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让虚拟的人物活着
用别人的嘴说他想说的话
让别人的心承受他的喜悦、愤怒
哀伤和痛苦
他的灵魂,仍隐在汉字背后
时而从语言的缝隙间溜出来
和攻读经典的学子纠缠
他的故乡,由于有了他而骄傲
他,因回到故土而有了归宿
2梦之谷
在山巅探视低谷
为苍黑幽深的含蕴所吸引
我无须知晓山腹之中的隐匿
只想静静地与新鲜的气味接近
让目光在看得见的地方搁置
看薄雾覆盖想象和神秘
像置身爱情之中
寻觅虚幻的情侣,梦的真实
云窝、绿水,曲折的竹排
在陈旧的阳光下历历可辨
当鹰翼收束飞翔,驻足
成为山岩扬起鹰嘴的风景
情有独钟,我仍迷恋于竹叶遮掩的山路
醉心于精奥
于视野之外痴迷
哦,为什么
我痴情于谜语的梦魅
可又是个不想梦醒的人
3渔者
于海上颠簸久了
却感到岸不平稳
在浪尖寻路
脚趾锚一样沉在甲板
褐色的鼓满风的帆
帆来帆去
将海帆成黄昏
心荡成海胆
长满尖尖黑黑的刺
在浪的利齿间穿行
任死亡的漩涡
在船舷微笑
岸的绳缆拴不住他
日子排成鱼鳞
飘着腥味
毛发荡黑了夜
吐出海的苦涩天壁
沾满了盐粒
风灯醉了迷蒙中
罩一层虚幻的光环
夜紧紧地紧紧地抱着女人
抱成一只椰子
在海上漂浮两人
是彼此的岸
听鱼的叫声看虾的长须
张开网
网着太阳网着月亮网着咸腥
网着希望网着生死网着茫茫的
大海呀
可岁月用皱纹网着你
网你眼睛那两条青鱼
渔者你的一生注定是动荡的
海边的剑麻削不平波涛
4蓄能电站
水在山巅和山底静默着
光的碎片粼粼闪闪
在水面微微浮动
水依然是柔软、清丽的
当它平静的时候
宁谧、幽邃
由于我的目光短浅而深不可测
山上的湖泊,山下的湖泊
由于阻隔、容纳而沉稳
只有泄漏、丧失才有新的生成
水垂落、狂泄
从高处砸下来,以落差
重力和速度
化为能量,激越的轰鸣
敲打着山的腹腔
在水流之外,泡沫之外
水流出声音和电火
清冷也能成为热力
在发电机组的一侧
我看不见水与电的形迹
只能领略钢铁的颤动
石头的颤动,空气的颤动
和灵与肉的惊悸
可水还是昨天的水
从水到水
泄落,浮升
周而复始
而一切创造与可能,只在于蓄积
高度和不息的宣泄
5失水的荔枝
干瘪从熟透的果实起始
当艳红消隐
沦为枯涩的深紫
披甲的薄壳仍卫护着憔悴
这些失水的荔枝
已失去浑圆
失去晶莹、细腻与鲜嫩
在手掌里变得很轻
捏碎松脆的壳甲
透骨的清香逸出
再没有氤氲的雨意
我看见季节在果实中衰老
一盒皱褶,一盒宁静的焦躁
荔枝因失水而失色
世界啊,你没有无水的水果
失水的荔枝已不是荔枝
1家的气味
走近围屋和四角楼
我便嗅到了家的气息
泥土浸入心脾的气味
油盐酱醋茶的气味
禾香汗臭、柴烟粪水
混杂在一起的气味
河里飘来的鱼腥
闻着便睡得安稳的气味
鸡鸣狗吠,呼儿唤女
暖暖的,熟识的
听着便让人心颤的气味啊
嗅到这样的气味
我便有一种瘫软的感觉
热的血,咸的泪,痛楚、忧伤
酸甜苦辣的滋味
顷刻间便一起涌上心头
或许,我也是“客家人”
一个漂泊四方的浪子
在哪里都是匆匆的过客
可见到老屋,我便想起故乡
嗅到家的气味
便再也噙不住眼角的泪水
2小榄的菊花
——观中国第九届菊花展览会
菊花,这么多菊花
从遥远和临近处走来
穿越时空
让色彩在苞蕾中迸裂
将秋风抓得丝丝缕缕
细弱娇羞、雍荣华贵
温文尔雅
让小镇灿若明霞
撒落满天花雨
照得人艳如菊,人淡如菊
菊香弥漫
意趣在瓣蕊中勾留
可在攀龙附凤
承载欲望与风情的花雨间
