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是日子的背景,又是生命的埋葬者。温洪涛眼前又幻化出那片光秃秃的山。这阵的山林啊,正以最后的沉寂向世人诉说着生命消失的沉重。温洪涛闷闷不乐的脸上透出一层暗淡的阴影。
吕展还是找上门来了。让严秘书提着很多东西来的。开门的是肖红娟,她对吕展的来访感到有些吃惊,甚至是几分担忧,吃惊的是吕展百忙之中登门;担忧的是,这个时候吕展造访很有可能要搬老温出山做些什么,做些什么呢?她知道是不便相问的。只好礼貌地让座,沏茶倒水。严秘书悄悄撤了。
吕展看了看四周,问:“老书记不在家啊?去哪儿了啊老嫂子?”
肖红娟说:“我上市场买了点菜,回家就没看见他,走不远。要不,我去找找。
吕展说:“不用了。不急,老嫂子啊,今天我想在家里和老书记好好喝两杯,请您批准哪。”肖红娟笑笑说:“瞧你说的,吕书记到我家来那是我们的荣幸,岂有不让喝酒之理啊,你看你怎么还花钱买这么多东西啊,家里什么都有。”
正说着,温洪涛回来了,见到吕展并没有惊讶,也没有怎样的高兴,让小外孙叫吕展“吕爷爷”,说孩子叫球球,是他二女儿的儿子。
吕展抱起球球,在孩子脸蛋上亲了一下,球球跳着两颗门牙嘻嘻嘻地笑出了声,喜欢得吕展连着亲了他好几下。温洪涛将香蕉往吕展跟前推了推,说:“听说你找我呢,有事就说吧。”
吕展对温洪涛说:“这几天您去哪儿啦?”
温洪涛垂下头,没有马上回答。
肖红娟多嘴了:“跟高德友去沧县的弯道山铁矿了。这不,梧钢搬迁动了他哪根神经,在家待不住了,整天想着出去!”
吕展明白了,歉疚地说:“老书记,都是我的错啊,陈明先书记一再叮嘱我,梧钢搬迁让我跟您说好,我忙得没空来,我失职啊!”
温洪涛淡淡地说:“新班子的决定,我没意见。”
吕展想了想说:“老书记,我跟刘子龙他们谈过了。梧钢搬迁的未来,大家都很乐观。梧桐的矿石资源耗尽了,要想降低成本,就要进口铁矿石。这就必须选择最好的港口。美国钢铁大王卡耐基,当年为了降低运输成本,将他的钢铁厂建在了美国密西西比河岸边。日本更是这样!梧钢眼下的难关,是五万名工人有情绪,他们家在梧桐,人又要到凤凰甸工作,我想这还是能克服的。加大快速交通运输嘛!另外,就是梧钢的眼前利益。经济损失可能不小,投入很大,可能影响梧桐两年的经济,但是,目前全球金融危机,钢铁已经到了拐点,生产非常困难,这次搬迁,不仅换了场地,消除了污染,而且是向精品钢转型升级。北钢和梧钢的精品钢,马上就要投产了,还没产钢,订单和资金就跟过来了,为什么,还不是提高了科技含量!今天的搬迁,也是您当年的‘三步走’啊!”
温洪涛点点头:“吕书记,我想通了,这是大势所趋!长远看,对梧钢是有利的!但是,还有一点我是担忧的,那就是凶猛的渤海潮!我是想,梧钢参股到凤凰甸就可以了,整个都过去,可太危险了!”
吕展猜想他就会提出这个问题,在梧钢座谈时也涉及这个敏感问题了。这只能在家里说说,不能提到桌面上来。你既然担心渤海潮,怎么还把北钢引到岛上来?怎么还厚着脸皮向全世界引资?你们梧桐人到底安的什么心?他坚定地说:“老书记,我们已经投入科技力量对渤海潮进行攻关,我坚信,很快就会攻克的!我们一定会给凤凰甸支一顶保护伞,让它固若金汤!”
温洪涛嘴角挂一丝残笑,轻蔑地说:“我相信你的魄力,但我不相信杨丹凤带的那几个人!他们能攻克历史上这么顽固的灾害?”
“能,一定能!您相信我!”吕展继续前面的话题说,“我知道,您和众多老梧钢人情感上难以割舍。会有一段时间的阵痛。故土难离啊,周进跟我说,北钢搬迁同样是经过这样的折腾!老温,您可要挺住啊!我还要请您当市委的经济顾问呢!”
