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委会议结束之后,吕展要去北京开会。他说提前走一天,送老爸回草原。老人不想在梧桐多呆。汽车开上了大草原,吕展心里觉得开阔起来。当汽车停在吕家那幢宽敞的宅院门前时,吕展看着街上一群玩耍的孩子,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感动^当年他和小伙伴们也是这样玩过来耍过去的,其中就有佟春喜。佟春喜怎么变化那么大呢?后来,他和佟春喜都走出了草原,上了大学、进了省城、当了官员,今天算是衣锦还乡了,而那些小伙伴呢,他们留在
这里,尽管他们比自己付出得还要多。走进家门,母亲和大嫂迎了上来,白发苍苍的母亲在大嫂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着,吕展大步走过来,抱住母亲,感动地说:“妈,我回来了。”一滴泪珠洒落在母亲的肩头。吕展想起小时候,娘总是这样叮嘱他:“展子,人活着省什么都好,就是别省力气!”
一家人进了屋,吕展已经快乐得像街上那些玩耍的孩子,跟母亲有说不完的话。大嫂问:“大军和云红回来了吗?”吕展愣了一下问:“大哥跟云红在一起吗?”母亲说:“是啊,他不是跟着云红在梧桐做生意吗?”吕展梗着脖子,倔倔地说:“你们说得不对,云红在梧桐。大哥没有,最近我可没有见过他。大哥不是经商的材料,让他回家干点力所能及的事"清多好啊?”母亲叹息着说:“他总想挣大钱,他的心野啦!”吕老汉跟着说:“展子说得对,不能让大军经商,让他赶紧回来!我看云红也回来,我就讨厌这一点,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展子一人在梧桐,七大姑八大姨都跟着,这成何体统?”吕展笑笑说:“老爸,我可更正一点,云红不是冲我去梧桐的,她原来在那儿就有业务!”吕老汉想起了佟春喜,就没好气地说:“就说佟家老大吧,在沧县当开发区主任,你看那人油腔滑调的,跟走的时候就变了个人!连佟子龙都瞧不上他,展子,他的事情你真的少掺和!”吕展笑着点头答应。
吕大军没有回家,吕云红赶回来了。家人一直追问吕大军的下落,吕云红说:“大哥做生意呢,具体干啥我也说不好!”一家人开始吃饭。母亲给吕展弄了一只烤全羊。草原上少不得酒。吕展首先把第一杯酒敬给了父母:“老爸,老妈,这杯酒敬您二老。你们把我们几个拉扯大,不容易!我们当晚辈的,只盼你们硬硬朗朗的,健康长寿!”吕老汉一杯酒下肚却叹息了一声:“吕展哇,我听说你这阵子心里不痛快。”吕展一怔问:“有啥不痛快?您听谁说的?”吕云红插嘴道:“大哥,在梧桐我们都听说了。有人专门跟你作对!今天都是家里人,一吐为快,我们帮你出点主意!”吕展放下酒杯,摆着手说:“我的事情,你们就别操心啦!现在梧桐的局面打开了,一切都好起来啦!”吕云红说:“可我们听说,周三原根本不配合你,还有,你搞节能减排,关闭了佟春喜的老丈人周家富的工厂,听说这老家伙处处跟你作对!”吕展淡淡一笑:“不是我要关闭周家富的厂子,是他的工厂上了环保局的黑名单,这是我工作的事情,你们别掺和啦!没事的!”吕老汉松了一口气说:“哦,是这样。你的脾气老爸知道,贪污受贿不可能犯,但我发现,现在当官的责任重了,矿难啊,食品安全啊,经常看见领导犯错误,你可不能犯错误啊!”吕展佯装生气地说:“爸,您养的儿子还不清楚吗?我能那么做么?至于那些想不到的问题和责任,发生了也就认倒霉!”吕老汉又叹了一声:“老百姓盼了多少年,要个好环境。我这次到梧桐啊,是比咱草原富裕,可是,那空气不行,比咱家这里差远了,鼻子堵得慌,喉咙总是发酸啊!我是呆着不习惯啊!你到梧桐抓环境我赞成!只要是给老百姓办事,就别怕!”吕展笑说:“老爸,我从小就受您的影响,性格上随了老爸啊!