我仍思念东篱下
那枝天然去雕饰的菊花
被纤弱的诗人采撷
开在悠然见南山的目光里
3雾在飞
是雾在飞,在空旷之处,在山顶
轻纱一样的雾在飞
雾没有重量,没有翅羽
却能轻快地游弋
雾在飞
疏疏淡淡的,团团缕缕的
雾在飞
缥缥缈缈的,雾在飞
那么多的雾在飞,无休无止
是雾在飞,在空旷之处,在山顶
是雾在飞,在空旷之处,在山顶
雾在飞,蓬蓬松松的雾在飞
没有声音的雾在飞
虚虚弱弱的雾在飞,若有若无
雾在飞
雾在飞,我扯不住它
只在我的指间留下湿痕
我看不清它
只在我的睫毛留下水珠
雾在飞,迅疾、柔软而又灵动
是雾在飞,在空旷之处,在山顶
4雪中的寺院
旷野是阔大的
寂寥停泊在夜晚深处
寺庙里
一墙异常明亮的灯光
让围墙后的夜更黑更浓
在光与昏暗隐约粘连的虚空
雪粒由灰黑渐次发白
被一根根细线牵扯
悬浮着缓缓飘落
经受雪花的敲击
钟声颤抖
雪地便散碎着银子的声音
5野生动物园
大地,你鸦雀无声的时候
寂静
便成为最大的恐惧
当虎狼绝迹
雪豹、羚羊、黑颈鹤也失去了踪影
野性消失的世界,人性也在消失
于是,人把动物园的囿闭打开
释放仅存的走兽和飞禽
这片山野和湖泊,便成了兽类的领地
这是宽松的监禁
张弛有度的放纵
有时候,铁栏就是最好的庇护
让生命逃避弓弩和枪弹的射杀
一些被豢养的野兽,几近于家畜
没有弱肉强食
平和地杂处在一起
一只虎从灾难中转过脸来
已失去威猛
狮子没有饥饿
懒散、悠闲得令人沮丧
波德莱尔的信天翁
由于翅膀笨重而妨碍了行走
一头鹿用幽怨的眼睛
细数另一头鹿臀上的梅花
雄鸟在枝叶间弹唱
把自己变成一段委婉嘹亮的声音
或许,狼还没有失去残存的野性
时而传来几声嚎叫
狐狸闪过草丛,倏忽而逝
让人想起聊斋中的美女
当人透过车窗观赏动物
长颈鹿正从空中俯视着我们
松松垮垮的野兽交头接耳
说这些人疯了
把这么多野兽释放
却把自己关在铁皮笼子里
哦,世界,当人在过街横道踩扁了一头斑马
让豹跳上T恤
让鳄鱼爬上衣衫的胸襟
让兔子在腰带的扣结上竖起双耳
成为商标
那看不见的贪婪和吞噬
比兽类更为迅疾和凶残
是的,野兽不会出卖自己
不会砍树,不会受贿
不会无边际地膨胀罪恶和欲望
也不会克隆出另一只同样的野兽
野兽不会,神灵也不会
人,不再是天使和野兽之间的中间物
或只站在地狱的屋顶,凝望花朵
也许,在动物园
真正野生的动物只剩下昆虫了
越是庞然大物,越濒临灭绝
而昆虫由于微小而被忽略
由于被忽略而繁盛
这些先锋艺术家
骨头长在体外,用翅膀歌唱
用腹部和腿倾听声音
用触角探寻气味
角质的皮肤,甲壳的鞘翅
以及荧光,制造幻象和新奇
迷离闪烁,渺小而宏大
悄然吮吸着树汁和花蜜
而湖泊之上,只有游移的天鹅不是动物
而是天使——
用赤足踏水,于优雅中伸开弯曲的长颈
扁嘴梳理着羽毛,在水中起舞
彼此接近、后退,往复回旋
继而双双立于水面,踏浪而去
拍击的翅膀连接着天冥
天鹅是自由的,天之鹅不属于尘世
只属于清澈的水和天空
属于洁白而纯净的光芒
1穿越
——写给渤海二号火车轮渡
渡轮告诉我——
火车也可以在水上行走
数十万吨重量的钢筋铁骨
撑起水上的楼船
让我想起飘飞的并非只有羽毛
轻盈的也不止巧笑倩兮的女子
面对海的博大精深
嘶鸣变得轻狂
沉重也成为浮浅
当一切隐在夜色与苍茫里
天光消失,海岸消失
火车与渡轮消失
只有灯光下一小片海水是真实的
以柔软的昏黑
预言着海的深不可测
只有足下的甲板是真实的
可脚踏实处的我,漂在水上
却不知身在何处
坐在船舱里
感觉这里和陆地没有区别