果然,温洪涛没有接受,他说:“我首先感谢你这一届班子对我的信任,请原谅我不能接受,我已经完成使命了,我还有我该做的事情啊!”
吕展疑惑地看着温洪涛,灘:“怎么会这样呢?您是梧桐公认的领头雁,梧钢能有今天,凝结了您多少心血呀!形势和发展都还需要您哪!您就别推辞了吧!”
温洪涛摆摆手站起身,朝厨房喊道:“我说老太婆,饭菜好了没有啊?”肖红娟在围裙上擦着手,从厨房里走出来,说道:“这就好了,你俩先喝着。”
温洪涛拉起吕展胳膊,做了个“请”的手势。
俩人面对面坐在餐桌旁,温洪涛看看盘里的猪爪,又惊又喜地低声说:“啊,猪爪,久违了这玩意,太好啦。”
吕展奇怪地问道:“你们家楼下超市里就有这东西,您怎么还久违了啊?”温洪涛顾不上答话,狼吞虎咽地一连啃了两块,才意犹未尽地咂咂嘴巴,小声对吕展解释说:“你有所不知,是你老嫂子限制我,不叫我吃这玩意,说这玩意胆固醇高,还说……还说这玩意有味,像咱们……像咱们男人的汗脚,这个老太婆,你说她说的是些什么话嘛。”说着,把自己啃完的猪骨头放到吕展的跟前。
吕展忍不住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肖红娟端着一盘皮皮虾走进餐厅,看看温洪涛的碗边,问吕展:“你在笑什么呢,吕书记?”
肖红娟看看吕展跟前的猪骨头,冲温洪涛撇撇嘴,对吕展说道:“少喝点酒多吃点菜啊吕书记。”
吕展答应一声说:“您别一口一个吕书记吕书记的,老嫂子,您就叫我小吕吧,听着亲热,一家人似的。”
肖红娟拍着吕展肩膀说道:“好好好,那就叫你小吕啦,多吃点,老嫂子手艺怎么样啊?”
“好吃,好吃,够得上厨师水平了。”吕展夸赞道。
肖红娟乐得直拍巴掌:“那往后就常过来,想吃什么就跟嫂子说。”温洪涛朝老伴挥着手说道:“快去折腾你的去,不要在这里破坏我们的情绪,啊,出去出去。”肖红娟冲老头子一撇嘴,进了厨房。吕展往温洪涛的碟里夹了块猪爪,语气真挚地说道:“怎么样老书记,接受老弟的邀请吧?”温洪涛放下筷子,长长地舒了口气,端起酒杯与吕展的杯子碰了一下,摇摇头说:“吕书记你别误会,我这样做完全是出于公心。就说梧钢的历史吧……”温洪涛回忆起过去艰辛而难忘的岁月,心情激动起来,端起杯子将满满的酒喝干。肖红娟端着一个盛满红烧鱼的盘子走进餐厅,瞪了老头子一眼,提醒道:“别唠叨你那点陈糠烂谷子的事了,让吕书记消消停停地吃顿饭不行啊?挺大岁数的人了,没个眉眼高低。”
温洪涛一拍桌子,眼睛一瞪,嘴巴张了张,没说出话来,抓起一块猪爪,狠狠地啃下了一大口肉,狠狠地嚼了起来。
吕展见状,起身扶住肖红娟的胳膊,劝解道:“老嫂子,我也正想了解梧钢的发展情况哪,难得老书记有此雅兴,您就忙您的去吧。”劝走了肖红娟,温洪涛与吕展碰了一下杯子,说道:“世人都知道,梧钢的另一个大手笔写在了梧桐南部的凤凰甸,梧钢与北钢合作、年产1500万吨的精品钢铁基地就要投产了!这将支撑起中国钢铁行业的一片天哪!我想不明白的是,既然梧钢参与了凤凰甸的精品钢,为什么还要整个都搬到凤凰甸?”温洪涛拍拍桌子,站起身,背着两手,在屋子里来回踱起步来。吕展看着温洪涛激动的样子,明白了他心中的疙瘩。吕展吃了一口菜,耐心地跟温洪涛讲了起来……
温洪涛的电话响了,是周三原打来的,问老书记在忙什么?
温洪涛故意说:“我跟吕书记喝酒哪,你过来吗?”
