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展曾多次听爹娘讲述,四十三年前的一个黄昏。吕展刚刚出生就害了怪病,父母把他送进公社医院诊治,没有办法治疗,吕展就死去了,小尸体放在停尸间。这是坝上草原的夜晚,满族人终子龙牵着老狗巡夜,听公社医院停尸房里有婴孩的哭声。佟子龙砸门而入,抱出这个男娃跑到医院值班室跟医生报喜说,孩子死而复生,竟然缓过来啦。医生们又喜又忧,急忙救助。吕展真的活了!后来,吕展还吃过许多家妇人的奶水。小吕展长大了。吕展骑在父亲的脖子上玩耍。父亲吕老汉瞧着小吕展那双很亮的眼睛,就断定这娃是放羊的好料子。父亲教他骑马,反反复复叮嘱孩子,你爹是草原牧民,草原就是咱的家。你要爱家哩。他还时常把游牧的故事讲得神乎其神。他不让吕展上学,游牧是不需要文化的,只有一身力气就够了。长到七八岁的时候,吕展瞅着那些上学的眼热了。学校老师也来动员吕老汉,让吕展上学吧。佟春喜都上学了,佟老爷子也找吕老汉:“就让孩子读书吧!”吕老汉耸起弓一样的眉毛吼:“上学有屁用?俺大字不识不照样驰聘草原?”从这时起吕老汉就开始手把手教吕展骑马。从根本上改变吕老汉的还是那个特殊年月,草原公社书记下令不让他们放牧了。吕老汉傻了,他一直以为没有谁能阻挡他放牧。吕老汉被调到山上垄梯田时,被佟老爷子点透了,咱这游牧的人骨头硬不过人家的“权头”,权!吕老汉深深感到权的威力了。他发誓砸锅卖铁也要让吕展上学读书。读书才能做官,做了官才能让他老汉放牧。这朴素浅显的道理支撑着吕老汉供养吕展从小学读到大学。起初,在大草原上野惯了的哥哥吕大军和吕展都不愿上学,吕老汉觉得大儿子确实不行,就没指望他,但是吕老汉却对吕展寄予厚望,父亲揪着吕展的脖领,像提小鸡子一样将他押到学校。后来吕展几次逃学,跟几个坏孩子偷吃集体的奶豆腐,吕老汉发现后用驯马的霸王鞭抽他的屁股,打出一条条的血棱子。吕展被打过来了,成了一名优等生。如今儿子都长成挑梁主事的市委书记了,吕老汉却老了。
佟老爷子进屋来,枯树根似的坐着。
吕老汉和佟老爷子亲热地说着话。吕展瞅着佟老爷子的脸说“佟大叔,有事您就跟我说啊!”
佟春喜凑过来说:“爸,我跟你说的事,快跟吕书记说啊!”
佟老爷子嘴巴抖了抖,吼:“说啥?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小子的事情我不管!”说完眯起眼睛,吧嗒老烟斗。
佟春喜被老爸的话说愣了。吕展望着也很尴尬。
佟老爷子狠狠瞪了儿子一眼。佟春喜的堕落使父亲寒心,也使他陷入馗尬境地。佟春喜赶紧解释说:“吕书记,我老爹老了,怪怪的!对他儿子还有成见呢!”他转脸望着佟老爷子:“爹,别听别人瞎说,都是望风捕影的事啊!我佟春喜是党的干部,这阵也是劳模啦。”
佟老爷子对吕老汉撇撇嘴说:“老哥你说,这阵的劳模跟咱们那阵的能比吗?有钱啥都能买来!吕展啊,你来梧桐工作,不看我,大叔也不争你,我就嘱咐你一句,别跟春喜这小子狗扯羊皮,毁了你的前程!展子,你要记住!”然后就咳嗽起来。
吕展这才感到,佟老爷子与儿子的积怨很深了,就像这老烟叶,钻进肺叶里去了。他就转了话题说:“爸,云红,你们在佟大叔这儿多呆会儿,我现在到东水峪村看看。老爸,晚上回家住,咱父子俩好好聊聊。”
吕老汉说:“这就对了!”眼神里透着喜爱。
佟老爷子说:“展子,你有工作,大叔不留你了。”
吕展笑了。
从沧县回来,吕展不断在报纸和电视上看到美国次贷危机的报道。这让他对梧桐的经济充满忧虑。这个时候,沧县开发区主任终春喜到吕展的办公室,深谈了一下开发区经济,吕展耐心地听着。
沧县开发区的经济现象让他吃了一惊。今年人民币汇率的调整,对开发区的企业特别是出口企业影响严重。吕展疑惑地说:“对出口企业究竟有怎样的影响呢?”终春喜哭丧着脸说:“玩具厂已经没有订单了,鞋厂几乎关门,缝纫机厂还在生产,资金链快断啦!凤凰陶瓷同样走入了困境!”
