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已近中午,她知道肯定有许多人为她担心,特别是吕展,但她不能打电话给吕展,她的嗓子已经哑了,她还怕自己会哭。她已经决定不会告诉任何人事情的真相,后来,她觉得如果再拖下去事情将难以收拾,于是就打电话给周进,她胡乱编了一个原因,主要是想让周进把她安全的信息传递出去,警察就可以去干别的什么事了,她不想让周小伟为此背上什么罪名,因为他没有恶意。爱是无罪的!杨丹凤知道周进会来看她,于是穿好衣服,把房间里的脏衣服收拾干净,打开饮水机开关,坐在客厅静静地等着。
周进铃了许多水果进来,他的身后是吕云红,她怀里抱着鲜花。吕云红把鲜花放在花瓶里,过来紧紧抱住她,她们都哭了。杨丹凤激动地连连说:“没事的,没事的。”周进被这场面感动了,摘下眼镜,擦着泪水。都坐下来之后,吕云红向杨丹凤讲着他们寻找她的急切心情,周进也不时地插话,他说他已经把找到杨丹凤的消息告诉了吕展书记。杨丹凤怔了怔,说:“没事的,没事的。”吕云红问:“既然没事,你的嗓子怎么哑啦?”杨丹凤依然在说那个故事,说因亲戚的车祸哭哑了嗓子。她正动情地倾诉时,忽然发现两个人正用怪异的眼光看着她,这种目光让她不禁心虚起来,忙问:“怎么啦?”吕云红说:“你就别瞒了,周小伟投案自首了。”
杨丹凤雷在了那里。
温洪涛步行来到了梧钢三分厂,看见好多老工友都来了。高天从轿车里把父亲高德友背了下来。高德友到了春天就闹病,这次病得更重了,刚刚从医院出来。他三天两头住院,高天的那点自信都让这个家给磨没了。所以,高天的爱人去世以后,他一直没能再组织家庭,甚至错过了杨丹凤这样的女人。温洪涛走过来问:“老哥,病好些吗?”高德友脸色苍白,颤抖着说:“唉,这不春天一来就犯病。我要有点精神,我也跟着你到弯道山植树去了。对不起了,这老胳膊老腿不听使唤了!”温洪涛笑着:“你有这份心就好啊,好好养着吧!”高德友伤感地说:“这身板啊,给厂里糟蹋钱,还拖累儿女,不如早走了事啊!”温洪涛沉了脸,劝慰道:“话可不能这么说,现在的生活多好啊,吃啥有啥,老有所养,病有所医,科学发展为的啥?就是让老百姓生活更幸福啊!你好好治病吧!”高德友咳嗽了两声,嘿嘿地笑了:“听老温的,好好活着,等梧钢在凤凰甸建成了,我也上岛看看。”温洪涛笑了:“这就对了,就是不冲梧钢,冲你有高天这么个好儿子,也要硬硬朗朗地活着。”
说话间,温洪涛听见吵嚷声,抬头一看,几十个工人聚集起来,呼喊着推动人群向前拥,负责维持秩序的保安上前劝阻,双方发生争吵,个别的开始有了肢体碰撞。
温洪涛大声命令他的部下:“严守纪律,保持克制,违者必惩!”
没有人听温洪涛的。下了台的书记就是不好使了。
吕展提前派马进过来,协助梧钢做些前期准备工作。马进紧跑几步跨到钢厂保卫科长身边,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喇叭,冲人群喊道:“工人同志们,工人同志们,大家冷匍卜下。我是市委秘书长马进,有关梧钢搬迁,市委市政府都研究过了,我们会负责到底的!我请求你们克制自己的情绪。今天是高炉爆破,大家都要遵守纪律,如果有问题,下面我们要解决问题,要相信市委市政府,一定会尊重维护你们的合法权益的!”
不少人高喊:“我们要见吕书记!”
有工人嚷:“请吕书记出来接见我们!”
马进解释说:“吕书记正在开一个重要会议,大家先回去,我一定会把你们的实际情况汇报给吕书记的,请相信我,相信吕书记,大家请回吧,啊,请回吧!”
