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刘建新去了一趟城南的棚户区。这是釆煤塌陷区,有28平方公里,地基虽然已经沉稳,但不能建高层建筑,所以大批防藤棚就建在这里。棚户区与荷花湖紧紧相连,要是去棚户区还要经过天龙的焦化厂。路过焦化厂的时候,刘建新站了一会儿,望着浓浓的黑烟,心里很是气愤。这都上了黑名单了,它还依旧肆虐。
棚户区的房子很简陋,厕所与住家混杂。没有暖气,没有煤,还要呼吸着焦化厂的臭气。这个区域的肺癌发病率全市最高。刘建新的姐姐和姐夫曾经住在这里,姐姐刚过五十,得了癌症撤手西去了,不久姐夫也死于癌症。给姐姐送葬的时候,他的妻子撕扯着他的肩膀哭:“你还当副市长昵,连姐姐的一套房子都没搞到‘你还有脸哭啊?”是的,他没脸哭,他是姐姐带大的,姐姐靠捡破烂供他上学,为的是让他有出息,告慰地展中双亡的父母。他有出息了,当上公安局长了,后来当了副市长了,这样的官弄不到大房子谁信?有的老板上赶着给他送房子。都被他拒绝了!这位当过兵的汉子所表现出来的硬度是惊人的,刘建新的廉洁在梧桐是出了名的。后来他用工资攒着钱,终于给讓买上房子了,麵的儿子等着结婚,姐姐还是没有搬出棚户区。姐姐弥留之际,拉着刘建新的手恳求着:“地震都快三十年了,大家还住着防震棚。你心里要想着他们,让他们早早搬出去啊!”刘建新含泪答应着。姐姐和姐夫死后,他被深深的自责和内疚折磨着。他当副市长的时候,拿出了一个改造棚户区方案,其中一条就是搬迁天龙的焦化厂。这个方案是他和丁爱玲共同提出的,可是,结局很惨。
温洪涛退位了,吕展接任了梧桐一把手。他在观察,这个吕展能够敢于跟周家富斗争吗?那天他听见吕展的电视讲话,觉得他的目标高远,一点不切合实际,没有看出他的魄力。所以,他失望了,没有见吕展。算了吧,离开梧桐这个是非圈子吧,干什么不是干?怎么活不是活?何苦去争这一日之高低、一事之成败呢?
前些天,吕展搞献计献策活动的时候,他又看出了一线希望,他把棚户区改造写成建议寄了出去。今天上午,到市委告状的棚户区的居民告诉他,吕展派严小平明确答复了他们,这个问题一定要解决。刘建新沉默了一会儿,心里有了感动,后来他听说吕展把天龙在凤凰甸即将开工的蓝天化工给停了,心中暗暗佩服他的眼力和气魄。这叫太岁头上动土啊!他终于答应见吕展一面。
在吕展的办公室,刘建新与吕展见面了。班文友主席悄声地退了出去。
“建新同志,今天的我们算不算是迟到的聚会呢?不管怎么说,我们终于见面了,你可能对我找你有多种猜想。也可能有抵触,这都过去了。咱们开宗明义,随便聊聊。议题呢,就是节能减排,还有棚户区的改造。”吕展说得很轻松,却让刘建新感到一个年轻千部的历练和精明。
应该说,这个结局让刘建新感到意外0他不是副市长了,在政协也不分管这块。领导能力包括对部下的诱导,吕展想从他身上诱导出什么呢?当年温洪涛跟他谈话的时候,比这还亲热,但是,他冲撞了他的决策,惹恼了这位老领导,不是说变脸就变脸了?刘建新并不知道,吕展的“三顾茅庐”是有用意的,吕展要重新起用这位靠边站的人。吕展下这个决心是在昨天,昨天他向市委组织部马洪部长要了一份材料。这份材料是群众对刘建新的评价。他下了这个决心,并把它排上议事日程,并非易事。