我们要把梧桐建成北方的生态城市,等我们把梧桐环境治理好了,接您过去给鉴定鉴定啊!”母亲笑着说:“别说,你爸爸鼻子就是灵!”吕云红抢话说:“那可就省了买仪器了,那得让梧桐环保局给老爸幵一份工资啊!”吕展仰脸大笑了:“好,好,我给老爸开工资吧!”吕云红跟着笑。吕展收住笑,眼睛严厉地盯着云红:“云红,二哥跟你说一句话,也可以说是二哥给你的任务,大军不齙留在梧桐,即便他自己跑去了,你也替我监督着他,有什么事情随时跟我说!记住啦?”吕云红郑重地说:“记住啦!”她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很虚,大哥被拘留的事情就瞒住了。
吕老汉又问起儿媳妇苏丽娟,吕展就把妻子出国学习的事说了,他说从北京开完了会,就回省城送送她。
第三天中午,吕展回到省城,见到了苏丽娟,迎接他的不是两人如胶似漆、难舍难分的景象,而是一场争吵。争吵是少不了的,有人说争吵是对婚姻的检修。吕展发现苏丽娟的脾气越来越坏了。
受美国次贷危机的影响,国际金融市场动荡,新加坡金融界面临严重冲击,这个培训班推迟了。苏丽娟的护照没有办下来,这也就意味着她在近期根本不能出国。几乎在杨丹凤出现以后,苏丽娟脾气变得暴躁了,而这也是吕展为之恼火的地方。这一时期,他觉得自己婚姻并不美满。当初,有人说婚姻的美满不是争取来的,全凭机遇和侥幸,吕展还有些不承认,现在觉得还有一些道理。吕展有些恼怒地吼:“苏丽娟,不要以为你带着明明,就觉得我欠你什么。当初我邀请你们跟我到梧桐,你自己不愿意离开青平,不愿意离开你的父母,我说什么了吗?我来省城少了,不是工作忙吗?我到底错哪儿啦?”吕展的质问,使苏丽娟更加激愤:“我就知道,你变了,你是不是不想进家啦,是不是不想见我,我有重要事跟你商量,你懂不懂?”
吕展同样高声地说:“你又来啦,什么事不能电话里说?”
“能在电话里说的我能叫你回来么?”苏丽娟针锋相对。
吕展在心里叹了一声,他知道夫妻吵架永远是没有理可言,于是主动软下话来:“我饿了,给我煮鸡蛋面吧,咱们边吃边说。”
苏丽娟笑了,一个吃软不吃硬的女人。她下厨房麻利地打开煤气煮面,同时,另一个灶口的几样小菜也炒好了。
饭菜热腾腾地端上来,让吕展感觉到了家的温馨。苏丽娟还打开了一臟萁酒。女人总会有温存的一面,她给吕展斟酒,轻声地说:“喝吧,很补的。”
吕展不知女人的用心,高兴地喝起来。
苏丽娟在一旁神秘地说:“人家不是想你吗?我还不是为你吗?告诉你吧,我爸爸给北京一个大官看病,首长是我老爸的好朋友,首长说你很能干,想给你调进北京,好吗?我和爸爸都想让你去!”吕展轻视地一笑说:“你爸能认识陰大官?啥首长?不就是鲍长庚吗?”苏丽娟笑了:“你怎么知道的?”吕展说:
“过去你爸跟我吹过!前几天老首长不是到梧桐老家了吗?我陪同了好几天呢!怎么着,老爸给他看病来着?”苏丽娟说:“北京有那么多好医生,可老头就认咱老爸,派专车把老爸接到北京了。要不,老爸说首长一个劲地夸奖你呢!原来你们见过了。”
吕展认真地说:“丽娟,老爸该看病看病,别老惦记着我的工作。刚刚在梧桐站住脚,不能三心二意的,我已经人到中年了,该自己甩开膀子干一场了,考验我的时候真的到了。”苏丽娟又恼了,她一把夺过吕展手中的酒杯:“我就准知道你会跟我作对的,我可告诉你!怎么越活越不知好歹?这些年爸为你操了多少心呐?老人给你操心还有罪了?你倒讲起风凉话来了?”吕展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承认,我的成长离不开爸爸的扶持,没有老人家,我当初早回到草原了!因为这样,我心存感激啊!也是因为这样,我再也不能让他老人家为我操心了。我吕展也是堂堂七尺男儿,这次去梧桐,我一定要干出一番事业来,有了政绩,我马上可以进常委、当省长!我要让人家看看,吕展是块好钢,不是废物蛋,不是棉花包!”