吕展叹息了一声说:“这就看出企业转型多么重要。金融上的事情,我们的干部都不是很懂。在未来发展道路上,我们将面临三大核心挑战,首先是金融,其次是环保,最后是价值观与文化。实际上,金融首当其冲。在我们梧桐,文盲是越来越少了,但金融盲很多啊,包括我吕展哪!这对企业,对产业,都是很危险的!我们必须补上这一课!”
佟春喜说:“是啊,吕书记!请专家给我们讲讲!不,你从小就爱读书,你知识渊博,你给我们讲就行!”
吕展忧虑地说:“不,还是要请专家。特别是从美国华尔街来的专家。他们掌握第一手材料。刚才你说的开发区情况,很重要。我让刘建新市长调查一下,看看是你们的独有现象,还是普遍现象?”
佟春喜说:“听说梧桐港开发区也是这样的。”
吕展分析说:“国际金融市场动荡,一些金融机构倒闭,美元的汇率持续走低,国际资本走向更为复杂啦!从我们开发区的现象看,有国际的影响,但是,我们也要看到我们自身经济的问题。劳动密集、低成本时代已经结束啦!危机危机,有危险,更有机遇。谁能够把握机遇,谁就能获得先机!”
“吕书记,你说得好。”佟春喜附和说。
吕展说:“你先回去,我明天到沧县搞一个调研。”
终春喜又说了一些私事:“大军哥找到我了!”
吕展马上就沉了脸:“他找你干什么?”
佟春喜马上把要说的话缩了回去。他知道,一切都是瞒着吕展的。吕大军的眼睛盯上了天龙集团在沧县开发区的铁矿。这是天龙集团下属即将关闭的铁矿。听说尾矿库里还能提炼出铁精粉,吕大军就盯上了。周家富竟然同意以低价转到吕大军的名下,终春喜却是很犹豫。佟春喜知道,这个铁矿几经转手,尾矿大坝年久失修,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山西尾矿事件,淹没了赶集的人群,酿成了严重的事故。这让佟春喜想起了沧县开发区的这个尾矿。加固大坝,费用太高,拆掉它,泥石流会破坏皇陵环境,同时还会影响到凤凰甸的环境,怎么办?他真拿不出个主意。吕大军如果买到这个尾矿,提纯铁精粉的施工中,还会造成安河的污染。他想找吕展商量,究竟该怎么办?他把这个情况说了,没敢提吕大军想介人的事情,吕展说:“投资加固尾矿大坝,一定要保护陵区的环境,同时更要保安全啊!”
終春喜临走的时候,吕展继续追问:“你刚才说到我大哥找你?他究竟找你干什么?”
佟春喜含混地说:“没什么,看看我。”
吕展说:“他素质不够,不能让他在你那里搞什么经济活动。他有什么动作,你一定要及时告诉我,记住啦?”
佟春喜点点头,走了。
这个落雨的下午,过得特别慢,周三原竟然有些坐立不安。
雨已经停了,但天空还是灰沉沉的。杨省长路过梧桐,要到梧钢考察工作,省发改委主任宋健也随同到来。周三原接到通知后一阵兴奋,就在办公室等候。陈明先常常到梧桐给吕展撑腰,省长也早该帮帮他周三原了。省长的汽车驶到外环的时候,他要带人去高速口迎接。不知是什么时候兴起来的,这好像是个规矩。等待,有时是无聊和难受的。这个时候,他想起了梧桐的工作,他越来越感受到吕展的压力了。吕展每片在沧县,已经在工作中破题,孙继海立下了汗马功劳。孙继海是他周三原的铁杆,如果自己包片沧县就好了。可是,他被分到了梧钢等大企业“包片”。他告诫自己,必须在节能减排上破题,否则他这个市长就彻底没面子了。弄不好,政治上会败走麦城的!