首先,刘建新到政协的事影响太大,梧桐千部,包括老百姓都议论纷纷。有人替他打抱不平,也有相当的人认为刘建新性格古怪,不适宜当常务副市长。还有一条很重要,那就是要征得温洪涛和周三原的同意。这个决定是他们作出的,他们会打自己的嘴巴吗?当然,吕展可以强行硬干,这样也没有人能拦住,但是对后来工作有好处吗?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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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起到影响士气的负面作用?既然这样,为何不用--位没有争议的人呢?吕展在用他还是不用他的问题上,费了很大心思。在他犹豫不定的时候,姚刚给:了他信心。
刘建新还是没说话,那只独眼灵活地转了转。他似乎在琢磨吕展脸部神情的每一点变化,从中进一步验证他的真诚度。
吕展望着他的脸说:“我想听听你对节能减排的思路,
刘建新沉默了一会儿。他表面冷静,其实内心波涛汹涌。他想回绝吕展,但又觉得不妥,吕展的态度是真诚的。他想,有人把你当人看,有人给你机会抬起头来堂堂正正往前走,你自己不争气,非要窝在政协吃闲饭,那就是自找!不能沉默了,不能!他冷丁蹦出一句:“吕书记,我看你就别磨叽了。看着就麻烦,什么调研啊,谈心啊,这都没有用!”
吕展惊讶了,说:“你说怎么办?”
刘建新说:“该关的关,该转的转,该改造的改造!以后搞循环经济!”
“对,你说得很对啊。”吕展喝口茶水,说道,“其实循环经济是个舶来词,它是在全球能源紧张和原材料价格居高不下的背景下提出的。早在1996年,德国就颁布《循环经济和废物管理法》,日本也于2000年出台《循环社会基本法》。高耗能、高污染的工业,和相对匮乏的资源,让这些发达国家开始精打细算,琢磨起物尽其用来了。”
刘建新神情严肃下来,语气里透出忧虑:“咱们梧桐是资源型城市,这是人们根深蒂固的印象。然而,随着经济的高速发展,资源消耗越来越大,过去一些引以为自豪的资源出现匮乏,逐渐成为了制约我们发展的瓶颈啊。就拿煤炭来说吧,一年梧桐煤炭需求童超过5000万吨,而自给能力仅仅为3000万吨,缺口很大啊!”
吕展长舒口气说:“形势很是严峻哪!”
刘建新说到工业思维很清晰:“电力也不容乐观。目前全市用电最高负荷已达463万千瓦,超过发电能力100多万千瓦。缺口较大,不得不拉闸限电。”说到这里,刘建新轻轻地叹了口气。吕昆感觉他对梧桐的现状很了解,同时还是一个具有忧患意识的官员。吕展继续问他棚户区改造怎么办?
刘建新毫不犹豫地说;“拆了天龙的焦化厂,改造荷花湖,在那里建设一个生态公园,棚户区老百姓搬迁出来!在北城建新的社区!”
吕展觉得他说得有理,征求意见,讨论来议论去,大家把简单问题复杂化了,好像这是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他笑了笑:“建新同志,我想让你先写一个方案,负责这项工作!你同意吗?”
刘建新沉着脸说:“领导信任我,我就干!我不怕得罪人!”
吕展说:“好,到底是痛快人!”
