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世界便患了SARS综合征
我知道,恐惧源于未知
人,由于防不胜防而慌乱
谁都知道,一场灾难突如其来
生命所承担的重量
一个倒在职责中的人是安宁的
因为他没有遗憾和愧悔
是的,那些迎向死亡的人
让我们用泪水冲洗灵魂的病毒
崇高、悲壮、信念这样的词
重放光芒,匡正了其固有的意义
当一场灾难过去
回过头来,我们将发现
一个殉职的人和一个苟且偷生的人
谁活得更为长久
1.汶川纪事(组诗选六)
1五月十二日
其实,只是一点点、一点点移动
青藏高原的边缘
以每年两英寸的速度,年复一年
探入龙门山断裂带
骤然,在五月十二日那个瞬间
汶川大地震爆发了
地幔之上漂浮的地壳是脆弱的
大陆板块的撞击
曾隆起这星球最高的山脉
留下沧桑之变的遗迹
这一天,能量的聚集
再一次让山崩地裂、楼舍倾塌
甚至让六座大山聚为一体
过于庞大的事物
相互轻微的触及和摩擦
便带来生命的毁灭
在这些我们熟悉和不熟悉的地方
由于地壳持久微小的游移
却酿成如此巨大的灾难
2心形的蜡烛
蜡烛点燃了。摆成心形的蜡烛
飘忽、炫闪在暗夜
此刻,不要太多的光亮
只让一颗心在这里流泪
风已冷,那么多躯体已冷
只有惊悸的烛火在颤栗
默然低首,在昏蒙的烛光里
寄托着对逝者的哀思
3血……
血,从血管里流出来
一袋又一袋……
我知道,这些血
将挽救一个又一个濒危的生命
谁也不知道自己的血
将输入哪个人的体内
可谁都愿意让自己的血
活在另一个人的生命里
血脉相连——
这是另一种血缘关系
可我多么希望少一些需要输血的人
尽管谁也不会吝啬自己的血浆
谁说血与生命不可分割
血,从血管里流出来
怀着巨大的悲悯
今天,我们流血也流泪
4五岁的孩子
孩子,一个五岁的孩子
在垮塌的楼舍里被救出来
一只小手
紧紧攥住一位士兵的手
再也不松开
他躺在担架上
眼睛被毛巾遮住
已没有气力啼哭
他看不见这世界
可他摸到了人的体温
他离不开这只手
在巨大的惊恐里
一只小手
紧紧攥住一位士兵的手
再也不松开
5他姓肖,是校长
一百余名孩子被他救出来。当大地颤抖
楼舍倾覆,他的妻子
却被埋在废墟里
烟尘飘散
他木然地站在那里
身后,是孩子的一片哭声
在荒坡埋葬了亲人
获救的孩子们噙着泪水
用小手,一捧一捧地向坟头撒土
他姓肖,是校长
他的双亲还在震区的另一个地方
没有音讯
6医生
做了七例手术之后
被救活的孩子露出微笑
她昏过去了
失去四个亲人的医生
也有一个这样的姑娘
可死去的孩子再也没有露出的笑容
人们看不到她的悲痛
她黯然地救护着一个又一个人
甚至没有时间痛哭
可我知道平静的背后
是何等揪心的疼痛,她昏过去了
再也撑不住巨大的伤悲
1菲尔普斯
菲尔普斯是水里的天才
在地上总磕磕碰碰的,蹒跚不稳
进了泳池那才叫如鱼得水
他说如果能在水里睡眠,他绝不躺在床上
他的手阔、臂长,像两柄桨
在水里,没有谁能追上他
只有他一个人在前面扑腾
身后的一群,像是保镖
护卫着水中的王者
难怪有人说,菲尔普斯的前世
一定是条鱼,一条大鱼
2题刘海粟塑像
你的生命之火在画布上燃烧
没有灰烬
墨迹浸染的纸页光怪陆离
留下恒久的色彩与声音
而今,一个崇尚自然的人
已回归自然
仍神仪在心,雄肆沉厚
在雕刀下焕发异彩
让石头有了姓名
哦,海粟,你知道
艺术的大洋风云变幻
纵是艺坛之狮、奇才巨匠
也只是沧海之一粟
3焦墨中的山水
——读张山水写生
于静默中读山水
读你肌肤的凝重、黧黑,山石的褶皱间
沧桑与艰辛的含蕴
读你须发的银白,时间垂落
荡起轰然的瀑声
读你胸中的奇峰千壑、草木溪流
心灵印上一片又一片风景
焦墨,白纸
领略黑白之间的美学
乱山无路,处处是艰辛的路
焦黑云白,没有颜色
却满纸都是颜色
柏枝抓破昏暗
山鬼之居有诗人啼血
当时间被水流切断
一株秀木如香炷
焚烧着我的思绪
不是豢养的毫羽,也非描眉的炭条
笔管如刀,割取阴阳
削出力的遒劲,山的重拙