“哼!想得挺美吧?”苏丽娟的脸上洋溢着讥笑,“你这是跟谁置气呀?听说周家富开始告你的状了!别给我弄个遍体鳞伤回来呀!”吕展一脸庄严,大声地说:“既然选择了吃政治饭,就要干出过硬的政绩,如果能靠节能减排、靠科学发展,给老百姓解决疾苦,靠这样的政绩提升职位,我一点都不脸红!”苏丽娟讥笑道:“你又来了,怎么听着都像是英雄人物的豪言壮语?你可要知道,梧桐可是个大泥潭,我怕你陷进去就拔不出脚来!就说你的好朋友张市长吧!他成了腐败干部,他刚到青平市,不也是信誓旦旦吗?”吕展狠狠瞪了女人一眼,说:“人跟人不一样!他栽了,是他自己造成的!”苏丽娟果断地截了他的话:“不,不能全怪他!为什么贪官越杀越多?我们的体制也是一个原因!有些权力得不到应有的、有效的监督!惩贪反腐的力度再大,官官相护也是有的!网上都说了,年轻干部已经是腐败的高危人群啦!”吕展想了想说:“挺神啊,苏丽娟,连这个你都知道?你怎么能把我跟张市长比呢?他太贪婪了,贪婪等于负债啊!如果我是被冤枉的,当然希望有人帮助。如果我真的堕落了,情愿接受人民的审判!我刚才所说张市长的问题,要从他自身找原因,这也是我到梧桐后思考的。为官?怎样为官?为官之道是为人。”苏丽娟怔怔地看着他:“你把张市长的堕落看成是他自身的空虚和下贱?”吕展说:“不是他自身,是我们人自身!”吕展皱了一下眉头,“过去我们生活在极左路线的政治高压下,骨子里的空虚和下贱本能地恐惧和收敛着!改革开放之后,精神世界里的空虚和下贱就暴露出来,五毒跟着侵害了他。每个人面对诱惑的时候,就要与自己心中的魔鬼较量一回!很少有人胜过魔鬼,因为我们没有什么信仰!信仰;马列的人也把马列当成装饰,男辭就有了掩护,无所畏惧,什么事都敢干啦!”!苏丽娟说:“我同意你的观点,我们没有相对稳定的价值观念。尤其是你们的官场,价值观一跑偏,人就很危险了!”吕展说:“官场就是台阶,所有的台阶都是供人上去或是下来的。优胜劣汰,没什么大惊小怪的!”苏丽娟伸了一个姿势优美的懒腰:“别说了,我知道你是铁了心!不在梧桐这个大陷阱里弄得!狼狈不堪,你算不服气啊!”
“苏丽娟,我没有退路!”吕展来回踱着步子,“我们男人不比你们女人。女人既可以叱咤风云,也可以小鸟依人,怎么都可爱,还有着哭泣、撒娇和唠叨的特权。我们男人行吗?男人必须向前冲,只有冲上一个又一个高峰,才能获得男人的自尊!你说支撑自尊的是什么0” ;
苏丽婚说:“我知道,是权力!”
吕展说:“难道权力不好吗?权力也是财富!我说的财富不是腐败!是一个人的精神财富。官做大了,那就是精神的富翁!”