周三原支吾着:“不了,你们喝吧!”就挂了电话。
温洪涛拍拍吕展的肩膀,说道:“吕书记啊,我了解三原这个人,他啊有毛病,工人阶级的毛病,固执,但本质还是好的。我希望你们精诚合作!”吕展说:“老书记,我这里没有问题。这一切取决于他的态度。好了,我们不说他了,您还没有答应我做不做顾问哪?”
温洪涛笑了笑说:“我既然已经退下来了,还是退个清清爽爽吧,我毕竟在梧桐干了这么些年,方方面面上上下下都很熟,虽说不当市委书记了,但我自认为还不会人走茶凉,所以,我真担心因为我会千扰你吕展的工作思路啊。另外,你也放不开手脚工作嘛,你说是不是昵?假如我们这个社会不是崇权思想严重,我还真的想给你当帮手,可惜呀,我在梧桐为官几十年,又多少干出些业绩来,所以大家还是比较尊重我的,有句话说得好,任何历史都是当代史,我可不想靠我的‘历史’晚节不保,老了老了背骂名哦!”
吕展思忖了一会儿,点点头,说道:“我理解了老书记。这样吧,您做咱们的名誉顾问吧,给我们当幕后老板,怎么样老书记?”
温洪涛沉了脸,说:“这种形式,我也不干!”
肖红娟插嘴说:“他想上山栽树了!老了,倒成孩子了,想一出是一出!”温洪涛独自上了山。
温洪涛采到了“狐狸腿”。他站在山上,长长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他真有些不愿下山了。山下有什么好的?人越活越势利了。人越活越小了。他爬到了那个山头。蹲下身,栽下了那一片小树。小树默默摇着头,哗哗地响个不停。温洪涛背着草药下山,还回头朝山上张望了很久。温洪涛回到家里将“狐狸腿”碾碎,然后和肖红娟熬出药水,喝了腿脚都灵活了。
这个夏日的上午,阳光是那么刺眼,那样怪异。仿佛随时都会有白面粉落下来似的。温洪涛独自喝了几口老酒,就走出了家门。他不敢往天上瞅,因为他自己都对自己吃惊,他正在干一件自己都无法解释的事情。他把自己的3万块钱都捐给了林场。他的意思是用这笔钱买一些小树苗,树苗快快活活地长在山上,恐怕这也是梧钢人的心愿吧?温洪涛刚刚捐了钱,儿子小三儿和肖红娟就急火火地追上山来。温洪涛没吭声,慢慢掏出枣木烟斗,一口一口吸着。肖红娟说:“老头子,咱回家吧,你吃了一辈子苦,难道还没受够吗?”
温洪涛的两只老眼,朝山里望了望。
山风冷冷地吹着,有一片树叶打在温洪涛的脸上。小三儿说:“爹,你这么做,不是让家里人惦记吗?”温洪涛不说话,肖红娟心里慌了。温洪涛站起身,身子一歪,险些栽倒。肖红娟将他扶住了。肖红娟发现老头子的眼睛湿湿地亮起来。温洪涛将枣木烟斗里的烟吸完,就将烟斗使劲在手掌里揉了揉,抬手狠狠地朝山下扔去。
枣木烟斗像一只鸟,飞在空中。
温洪涛朝肖红娟和小三儿摆摆手,蹒跚着朝山顶的小木屋走去。母子怅怅然地打量着他的背影,有些愕然。温洪涛用嘶哑的嗓音唱着山歌:“山神神,地神神,糊里糊涂活个人;地神神,山神神,明明白白活个人!”老人的声音沙哑凄凉,将山梁上流动的水气都卷走了。
温洪涛感到自己走在雾里,四周嗜声音也没有。此时,他已到了风口,往日他走到风口的时候,常常听到山里有呼唤他名字的声音。老人心里一直猜想着那只枣木烟斗会落在山脚下的哪个地方。那小玩意会不会落在小河里呢?明天他巡山的时候,会不会碰上那个小玩意呢?