沉稳和轻浮没有区别
与我相比,香烟是轻的
它已穿越我的肺腑
和渡轮相比,火车是轻的
已在静默中穿越了海湾
和大海相比,渡轮是轻的
它已穿越了时间与空间
是的,在大海之中渡轮是微小的
如一枚叶片
可我知道,一切穿越都始于梦想
如同文字,在词语营造的空间才有了飘逸
弃绝阴郁与哀伤
只有快乐与光亮是轻盈的
如同这坚硬的钢铁驰过柔软的道路
无声地穿越大海
载满了诗歌和一船璀璨的灯火
2菊花岛
你是一座香气馥郁的小岛,
花蕊喷射着缕缕菊瓣的光芒,
缕缕微风似醉人的酒浆,
每片绿叶都是翩翩的翅膀。
我相信花丛有蜂儿的嘤鸣,
温煦的日光里有夏虫的啼唱,
枝枝蔓蔓缠着一缕情思,
微风里飘来花儿的清香。
也许芳香中兼带一点清苦,
可清苦却令人神清气爽,
去吧,去开满菊花的岛屿,
寻觅露珠一样的诗行……
3岫岩老玉
粗砺未琢的璞玉
被石皮包裹
如锈蚀的铁
历经亿万斯年的沉积、化育
于热液交待中生成
沧海桑田。那一年
地壳抬升,山体崩裂
玉石裸露于地表
复经风的吹蚀,水的浸染
成为神光内敛的精华
当玉料被剥离、切割
万琢千磨
巧夺天工
让坚实看似柔软,粗糙变得油润
美在虚弱处玲珑剔透
哦,绚丽的蛇纹石、透闪石
纯净、温润
因贴近肌肤而通灵
令人慨叹:这老玉极品
竟出自苍老黑紫的石头
4裸体的白桦
早晨,我走进白桦林
看一群裸女在阳光下沐浴
将阳光揉搓成发绿的泡沫
风传来淡淡的体香
面对桦林我吐了一下舌头
炫目的光焰照得我双眼昏花
斧子于手中滑落
砸伤了我的足趾
唉!我没有伐树
却被树伐倒
其实,自然和人应当和解
不要再相互仇杀
5雪塑
这里的一切都是白的
物体、动物和冰冷的人
都是白的
他们是多么纯洁啊
凶猛的、柔顺的、优雅的、飘逸的
跑的、跳的、走的、笑的
鲜活且僵死的、惟妙惟肖的……
都纯洁得由表及里、彻头彻尾
纯洁得除了纯洁什么都没有
1.寻找一株大树
1
车子在林隙穿行
掠过低矮的灌木和次生林
车轮偏移
于道路的转弯处
我看见一株高大的红松直立在虚空
笔直的树,没有横生的枝杈
由于过高而纤细
看不清顶部披散的松针
只有阳光在树冠颤动
鹰在树身间飞掠
几只蓝鸟在低处向它昂首啼唱
哦,这就是小兴安岭
双手也无法合围的巨树
树隙间没有一丝杂芜
满地褐红的松针之上浮生着蕨草
厚厚的针叶在足下弹跳
而近处的墨绿和远山的苍蓝
都低匐着,围绕一株高高的大树旋转
2
是的,这是二十年前我目睹的情境
土路的烟尘遮掩不住的记忆
一株树,一株巨大的红松
让所有的林木都成为侏儒
让我只见树木,不见森林
巨树之下,我宽阔的肩膊也变得瘦弱
粗糙,迸裂的树皮间
几只硕大的蚂蚁在爬行
不知道它们在寻觅什么
我仰望大树,斜对苍天
只能想象涂一层白蜡的松针
一簇一簇,正吸取阳光中的火焰
蓄积丈量虚空的尺度
想象粗大深远的根系吸吮着水流
离我们那么遥远,那么临近
想象那一颗松子的爆裂
荡漾且渐次上升的漪沦
已动荡了千年
3
可我再也没见到那一株大树
当我再次抵达森林的边缘
在似曾相识的弯环的路径
再也没见到那罕有的率直与高傲
哦,是什么时候
树冠上的阳光轰然倒坍
让低矮的树丛抬升了鹰翅的高度
森林,没有大树的森林是压抑的
在混交林里,在雨水洗亮的木叶间
我辨识着柞木、唐槭、紫椴和白桦
以及杂生的野蒿和蔓草
嗅着微风传来的腐叶的气息
我看见一排一排幼稚的新松
整齐有序地爬上山峦
而在黄菠萝和蒙古柳之间
在山葡萄和都柿果之间
几只鸟雀在轻松地蹦跳
另有一只鸟,却舍弃了双足
用翅膀沿着草叶低飞
4
是谁,是哪一双罪恶的手
