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期散文三十年
界定及现状
散文创作三十年,草长莺飞,杂花生树。
谈及散文,史上多有不同的界定。经年累月,未定一尊。有人举出现代名家代表性的说法。一,“随便”说。鲁迅说,“散文的体裁,其实是大可以随便的,有破绽也不妨”;二,“寻常说话”说。周作人说,“散文以笑声代舌,一篇写在纸上的寻常说话而已”;三,“休息说”。林语堂说,“小品文即在人生途上小憩谈天”;四,“散步说”。孙犁认为,散文如同散步一样的随意轻松。当然,还可以举出更多。
我以为:她是一种较为快捷而自由地表达思想,袒露情怀,抒写人生的文字,是一种能够及时地追踪和捕捉社会世相,描绘人情风貌的文学。她有如新闻特写的轻快,却又比新闻特写凝重机趣。有如杂文随笔的理性,却又比杂文随笔灵动。有如报告文学的率真切实,却又较之沉雄而雅致。她在谋篇布局上,可以借鉴其他艺术门类的手法。总之,她是一种集情理、智识、机趣,以至情致之大成的集合式文体,是一种显见识,重人文,有智慧,既典雅又灵动的文体。
回顾新时期以来散文创作三十年,大致可以说,她是一种长寿的文体。几经发展,几次变化,但其走势平稳。时下她的发展趋势体现为:与时代同行,与生活同道,与文学同步。
也可以说,当前散文的影响或成绩,在各类文学体裁的排行中,虽不是靠前面,但不是排末位的。
这是因为,从读者看和市场看,每年的杂志报章,甚至在图书订货会上,散文仍然占据重要位置。据统计,每年有三四家的散文年选,其发行量也很可观。
这种标志,还可以量化为:一,大批有影响的作家,特别是散文的高手们的创作不衰,并有许多优秀的作品问世;二,散文作品的质量均衡,保持相当的水准。具体表现为,真切的社会内容和现实精神,对于社会情绪的直接表达,深厚的人文情怀,扎实的思想内涵,特别是一些回忆性的文字,写亲情、真情,以真实打动人。一些作品有鲜明而特殊的个性,打上鲜明而独特的个人印记。再是,艺术形式上的多样追求。艺术创新上,也时有变化。三,客观上的社会推助。其中有出版社、报章杂志版面所需,一时间,散文创作求大于供。再有一些散文笔会的举办、联谊。还有,当下生活的变化,快捷的阅读,文化消费时代的精致化、快餐化,科技的物质的生活的单纯化、简捷化,以至粗俗化,精神的安抚成为现代人、都市人的一种常态和必须。
无论如何,一个时代的阅读,少不了散文,也离不了散文。物质生活需要有精神性追求,这些大多是要在阅读中获取,而散文的直面心灵、自由不拘的精神表达,可以与心灵交互,与情感对接,可以成为舒缓情绪,抚慰心灵的润滑剂。这也是散文走俏的缘由。
八十年代:井喷期
散文的井喷期为新时期之初,上世纪八十年代上中期。
这一时期,改革开放之初,思想解放,文化开禁,人们对于历史和社会,有着前所未有的关注,有着热情的参与意识、强烈的诉求和评析的欲望。这一时期,文艺家情绪高扬,论者蜂起,言者驳杂。精神的诉说,情感的表达,一吐为快,激昂而高亢。在小说,重新焕发生机,所谓“重放的鲜花”;在诗歌,有“小草”言志,悲时代人民之痛;而杂文,高擎思想之火炬,天马行空,我手写我心;而散文,也与小说、诗歌等艺术样式一道,承担文化之责,担当时代人文精神重任。文学之河,汤汤泱泱;文学之涛,风生水起。
一时间,散文名篇多产,如山阴道上,目不睱接。有怀念体、悼亡书,以及感怀寄情的,层出不穷。这一时期,可以巴金老人的名著《随感录》和《真话集》名之。其特点是:深入的历史回忆和真切的说理论辩,浓郁的政治心结下,精神的、情感的、心理的诉求,成为一时之盛。作家的名头上,数代同堂,老当益壮,“五四”以来的老作家们的以强劲的声响复出,如冰心、巴金等人,黄钟大吕,掷地有声。
到八十年代中后期,思想解放大旗高举,社会激昂,文化激荡。西方古典重新译介,现代主义文化的大量介绍,散文的思辨性加强,现代视角,人文情怀,寻根意识,展望与回视,于是,在两个方面散文尤其突出。一,回顾中华文明传统。二,译介域外的大家之作。思想随笔,生活哲理性的作品多起来。市面上的重新翻译的如蒙田、培根等古典作家的作品,以及尼采、卡尔维诺、萨特等等现代作家的代表作,外国古典主义的、西方现代派艺术,都成为中国散文的营养基。
还有,随着生活急遽变化,改革的日益深入,敏感的文艺家们,以多种笔墨抒发感受。散文吸引了众多文化名人,成就了众多的散文高手,造就了散文的兴盛。按行业和学业分,有小说家的散文、学者的散文等。而诗人和小说家最为活跃,蔚为大观。这是一个新生而庞大的创作群体,其创作力旺盛,逞一时之强势。这样的作品曾有多家出版社的多种选本和多套丛书面世。