“我们不走!我们要见吕书记。不见到吕书记我们哪儿也不去!”工人们叫喊着又往前冲。马进见状,只好给严秘书打电话,要他直接向吕展书记报告梧钢三分厂的复杂情况。马进这才看见了人群里的温洪涛,急忙点头赔笑:“温书记,您也来了?吕书记派我过来看看,没承想还挺乱的。”温洪涛跟马进握了手,表情很冷淡,自从温洪涛退休之后,马[次也没有看望过他。他可是自己提拔的秘书长啊!这人势利到家了。
人群还在骚动着,这时,高天搀扶着高德友老人从人群中挤过来,高德友用力挥动着两只胳膊,大声冲工人们喊道:“工友弟兄们,工友弟兄们,请大家安静下来,不要喊叫了,听我说几句。我叫高德友,是梧钢的一个老退休工人,过去我是八级工匠啊,请大伙听我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好不好啊?”温洪涛大声喊:“都别闹了,听老高师傅说。”
温洪涛还是有威慑力的,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
高德友继续说道:“我老爸是解放前进的梧钢,那时候工厂是日本人的,他们只知道赚钱,根本不把咱中国人当人看,那年月真是干着牛马活,吃着牛马料,过着牛马不如的日子啊。那个时候,车间里头哪是人呆的地方啊,乌烟瘴气,煤灰飞扬,粉尘遮日啊,有多少老工人得了肺病,无钱医治悲惨地死去了,又有多少工人的后代接过父辈的班,继续苦熬苦受哇!是共产党救咱们工人阶级跳出了苦海,让咱们翻身当家做了主人。为了改善咱的工作环境,国家投资上设备,搞技术改造,千方百计消除污染,还把得了肺病的老工人送进疗养院治疗,咱们打心眼里感谢党感谢人民政府啊!如今,政府下力量花本钱治理污染,为了什么呀?不就是为了让咱们老百姓在一个干干净净的地方过日子吗?不就是为了让咱们老百姓健健康康地活着吗?啊?难道政府错了吗?难道我们为了自己的小利益,不下岗,就宁肯叫咱们的亲人们喝着脏水,闻着臭气,受苦遭罪吗?啊?工友弟兄们,你们用心琢磨琢磨,我老高说得有道理不?”
工人们沉默了。有人喊道:“为啥非要搬迁哪,改造设备不一样吗?”
有人大喊:“凤凰甸是海岛啊,我们上班下班多远啊?光喊以人为本,到真格的了,你们就不替我们工人想想?”
高德友叹息着说:“要是这样能行的话,蘭不可能硬要我们搬迁,成心跟工人过不去啊?怎么会呢?”他喘口气,接着说了下去,“天龙的钢厂、焦化厂都拆迁了。人家民营企业都在响应党和市政府的号召,况且我们是国营大厂啊!我们钢铁工人的姿态呢?下了岗怕暗?咱都有一双手,都有一身力气,难道出了梧钢就再也入不了别的厂,就没了出路啦?就不能自已给自己找个出竹路,拿现在年轻人的话说,就是给自己作回主?啊?再说了,政府也不会丢了^鉍我们这些工人啊!如果你实在有困难,相信糖会帮你解决的。所以说呀,大伙都先回去,吕书记我见过几回,那绝是一个真心实意为大伙办事的好领导,他绝不会对梧钢工人不管不问的!大伙都回去吧,啊,都堵在这儿影响多不好啊!”
有人看见了角落里的温洪涛,放着怨气说:“亲不亲娘家人啊,要我说啊,还是老书记记着我们梧钢啊!要不是他挡着,梧钢早就爆破了!吕书记怎么样?他是外来人,对咱没感情,拆一个梧钢眼都不眨一眨的!”
温洪涛听不下去了,气恼地吼:“放屁,大锁头,你瞎嚷嚷啥呢?你见过吕书己吗?要说对他有气,应该是我温洪涛,可是,我没气,我服了他啦!人!
家可没有拿梧钢工人当外人,为了梧钢搬迁,他操了不少心。他是想让梧钢更好,绝不是为他自己捞政绩!你们瞪两眼会看得见的!”
