雪普苏特在神庙刻下浮雕
她便成为太阳神的女儿
顺理成章地登上王位
将自己装扮成男人的样子
成为埃及第一位女法老
在神庙,她为自己竖立了方尖碑和雕像
在碑顶放置金盘
反射太阳的光芒,证实她与神的渊源
怀着为父亲阿蒙建造花园的心情
为自己筑起一座壮美的祭殿
可在她执政的二十二个年头
却突然消失,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被她废弃的图特摩斯三世重返王位
尽管她的陵墓仍在国王谷中
可墓室里没有她的木乃伊
心怀怨恨的图特摩斯三世下令
毁掉神庙中与她有关的一切
塑像、浮雕以及她的名字
可方尖碑无法捣毁,于是
在碑周筑起围墙遮覆人们的眼睛
可他没有想到,正是围墙
保护了红色花岗岩筑就的碑身
三千余年了,雕饰的花纹仍旧清晰、精美
而临近的神庙、雕像均已残破
坍塌得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3三角洲沼泽地中的禽鸟
尼罗河,我无缘游历你漫长的河流
喜欢游泳的我
也没能在你的水中泅渡
领略一条大河的万千气象
可我在博物馆石质的浮雕
看到你四千余年前的沼泽
纸莎草与诸多的禽鸟
我不知道这浮雕出于谁的手中
可我知道它是尼罗河与太阳的杰作
生成了这蓬蓬勃勃的生命
一只蝴蝶展开了翅膀
驻足于纸莎草上的翠鸟与苍鹭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