“别跟我耍官腔!什么精神富翁?你们要权的男人,最后都是想要金钱和美女。这是人的天性。变坏容易学好难,这充分说明人的天性中自律的重要!”苏丽娟来了兴致,还想与丈夫继续讨论下去,可是这个时候,吕展说自己累了,草草吃了点饭就要躺下睡觉。
他们婚后的生活,应该说是甜蜜的,虽说这种甜蜜浸透着疲劳和苦涩,可那温暖的小家庭还是不断补偿给苏丽娟说不出来的安慰。后来他们因为琐碎的事情吵架。她呢,就十分频繁地唠叨,辛苦伴随着唠叨。再后来,有了明明,苏丽娟就不再与吕展继续抗争,紧张的抗争一松懈,随之而来的是对生活的懒散。夫妻之间一旦变得懒散,爱与恨也就同时被稀释了,相互之间也就缺少了关怀。每人都有自己的初恋。初恋往往是不成功的,可它留下的印痕很美。苏丽娟每每不顺心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的初恋。
苏丽娟看也不看吕展,呆呆地望着房顶的吊灯出神。吕展茫然地看了看妻子。妻子柔柔地躺着,像一团白色的液体。吕展轻轻叹了一声,埋头睡着了。
吕展收到了一份揭发终春喜经济犯罪的材料,还有他抵制节能减排的问题,吕展非常震惊。他悄然喊来了反贪局长刘劲,让他看过材料,叮嘱他撇开沧县方面秘密调查。然后他又找到组织部长,想到沧县的班子进行调整。吕展提出停傻春喜幵发区主任的职。至于怎样安排他,再作决定。另外,提拔周荣芳为分管工业的副县长兼沧县开发区主任。周三原并不同意,孙继海也有意见,佟春喜的反应更是特殊,他竟然动用周家富找鲍长庚向吕展说情。吕展还是坚持住了,沧县常委们多数赞成吕展的安排。吕展心里十分清楚,不调整,沧县钢铁企业节能减排很难落实。
周荣芳愕然了,她不知道吕展蒲芦里要卖啥药0周荣芳到梧桐开会,吕展请她吃了一顿晚饭,饭后周荣芳急扯白脸地追着吕展:“吕书记,你看我能行吗?”她欲打退堂鼓。吕展摆了摆手说:“我还要听刘建新市长的荷花湖改造汇报,你的事情就这样!我相信你会干好的!”周荣芳无奈回去了。她连夜赶回了沧县。过了两天,吕展去了沧县孙继海家里。孙继海在家中见了吕展,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黑着脸。吕展就闷闷地喝水,他知道任何一次人事安排都有争议的。每个人身后都有背景,背景并不写在档案里,佟春喜的背景不仅是孙继海,不仅是周三原,还有市里省里的关系网。他能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中作出抉择,是在心里悠了好久的。他看出来,孙继海有怨气,又无可奈何,不是担心周荣芳不能胜任,而是他害怕吕展。吕展看出来了,孙继海与佟春喜有经济上的往来。
过了一会儿,孙继海终于说话了:“吕书记啊,你撤春喜的职,春喜有点冤,沧县有今天的经济规模,春喜的开发区做了不少工作。那年大雪天,他去北京引资,汽车翻在山沟里险些丧命啊!玩具厂上马时,他三天三夜不下岗,累得吐了血。这些你知道吗?”吕展点点头说:“我听说了,周荣芳都跟我讲过。我还知道他父亲佟大叔在陵区刻石碑,累得也吐过血……”孙继海惊了脸问:“那你还撤他的职?不说为公,从私情上讲,你们从小都还是朋友啊!还有,你的妹妹云红、大哥大军都是他的好朋友啊!”吕展揉揉眼,他被满屋的烟气辣出了眼泪,说:“继海同志,你说得对,正是因为我跟春喜的特殊关系,我才要撤换他的。”孙继海惊讶地瞪着吕展,心想你这不是恩将仇报么?吕展顿了顿说:“继海,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检察院反贪局的举报箱里有多少告佟春喜的信么?佟春喜目前是沧县的焦点人物,我让他从开发区撤下来,等于救了他。”孙继海愣了愣说:“我坚信,佟主任还是经得住考验的,这年头,哪个干部不挨告?都是捕风捉影的事。”吕展摇摇头说:“你敢担保佟春喜两袖清风?这种事越描越黑,查查谁都能鼓捣出点事来,何况佟春喜这样的人。快给他安置个妥当地方,他不给你坏事就算念佛了。”孙继海感到胸口和额头同时发热了,终于掐灭了烟头问:“吕书记,对于春喜的事情咱别争论了,既然你是出于爱护他,就该给他弄个好去处。”吕展见孙继海让步了,就将脸上堆起笑。他没有马上回答。但他知道孙继海跟終春喜的交情。听说孙继海儿子的公司为沧县开发区购设备买原料,发了不少横财。这里的感情是用钱勾连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