怎样在钢铁上破题?周三原还要等杨省长视察过后再定。听说全省的大钢铁要有大的举动了。可是,这个时候,一件完全出乎他意料的事情发生了:杨省长的车队旁若无人地从梧桐高速口一掠而过。而且没有通知他们。周三原得到消息之后,有一种被“腺”的感觉,难道省长听到关于梧钢的什么闲话丫?周三原决定到梧钢看一看,想从刘子龙那里讨个底。
刘子龙解释说:“我跟发改委宋主任通了话了,没有别的原因,省长突然有外事活动,直接奔避暑山庄去了。”周三原想了想说:“好了,不说省长调研的事啦。先说说你们节能减排工作做到啥程度啦!”刘子龙迟疑了一下说:“周市长,啥程度你还不晓得吗?我知道老百姓对梧钢的烟囱有意见,我还知道在炼钢中节能有奖励。可是,我顾得上吗?你二叔的焦化厂和轧钢厂都关了,我们梧钢离搬迁还远吗?如果花重金上马排污设备,搬到凤凰甸又用不上了,这笔账我得算吧!”
“算账,算账,都这么算账,我们的环境还要不要啦?一脑子裡糊,一点不懂政治!”周三原狠狠瞪了刘子龙一眼。
刘子龙无奈地一笑:“市长的批评,我都接受,保护环境非常重要。可是,你看看吧,金融危机了,钢铁市场到了拐点了,原材料涨价,钢铁已经没有多少利润空间了。下月工资都发不出来啦!”
周三原听得不痛快,低着眼皮,几个手指神经质地敲打着桌面:“刘总,有那么严重吗?你要是蒙我,我可撤了你的职,离开你这个王屠夫,那我们就只能吃带毛猪啦?”
刘子龙黑着脸说:“你就是撤我的职,我也要说实话。你和温书记都是梧钢出去的干部,我蒙得了别人蒙得了你吗?你到库房看看吧!我们内需不振,产能过剩,钢铁缩水,库存加大!唉,日子越来越不好过,看来要死掉一些钢厂啦!”
周三原额头冒汗了,急忙说:“带我到库房看看。”
工厂还在生产。一列长长的小火车隆隆地开过去了,喷出来的烟雾还甩在后面,将周三原的视线遮住。当啷一声,库房大门打开了,他看见到处是积压的铸钢、钢板和螺纹钢。看守工人在打扑克。周三原走过去,摸了摸冰凉的钢板,沉沉地叹息了一声,缓缓地走了出来,半天没有说话,神色冷峻地看着火车头缓缓逼近。
刘子龙把销售科长马青云叫了过来。马青云对周三原说:“梧钢除了一分厂的产品科技含量高、基本没有积压之外,另外三个分厂都不行了!最严重的是,出口那部分堵住了。虽说我们经济的基本面没被破坏,可是中国出口企业海外坏账上升!困难加大啦!”
周三原说:“我们一共有多少海外坏账?我是指人家拖欠我们的!”
刘子龙插话说:“至少有3000万美元吧。这可是无保障债务,十有八九回不来了。”
周三原沉重地点点头:“跟我们合作的海外公司还是美国的斯徒帕克先生吗?”
“是啊,他跟我们合作十几年了,眼下不行了,听说公司正申请破产呢!”马青云伤感地说。
周三原内心被深深刺痛了。那么遥远的往事,那么沉重的承诺,那么残酷的真相……他有些承受不住了。他记得十分清晰,当年是他与美国老板斯徒帕克签约的。他们在浙江有一家石油管材企业,购买梧钢廉价的钢坯,运到浙江沿海的工厂耳加工,赚取了丰厚的利润。我们污染了环境,消耗了资源,人家把钱赚走了。这尴尬局面,一直是钢铁大市的遗憾啊!周三原想了想说:“当初我们太高看老外啦!也怪我啊,先发货给他们。这种赊销方式,本身就埋下了违约风险。还有的海外空壳公司,骗取中国生产的货物。教训惨痛啊!我想啊,像梧钢这样受伤害的企业会很多。我们政府应该帮助企业追债。否则,赖账之风蔓延,我们就永远当冤大头啦!”
“是啊,周市长,谢谢政府体谅企业之痛。”刘子龙说,“我建议啊,快快整合资源,政府向企业提供法律援助。”
周三原咳嗽了一声,郑重地说:“是啊,这是应该做的,可是,你小子也不能为污染开脱!钢铁形势不好,我们也不能千等,利用这个时机,加快转型,再也不能让斯徒帕克之流剥削我们啦!”