有些工人悄悄离开了现场。可还有人叫喊要见吕展书记。
那么多工人堵着不走,高德友劝解道:“刚才一位领导不是说了吗,吕书记过会儿就来了,还要亲自摁下爆破按钮。这1号炉眼瞅着就没了,大伙要是跟它有感情,就赶紧过去摸一摸,拍个照片留个念想吧。”说着,他眼眶一抖,眼泪簌敕地流下来。
温洪涛趁热打铁道:“高师傅说得多好啊,都跟1号炉告个别吧!”
人们呼呼地围了过去。有人匍匐在地,在高炉的周围点燃一炷炷香火。有人抚摸高炉,有人咔咔地照相。
温洪涛缓缓走近了1号炉,双手抚摸着生锈的炉身。他年轻的时候,在这个高炉当过工人,后来当过五年分管1号炉的大班长。过去火热的日子又回到眼前来了。回忆是一种色彩,这种色彩就是高炉的色彩。红白道相间的高炉默默地挺立着,像是跟人诉说着什么。“老书记,您来啦?”温洪涛听见有人喊他,抬头看见了五位师傅,细想他们都是不同时期的1号炉炉长。温洪涛还能分别叫出他们的名字来:“刘大奎、张金、刘大庆、孟宝书、王建刚。”他跟他们握手时,感觉他们的手是那样粗糙、皴裂和布满硬茧。过去自己也是这样的手,可是,这么多年他都没有握过这样的手了。温洪涛有些惭愧,他又问:“好像还缺一位炉长啊,孙师傅呢?”最后一任炉长刘大庆哽咽着说:“就缺第一任炉长孙铁老汉啊!老人退休以后,每年都来1号炉看一看,还叮嘱我们保护好这座高炉,说这可是咱梧钢的骄傲啊!说毛主席、周总理和邓小平等好多国家领导人都看过1号炉。他还掏出跟领导人的合影给我们看。听说梧钢搬迁了,
1号炉要炸了,他心情很不好,上个星期住了院,本来说好今天大家到这里集合,哪承想撒手就走了!今天我们还给他备了一碗酒呢!”说着就伤心地哭了。
温洪涛眼圈红了,眼泪在眼里含着:“我还不知道呢,上个月,我还在山顶上看见了他呢!那就祝老孙头一路走好吧!1号炉是我们的功勋高炉,在这个高炉当过炉长的,个个都是好样的,你们不要难过,你们该做的已经做得很好了!”
刘大庆和其他四位炉长都点点头。给他们劝好了,温洪涛心里却很难过,难过得不能自制,紧紧地抱着高炉哭了。
刘大庆率领几任炉长摆好了酒碗,他们要跟高炉喝酒。温洪涛知道,这些炉长没有一个拿1号炉当设备,他们把它看作是相处已久的亲人。刘大庆颤抖着双手端来一碗酒,递给温洪涛:“老书记,您虽不是炉长,但您当过1号炉的炉前大班长,今天我们邀请您代替孙铁炉长,跟1号炉喝了这碗酒吧!”
温洪涛感动地接过海碗,闭着眼睛跟他们一碰,将酒一而尽。
刘大庆自己猛干了一碗酒,还将一碗酒泼洒在高炉身上:“老伙计,喝了这碗酒,一路走好吧!我们心里永远记着你啊!”说完就哇哇大哭。刘大庆的家原来住在梧桐北部凤凰山公园附近。几十年来,他天天朝六晚七、起早贪黑,穿过整个梧桐市,来到梧钢。风雨无阻,从不间断。陪同前来的妻子对温洪涛说:“他做梦都跟1号炉说话,我老爸跟他开玩笑说,我这姑爷哪天走着走着走错道了,一不留神说不定又走到高炉这儿了!”刘大庆忙使劲地点点头:“真有可能!大家伙一起围着炉子吃苦受累,许多职工除了睡觉、在路上,其余的时间都是和高炉熔化在一起,与媳妇和孩子在一起的时间还没有和高炉多。因此,和高炉结下了很深的感情。战争年代有生命危险,和平年代也同样有生与死的考验一高炉要烧出铁水时一片火海,别人都要往外跑,我们却要往上扑。所以,炼钢铁的人都特别团结,对炉子的感情也特别深。”
人们轻轻地笑了。高德友在一旁听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1号高炉没了,你干什么去啊?”温洪涛好奇地问。
刘大庆望了老婆一眼,擦了一把方才流出来的泪,说:“按规定还有一年我就要退休了。但因为高炉炸了,工厂要上岛了,工厂将与我解除劳动合同。按国家规定,我将领到一笔丰金。刘总找我说,退休之后,梧钢凤凰甸新厂还会返聘我。像我这样的梧钢技术骨干,劳动合同解除后大约能领取近20万元的现金。返聘后,每月还能领到正常的工资和奖金。刚才进厂看见一些人瞎嚷,都是傻蛋,他们都想不明白,老梧钢没了,新梧钢即将诞生,日子只能越来越好!”