实而虚,脏而洁,乱而明晰
静中之动,枯中之膏
悄无声息中裂耳的轰鸣
惜水如金,却黑得滴水
当巨木于枯槁中抽出叶芽,瞬间
颤栗了多少心灵……
我爱这焦墨
我是一株被墨痕烧焦的树
死了一次
却在梦里复活千次
4黑陶
——致仇志海
夜在陶瓶的颈项中喘息着
曲线布满瞳仁的光芒
一个赤裸的陶罐、一匹墓马
以及羚羊的弯角
飘散繁殖的气味,以一种颤栗
掠夺音乐和空间
汉时的柴薪早已成为灰烬
可火是新鲜的,在你的手中回归
去掉一些土,再去掉一些土
以精细的缺失羁留圆满
目光燃烧
灵魂正感知泥土的疼痛
让烟的委婉于陶体延续
获取水的亮色,炭的浓黑
造就坚实的脆弱
太阳便隐身于你的手指与陶器之间
当生命挣脱窟穴
黑的血液流泻,暗夜
我听见静物传来细微的鼾声
5以火发音的诗人
——写在艾青百年诞辰之际
这一天
因为一位诗人的诞生有了意义
而诗人
也因为他不朽的诗篇延长了生命
他仍旧活着
鸟儿仍旧用他嘶哑的喉咙歌唱
倾吐发自心底的声音
土地,仍因他泪水的滋泽
承受了深沉的爱
蝴蝶在斑斓里跃动
如同他未逝的灵魂
他仍旧活着,在我面前
时而浮现艾青式的微笑
和凸起额角的硕大头颅
笑眯眯的眼睛
伴着常常溜出嘴角的幽默
一个诞生于黑暗,渴望光明的人
一个吮吸大堰河的乳汁
眼里常含泪水的人
一个倾听手推车轮子的尖叫
感受着阴暗天穹痉挛的人
一个跨过战马贮满血水的蹄窝
用铜号吹出蓬蓬血丝的人
一个以火发音,穷其一生
歌唱光明的人啊……
当时钟和芦笛戴着枷锁
骆驼的峰瘤驮满褐黄的沙尘
我看见太阳仍若火轮飞旋
在沙丘之上滚来
火把,仍在他的诗中燃烧
在汉字的间隙里
透出光芒和热力
饱经磨难之后,他仍在赞颂
那没有重量,并非固体
也非液体和气体的奇妙物质
在一堵墙边,歌唱
“比风更自由的思想
比土地更浑厚的意志
比时间更漫长的愿望”
是的,他睡去了
连同伴他长眠的墓碑
案头的台灯,纸与笔
都和他一起沉睡,不再醒来
可他诗中的汉字、词语还活着
由于他诗笔的微妙组合
化腐朽为神奇,字里行间
仍蕴含着爱与真纯
流淌着汩汩的血液,透出他
动人心弦的魂魄
我想起了巴黎,想起凡尔哈仑
那菊瓣抓出的风的爪迹
我想起了聂鲁达
在智利的海滩上,拾起一枚石子
画上眼睛,送给艾青
让我感知,在诗人的意念里
一切都有生命,石头也能洞察秋毫
而维也纳的鸽子,在汉字里
飞到施特劳斯雕像的提琴上
平静地合上了翅膀……
是的,尽管他是有翅的诗神
可他仍旧是个普通的人
真诚、豁达,厌恶虚伪
喜欢说真话。偶尔发一点牢骚
敞开心扉,和知己倾吐痛苦和无奈
有商人索句,他挥毫写下——
“饭好吃,诗不好做”
为朋友题诗,则是——
“蚕在吐丝的时候,没想到
会吐出一条丝绸之路”……
哦,一个烧荒时也心热如火的人
一个扫厕所也扫得干干净净的人
一个慨叹痛苦的婚姻是无期徒刑
陷入爱情而身不由己的人
一个患上白内障
心比眼睛明亮的人
一个在病床上攥住朋友的手
久久不放的人,终于撒手人寰
去了另一个世界
可他的名字,不仅刻在碑石上
也铭刻在诸多诗爱者的心里
我知道,由于有了艾青
一个写诗的人应该写些什么
人的尊严,笔端的温度
刺穿黑暗的光芒
和土地结为一体的挚爱
激励着我,启迪着我
我想起他写下的最后一首诗
——《我的思念是圆的》
今天,在他百年诞辰之际
我对他的思念也是圆的
如同100这个数字——
1个直立于前的人,顶天立地
之后,更是紧紧相随的
圆圆的思念
6逃避
松弛一下吧
当一支笔累了,近于枯涩
一张白纸比被弄脏的时候更美
有什么比摹拟自己更无聊的事呢
当语言结茧
不敢正视内心的虚伪
我知道一个真实的人已经丢失
或许该直截了当地做点儿什么
随意说点儿什么
漫不经心的时候
正是脱离束缚的时候
我告诫自己——
哪一天觉得自己不会写作了
再拿起笔来
几十年了,我刚刚学会朴直地言说
不再遮掩什么
可我仍旧在逃避一些话题
就像在大街上
我还是不敢把衣服脱得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