刘子龙点点头:“是啊,是啊!”
周三原又到车间里转了转,扭头问刘子龙:“对于钢铁转型,你有什么想法吗?”
刘子龙说:“有哇,我想跟沧县15家钢铁企业重组,组成渤海钢铁集团。跟市场拼命,就要打群架!这样可以降低成本!”
“这个想法很好,尽快拿出个方案给我!”周三原笑了,“需要市政府做什么?”
刘子龙爽快地说:“靠出口是不行了,解决内需。我们梧钢的内需咋拉动,就看市政府的啦!”
周三原笑道:“你小子够鬼的,又把球踢回来啦!”
刘子龙和马青云都笑了。这时,厂区小火车的汽笛短促而高亢地响起来。周三原终于找着了破题之道,组建渤海钢铁集团,这将是他与吕展媲美的一个政绩。吕展几乎夺去了梧桐的目光,臝得了所有新闻。好像梧桐的好事都是他吕展做的,他感到有些羞辱。压抑已久的周三原,在内心积蓄着非凡的勇气。如今的官场,不仅要跟政治对手斗,还要创造属于自己的政绩。这也是斗争的一个方式。
启动之初,周三原带着刘子龙到南方销售钢材,还试图创建一个新的营销模式。通过关系,高铁工程吸收了梧钢一些积压钢板。喝酒,说情,困难几乎都碰到了。很艰难,很艰难,可再艰难也得往前走。但是,这不等于市场回暖啊!昨天的奔波刚刚过去,可他感到非常遥远。这些天他没有闲着,而是对事情进行了深入思考,对于启动内需的思考。周三原由想事情想到了人,想到了自己。他总不能像吕展那#充满豪情,他羡慕那种豪情,可是,他总是觉得自己俗,是男人就无法不俗,肚子饿了也没办法不俗。都嚷着拉动内需,如果梧桐的老百姓究里有钱,他能不消费吗?他刚读了一本书,书中说,日本在二战结束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展起来,像迷一样。日本给中国带来了经验,经验是民富则国强。现在的最重要问题,不是高工资导致生产成本过高,而是工资落后引发的内需不振。这个问题不解决,中国经济就难以走出粗放发展的模式!梧桐也不会成功转型!
周三原召开了市长办公会,研究增加工资启动内需的一揽子工程。
渤海钢铁集团组成了,还有拉动内需方案出台,这不仅让吕展感到意外,甚至都让他有点激动起来:“金融危机尚未见底,战略机遇期不会逆转。中央扩大内需的政策不断出台,我们梧桐要抓住这个机遇!”
周三原说:“吕书记,我觉得,扩内需就是保增长,保增长就是保企业。我们还是要在扶持中小企业上下功夫。我们帮助中小企业融资,很可能就会制造出大量的内需来啊!”
吕展说:“说得对,我们的转型也好,结构调整也罢,必须以启动内需为前提。没有内需,调结构就会被迫中断。周市长,我们梧桐是钢铁大市,重新出台鼓励钢铁生产的政策非常及时啊!”
周三原说:“低工资要改变,社会保障也要加强。我想啊,往医保这块投入一些,把房价降下来,缩小行政支出。”
吕展笑了笑:“你究竟是怎样考虑的呢?”
周三原说:“治病,老百姓不敢花钱。还有这高房价,梧桐房价比省城还高,购买一套房就消耗了一个中等收入家庭一辈子的收入。那些按揭买房者,在未来的日子里,不得不当房奴,不得不节衣缩食。行政开支过高,与政府机构庞大有关,也与我们的公车、公款吃喝和公费旅游有很大关系。要杀一杀,改一改啦!”
吕展说:“周市长,你的思考很深,我们应该迎接挑战了!”
这个时候,周三原的电话响了。刘子龙急切地报告说:“梧钢供销人员在上海,抓住了拖欠巨款的美国老板斯徒帕克。是不是要扣留他?”
周三原一听就急了,发起火来:“扣留?扣留能要回巨款吗?这是犯法,告诉他们,我们梧桐人不能干这样的事!”
刘子龙说:“好吧,我告诉他们。但是,总得有个解决办法吧?”
周三原想了想,果断地说:“让他们设法跟斯徒这个洋狐狸周旋。我马上到上海,协商和解决钢坯欠款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