在场的人都能感觉出,刘大庆对自己今后的前途充满向往。
另一位炉长张金抬头望了望蓝天说:“老温啊,你抬头看看这天,蓝天哪!过去我们梧桐人哪见过蓝天哪?还不是搬迁了一些企业?你知道老百姓咋说吗?说这蓝天是搬出来的!今天梧钢一搬,水泥厂一搬,老百姓能不乐吗?”
温洪涛深深地点点头,感动地望着大家,心里疼痛难忍,还有深深的内疚。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早知道这样,他就早一天下这个狠心了。他在主政的时候,跟周家富感情很深,但是,他凭暗腰杆硬?凭啥说骂周家富就骂了,都因为他没有拿过周家富一分钱。后来他之所以落个是周家富保护伞的名声,都是因为要保护梧钢不被搬迁。有天龙集团的钢厂和焦化厂作挡箭牌。
钢就可以高枕无忧了。现在看来,他错了,长痛不如短痛,晚干不如早干,晚了更加被动啊。他感觉,有时候感清能让人走进“地方保护”的怪圈。在他当梧钢老总的时候,三分厂1号高炉多次获得天南省模范集体、冶金部红旗高炉、功勋高炉和先进车间等荣誉称号。
温洪涛继续问刘大庆:“1号高炉光荣退役后,炼铁厂的工人们怎么办?”刘大庆毫不含糊地说:“吕书记和周市长多次过来座谈,刘总当场说了,有政府的支持,230个人一个都不能落下。”他掰着手指头介绍说:“到目前为止,炼铁厂的230人已有191人报名到凤凰甸新基地,还有26个人或因年龄大或因身体不好留在了原厂给予照顾,另有6个人买断工龄自谋职业,还有一些是正点退休、内退的。总之,在人员安置上,我们就像张艺谋电影名字一样,一个都不能少!”
温洪涛欣慰地点点头,用缓慢的语气深情地说:“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企业突然没有了,工人们心里不好受,割舍不下。这都能理解,如果聚众闹事,就不应该了。今天我彻底想通了,想想梧钢的前景,我们就不能作一点牺牲吗?吕书记那天的讲话,非常鼓舞人,到2010年,梧钢将成为国内一流的钢铁企业,202啤,梧钢将跻身世界一流钢铁企业行列!这不正是我们几代梧钢人为之奋斗的吗?”
刘大庆带头鼓掌,一些工人跟着鼓掌。
这个时候,吕展等领导的汽车驶进了钢厂大门。刘子龙迎候着,与吕展、周三原、刘建新、赵森等人分别握手。之后就带着领导们过来了。吕展见到刘子龙就问:“温书记来了吗?他在哪儿啊?”刘子龙愣了愣:“没看见他啊,他来了吗?”马进赶紧说:“来了,我看见他跟着炉长们去1号炉了。”吕展点点头,又望了望围观的工人,似乎有点疑惑。刘子龙馗尬地说:“有一些工人为他们以后的工作担忧,过来要我们给解决工作,还嚷着要见吕书记呢!”吕展扭头对着周三原说:“我看啊,工人们的担忧也有道理。关键是我们要向他们说清楚,对于家庭有困难去不了凤凰甸,或是技能跟不上的工人,我们可以重开就业渠道,不离开梧桐,往三产上转移。”周三原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刘子龙说:“我们重工业城市,三产非常落后,是该重振三产了!”吕展说:“整顿沧县开发区企业的时候,我就提出了一个观点,这次金融危机告诉我们,靠劳动密集型企业拉动就业的时代结束了。三产哪,三产会给我们很大的就业空间,然后他走进闹事的工人中间,耐心地向他们讲述政府安置他们重新就业的决心和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