在具体实施方案上,吕展与刘建新谈了很久。刘建新是不苟言笑的人,对谁都是不理不睬的架势。对吕展也是这样,整个谈话过程他没笑一下。但是,他的心颤抖了。他没有想到还能有这一天。
刘建新离开吕展办公室的时候,两个人的双手紧紧一握,刘建新还是没有笑,默默地走了。刘建新满脑子都是吕展说过的话,他回味着、寻找着可能的迹象。他找我谈这个干什么?还让我写一个方案?难道是还让我重新出山吗?可能吗?只要往深层一想,臟马上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他要是复出,周三原那里,温洪涛那里,周家富那里,方方面面阻力太大,吕展不可能走这步险棋的。但是,让他写个方案他还会认真去写的……
吕展心里骂:“这个独眼龙,怪人一个,可是这家伙太有才啦!”然后闭上眼睛,一味长长地运气。他一点一点地回味,寻找突破的迹象。浑身的血又一次向上涌来……
到了梧桐之后,吕展处于思维极为活跃的状态。今天的刘建新一句话又提醒了他。在荷花湖建一个大公园。吕展急忙走到梧桐地图前,静静地看着塌陷区和荷花湖。大脑在高速运转着,运转着……
拆除防震棚和焦化厂’利用采煤塌陷区,在梧桐的市中心区建一个92平方公里的荷花湖生态城,这个地方也不能搞更多的永久性的建筑,所以我们就规划在这个地方搞一个生态修复区。挖一个8平方公里的大湖。杭州西湖是6.5平方公里,这个湖完成后比西湖还多1.5平方公里。绿化之后,这将是多么壮观的局面啊?
这一瞬间的玄想妙得,让吕展激动了好二阵子。他急忙喊严小平,他要驱车到这片塌陷区看一看。
马进秘书长知道那里的路不好走,给派了一辆三菱吉普车。吉普车沿着坑坑洼洼的道路走,转到一半天就黑了。严小平的手机响了,马进打来的,说他在荷花湖入口对面的一家野味餐馆订餐了。吕展说知道了,他忽然想再到焦化厂后面的防震棚看看,他非常想到那里看一看。在棚户区一连走了几家,吕展心情越发沉重。走访过程中,吕展赶上棚户区停电,刷的一下子就黑了。吕展以为会引起一阵慌乱,谁知那里的人们并没有惊慌,而是很从容地点起了蜡烛。一个老大爷说,因为这里线路老化,还要确保天龙焦化厂用电,棚户区停电是家常便饭。这些地方的简陋程度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吕展心中不免有些难过。他派严」评赶紧跟路南区政府和电力局联系。让他们马上恢复棚户区的供电。严小平打了电话打不通,就跑出去打的去了。
马进已经在荷花湖对面的一家餐馆点好了饭菜,站在门口等候着吕展。见吕展还不来,就给严秘书打电话,严小平说到电力局办事呢,他又给吕展的司机打,司机拉着吕展先过来了。吕展下车的时候便看见了马进。快到餐馆门口的时候,吕展的手机响了,一看屏幕显示的是“老婆”二字,这才猛然记起到梧桐整整半个月了。一个礼拜没有给苏丽娟打电话了,心中涌起一股歉意,连忙按了接收键,却没有声音,便说道:“丽娟嘛,我现在方便,你说吧,说吧,
电话里响起苏丽娟那熟悉的略显沙哑的声音:“你好吗,我的当家的?”不等吕展回答,继续问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没吃晚饭吧?告诉我,你现在在哪儿啊?”
吕展轻松地笑笑,轻松地回答道:“我很好,刚刚到塌陷区看了看,马上吃饭,享受大自然赐予我们的恬静,怎么,你在怀疑你老公的自理能力吗?”;苏丽娟笑出了声:“好了老公,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还是不要装了吧。什么恬静啊享受啊,都是哄我的。我想象得到,你忙得脚后跟打脑勺子!我能!够耐心等到第七天,现在给你打电话,是该敲打你了,要多注意身体!”