吕展来到山上看望温洪涛,看着被糟蹋后的山峦受到震撼。由此出台一个决定,像国夕卜样,凡是开矿者一律交纳绿化荒山费用。这在梧桐形成了法规。
早晨一上班,吕展去了市政府大院,去见周三原市长。他带了一筒茶叶,一进门就将茶叶放在了周市长的办公桌上:“周市长,我贿赂你来了,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大红袍’,特供中南海的。”周三原高兴地摆弄着盒子,又打开闻了闻,说:“果然是好东西啊!这中央首长的茶你都能搞得到?”吕展笑了笑说:“这是首长送给咱们新省长的,有几天我给省政府写调研,熬红了眼,省长看我可怜,就给了我。我没舍得喝。今天我送你享受享受。”周三原笑了笑说:“吕书记,这可是黄金啊,得顶农民打多少粮食啊?”吕展沉了沉脸说:“你要是心疼就给我吧。”说着伸过手去夺,周三原拿茶筒的手一躲,旋即拉开抽屉把茶筒放了进去说:“都这么大了,还出尔反尔!”周三原关上抽屉,离开办公桌,让吕展坐在沙发上,自己也挨着坐了,叫秘书沏了两杯茶放在面前的茶几上说:“就喝这茉莉花茶吧?那大红袍等我到温书记家里去喝,你如果不去看温书记,也就没那口福啦!”吕展笑了笑说:“你有这份心,是个好同志嘛!”就从公文包里取出购买考察船的报告递给了周三原。周三原接过报告说:“怪不得送我大红袍呢,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他说话的时候,望着吕展。吕展将购买考察船的动议详细说了一遍。
周三原阴沉了脸,喝口茶说:“这船要花好几千万,有那个必要吗?不是我保守,咱得花钱办点看得见摸得着的实事,大坝建了看得见,污水处理厂建了得实惠,这船是顶吃还是顶喝呀?我们还要尽快启动梧钢搬迁,我是恨不得一分钱掰两半花。”
吕展有些烦,他顿了顿说:“我们还得相信科学嘛,这报告是研发中心杨丹凤他们打的,我看有理有据,很有必要!这渤海潮呀,指不定什么时候发脾气,不把它降伏住不得了啊!这考察船价格的事,还是请资产评估局评估一下。等工程全部竣工了,咱们还可以卖出去嘛,搞好了,说不定还能赚钱呢!”“可我们没有这笔资金去周转!”周三原说,“金融危机来了,我们还得过紧0子。我相信,没有考察船,咱们照祥能把隧道工程拿下来!当年搞原子弹,那数据多吧?苏联老大哥撤走了专家,看咱们的热闹,人家说没有计算机计算数据,原子弹别想搞出来。结果呢,咱中国的科学家硬是靠一把把的算盘计算出了数据,制造出了原子弹。记住,艰苦奋斗,大事能成。”
吕展又急乂气,他强忍着说:“可是……”
周三原摆摆手:“别可是了,这样吧,你若非要干,就让我二叔的天龙集团出钱,这船算他们的,算他们对研发中心的投资股份。”吕展想了想说:“政府应该首先遵守市场经济的规则,听丹凤说,天龙刚刚投资了荷花湖海洋馆,还投资参股了北钢和梧钢的凤凰甸项目,已经没有这笔钱了,再说,这船要花一笔修船费,到时候产权归属就乱了。”周三原笑了:“看来在治理渤海潮上,你吕书记真的上心了,但我觉得,渤海潮的事还是交给周小伟和杨丹凤他们去搞
吕展望着周三原,忽然感觉今天主次颠倒了,好像周三原是一把手了。他板了脸说:“周市长,事情我跟你说了,你看着办吧!”
周三原有些尴尬,拿、忙改口说:“我跟主管副市长再研究一下,等我们研究好了,再跟你汇报,我们尽力好吧?”
吕展说:“好吧,你要知道这船凤凰甸非常需要就行了。”
周三原望着吕展消失的背影,心中恨恨地想,你这个时候用我啦?我才不会跟你配合呢。不久转念一想,我要看一看,能不能在这上面给你吕展设个圈套?
周小伟去了一趟北京的海洋研究所,回来后拎了一大提包材料。今天,杨1丹凤忽然觉得勸海潮要被攻克了,跟专家们兴奋了一阵子,看见周小伟时感觉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落寞与惆怅。
杨丹凤放下手中的工作,向着远离工地的海边沙滩走,她想在沙滩上走--走,让海水把双脚打湿,让浪潮把脚印冲刷干净,不留一丝痕迹。当潮水欢呼着涌过来时,冰凉的潮水刷地爬上了杨丹凤的小腿,冰凉的潮水激得她呀了一声,她感觉快乐的音符在心里跳动,她想这就是大海。周小伟追过来了,他站在了她面前,她吃了一惊。她看见他的手里依然拎着那个硕大的提包。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