用文明的钢牙噬杀了一株伟大的生命
当巨树轰然倒下
树的痉挛与震颤,会使一座大山崩溃
与根的分离,使巨树成为尸体
它白色的血浆还没有流尽
一群食虫鸟便雾一样飞来寻找食物
山林里失去一株大树
枝桠间的云彩已化为雨滴
将林地涂抹成酣畅淋漓的水墨
可树的影子已深深地沉入泥土
让土地更为沉重
林地间留下了无法弥补的空白
和我的心灵一起,因缺失而虚妄
在森林,一株过于高大的树是孤独的
而群树因失去大树会更加孤独
甚至风再也不能在最高处喧哗
只能在树丛中呜咽
5
生命的诞生是偶然的
当松塔爆裂,种子随风坠落
只有第一千零一颗松子逃离了牙齿的尖利
逃离朽腐和霉烂,沉入泥土
承受水的润泽
土地是昏暗的,土壤以它细密的颗粒
阻碍着光亮,却吸收了热力
黑暗是死亡的居所,也是生命的胎盘
当灵魂风一样流走,在速朽的叶片里
在甲虫的尸骸以及一只鸟腐烂的羽毛中
在湮没的花粉和一头鹿衰竭的脏器里
一粒小小的松子撬开壳甲,扎下须根
以撕心裂肺的力量,以细嫩的尖锐
让一茎新芽睁开迷茫的眼睛
哦,朽腐催化的神奇,一株幼松
一株柔韧的生命向两个方向伸展
一头深入土地,一头探向虚空
让人惊叹,一株参天的大树
竟源于一颗微小的子粒
6
嫩芽是微弱的
甚至一只蛱蝶的纤足都能将它碰伤
山林,你出土的幼苗,木然的小树
哪一株没有经历过摧残
在颈项所及的地方,野兔和狍鹿
啃噬着无法逃离的植物
细嫩的枝桠因疼痛而微微抖动
一株株树因无法发育而迸裂了肌肤
或许只有山知道,一只苍狼
因咬断鹿的脖颈拯救了它的浓绿
啄木鸟的长舌,勾取钻心的虫豸
救治那濒临灭绝的生命
带着在树身蹭痒后的惬意
一头野猪裹着松脂离去了
炸雷劈碎了另一株红松
破碎的树干丝丝缕缕
还有洪水和冰雹,还有樵夫的刀斧
可你没有毁于火,也没有毁于冰
尽管伤痕累累,灾难重重
一株未来的大树,就这样活了下来
7
树是固执的,树不行走
树一行走就是它的死亡
一株大树,尽管满身牵挂
根须仍深深地扎入泥土,守望着山林
那是默默的等待,让自己成为声音
让树叶与一切生命低语
看一头黑熊在雪地留下粉红的尿液
任野花开放,继而凋萎
让水沿着根须上溯,升上巨树顶端
滋生新叶,与阳光相融
催开并抖落无数细微的花粉
是的,它等待自身的强壮,等待籽粒
在松塔中成熟和新松破土
巨树是高大的,只有低矮的树
才有阴凉,才有轻微的细语
高高的大树在白昼中旋转
在山林留下细瘦的树影
在向晚的光照中渐次改变着颜色
8
可一株大树毕竟倒下了
但那一圈圈细密的年轮却仍在旋转
一圈,又一圈,距离那么微小
年轮间却没有丝毫的碰撞和纠缠
一个个判然有别的年代
被从根部截断,于瞬间凝止
千年前的树心已模糊不清
年代一点点膨胀开来,逐圈扩大,更为清晰
可一层一层封固首尾相衔
时间仍被套在繁复的圆环里
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
纪年在一株树里,自己抄袭着自己
或许,只有盘络纠结的根须知道
一株高大的红松的软弱和无奈
面对刀斧的锋利,当它倒下
流尽最后一滴汁液
最终还将割碎它干硬的尸体
9
当一株大树消失,林中的针叶
再也留不住风的声音
雪落下来,遮掩了一切相关的细节
森林是寂静的,用枝柯隐藏幽暗
生命蛰伏在树洞、根芽
和裹着厚厚冰层的水底。森林
是枯干、瘦硬、清晰且简捷的世界
只有新鲜的雪是疏松柔软的
敷盖着清冷的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