吕展平静地说道:“谢谢我的老婆。你好吗?明明好吗?”苏丽娟回答说:“我们都好。大哥来了,你走后的第二天下午来的。”听到大哥吕大军从老家张家口琐上来到了省城,吕展的心里立刻升腾起一股柔情,颤声问道:“快让我哥接电话,我要和他说话,快点。”苏丽娟说:“他已经走了,上班去了。”吕展打了个愣:“上班?他……上什么班啊?”苏丽娟说:“我爸给他安排进他们医院的瞀卫室了,放心,大哥挺负责任的,院方很满意。”吕展叹了口气,他与大哥的感情很深,但是他不愿意大哥从乡下到省城来。一是父母需要照顾,二来是怕大哥在城里学坏。他对大哥太了解了,大哥没有吕展有定力。但是,苏丽娟一直惦记着大哥,常常替他照顾家里的一切。吕展笑了笑说道:“还让老人家为咱们操这份心,先代我谢谢爸爸,回省城我一定面谢老人家。”苏丽娟连忙问道:“什么时候?”吕展不假思索地答道:“明天吧。”
“真的?真的吗?”苏丽娟兴奋不已。吕展已经是饥肠辘辘了,忍不住说道:“好了好了,老婆啊,就说到这儿吧,我实在是饿了,快让我吃饭吧。”苏丽娟一听就心疼了:“你看,我就说嘛,一忙起工作来就照顾不好自己。”沉默了会儿,又说,“快吃吧,慢点吃,别狼吞虎咽的,当心胃受不了。”
吕展答应着,在马进面前皱着眉头说道:“哎呀别啰嗦了,我挂了。”关上手机,看了一眼马进,问,“你也还没吃吧?”
马进说:“我还不饿哪。”
吕展一皱眉头说:“怎么,我就这么官僚?连一顿饭都没人愿意和我一块吃?”
马进只好坐下了,向服务员招了下手,示意把点好的几样菜都端上来0两个人吃着菜,吕展说喝点啤酒。马进赶紧让服务员上啤酒。吕展并不是多想喝酒,他是想让马进说点梧桐的真实情况。
吃着饭,喝着酒,马进说道:“这是咱们梧桐市实施‘三山’改造工程的杰作啊。臓三山指的是大兴山、杏花山和梧桐山。配合着治理桃河水、采沉坑生态环境建设,市委搞了这项改造。咱们市南部是釆煤下沉区,由于种种原因,一直闲置着,后来市委市政府研究决定,在那片空地上开发建设一个公园和一个工业区。”
吕展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气愤地插话说:“公园就公园,还建什么工业区?简直是乱弹琴嘛!”
马进被吕展的插话弄得吃了一惊,一时不知怎么张嘴了。
吕展马上恢复了平静:“对不起,你接着说。”
马进喷着浓浓的酒气,急忙解释说:“这是有原因的,天龙的焦化厂早先就有。周家富接手之前是国有企业。后来又建了钢厂、陶瓷厂等等。因为工厂不需要高层建筑,最多是个高炉!经中央批准,公园开始破土动工,荷花湖建成了国家级城市湿地公园。成绩不小啊,你看看,山山凝翠,桃水泛青,已经成为了梧桐市的一大美景啊!”
吕展淡然一笑,也许是回应,也许是饥讽。如果照马进描述的那样,梧桐已经是个世外桃源了,已经是人间天堂了。
马进从吕展的面部表清上看出了什么,马上谨慎起来。他满脸通红,一直红到脖子根,连眼睛都红得要出血了。吕展最后问到防震棚的情况,马进言语躲闪着。吕展觉得马进挺厉害,喝到这个份上还能控制自己的思路,这几年的书长没白当。
吕展苦笑了一下,觉得这个马进的思想还停留在温洪涛时代。他的乐趣,他的荣光,都是属于记忆的。但对未来,他没有特殊的兴趣和感觉。要是从他嘴里打听防震棚的背景,恐怕是很难了。吕展想刘建新一定知道这其中的秘密。还是从刘建新那里讨个底吧!吕展的直觉里有个思路,那就是要跟温洪涛谈一下防震棚改造的事情,应把它纳入建设科学发展示范区的范畴。
打开这一条幽暗的隊道,就是历史通向未来的通道。
人生就像戏剧一样,总是一场接着一场,角色都在不停轮换。刘建新怎么也没想到,到了政协的人,竟然又要回到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的位子上。这个决定还没宣布,市委市政府就传出消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