小说家在散文中的影响,与其小说的声誉同步。数代同堂,竞相登场。可以举出许多,比如汪曾祺、李国文、王蒙、蒋子龙、张洁、从维熙等等。五十年代出道的老作家,几乎在这时都有佳作问世。年轻一点的,有贾平凹、梁晓声、韩少功、史铁生、张承志、朱苏进、王安忆、肖复兴、陈建功、张炜、张抗抗、铁凝、迟子建、池莉等人(这些名单仅是挂一漏万)。而更老一辈的如冰心、巴金、孙犁等,成为这个群体中的领衔者。小说家散文创作势头旺盛,年轻的小说家们,几乎在八十年代完成了他们小说家名分的同时,也在散文创作中风光文坛。本来文学诸多门类是不分家的,现代史上的文学家们都是多面手,小说戏剧散文以及诗歌他们无不在行,无不颇有心得。而在当代,文学家们以这种样式完成了对现代文学大家们的承接。
诗人不甘示弱。其代表北有周涛,以其对西部文化的深入开掘,特别是西域游牧民族历史的抒写,拓展了散文题材的领域,打造了西部散文的雄奇。南有舒婷对现代生活的细致书写,让诗人的散文别具韵致。还有众多的诗人,像后来雷抒雁、于坚、熊召政、筱敏、叶延滨等人。
还有,书画家们如范曾、吴冠中、黄永玉,以及学人如金克木、张中行、季羡林等也创作了一大批优秀的作品。
这期间,港台的散文大家顺势强力北上。计有余光中、柏杨、董桥、林清玄、龙应台、王鼎钧,以及多位港台女性作家的散文面世。文化背景相同,对现实极富生活化而又真切的描写,港台风一经吹来,受到青睐。特别是林清玄,他在八十年代与九十年代之交的散文,得一时风光。他的多本清新而雅致的散文集,对禅宗佛性的描绘,从生活出发,从心灵去感触,让高头教化式的禅宗思想与教义文化,以全新视角展示。
这一时期,散文英姿勃发,文体风格也多样。有几点不可忽视:一,散文的思想力量,如火喷涌,散文的情感张力,如秋天的果实饱满。这一时期的散文作家的影响,多是兼具多种创作路数的业余散文家,如学者类,小说家类,诗人类。二,少有专题性的散文。后来专题性的长篇散文出现是这之后。三,散文仅是在记叙事件、思考回忆,以及阅读感受中获取题材,而行走类的游记散文的兴盛,也是这之后的事。四,在散文理论上,对过去几大模式进行梳理。既有对所谓歌颂式的好人好事类的模式的摒弃,亦有对虚构情感类的辨析,小说笔法类的假情式的纠偏。
总之,八十年代中后期,九十年代初期的散文成绩是:传统的散文得以发展,逐渐为文学家族中的重要一支;散文家的身份并不恒定,除一些在“文革”前就颇有成就的作家,如秦牧、刘白羽、碧野等人外,好像没有太多的专事散文的作家;另,作家群体更趋多元,最重要的是,小说家在散文中的地位和影响,与其小说的成就几是同步,共见光彩,形成了新的散文家群;还有,对于散文模式化的反思,对重新认识过往散文热闹的历史,也对散文真实表达情感,描写生活的创作,产生不小的影响。
九十年代:多样化的发展期
进入九十年代,散文一路前行,仍唱着执拗的歌。
这时期,虽有过行进中的踟踌、寻觅中的期待,但总体上,散文多元发展,渐成大势。九十年代社会发展中,城市化的进程、都市文化的日益强势,以及人们在年代之交的思想追寻、精神求索,思想文化的风生水起,这时候,散文创作也冷静地面对。文化的多样选择和多元文化的形成,既有快餐文化,也有大众文化,同时,也有精致的小众文化。多元的文化气氛,成就了多种的散文态势。这就有了风靡一时的小女人散文、哲理小散文以及大文化散文。
商品经济大手,无远弗届,对文学的影响,首先来自读者口味的变化。城市化的进程,都市文化弥漫,都市报纸兴起,散文成为都市文化的先行者。报纸专栏化的推动,一些女性专栏集体亮相在都市报、晚报上。这类作者敏锐地书写日益发生的城市生活,尤其是都市人的情感变化。以小见大,亲身经历。身边琐细,女性视角,就有了“小女人散文”。何时开始这一称呼,有说是广东作家的一本名为《夕阳下的小女人》之后被叫响的。所谓的小女人散文,是从细微的角度描摹都市人的情感,见出现代化物质进程的端倪。关注心灵情感,阐发私人化的生活哲理,有小品文式的精粹,情感缱绻,叙述绵密,语言软细,给人以清新之气、烟火之味。生活场景多是细密片断的,也多是报刊专栏的形式。
再有,一些思想杂谈、生活札记类的文字,丰富了散文的创作,有如警句式语录体式的感悟文字,多是文化人的轻吟浅唱式的,清新自然,而不无哲理之思,主要集中在一些文摘类的刊物上。这些适应了一种城市人的情感需求,构成了九十年代中后期散文的半壁河山。
因了商品文化的浸染,文学在九十年代曾苦苦支撑,有所谓的边缘化的说法。这个时期,人文精神的讨论打开了作家们的思路,提升了文学的气韵。人文精神烛照,就有了散文的文化内涵和文明因子。在九十年代中后期,散文成为读者热心的文体。散文作家们从传统文明中,认知现实的精神脉向,或者,优游于山川形胜中,反思现代人生的生存状态。一些文化大家们涉足其间,行走类的田野考察式散文,翩然问世。这时,也有了文化散文的旗号,有了大散文概念的提出。
文化散文的说法,不尽统一,也不尽确实。但,无论如何界定,它是那一时期重要的文学事件。其代表是余秋雨,他的《文化苦旅》、《山居笔记》、《千年一叹》均为此类。这类作品多是寻访一些历史和关注地域文化,以现场的考察,描述历史与现实的文化传承,感叹历史兴亡和世事沧桑。有的像是田野笔记。一时间,文化散文大旗下,聚集了多位散文家。如周涛、王充闾、李存葆,以后有贾平凹的商州笔记、朱增泉战争史笔记、素素的大东北采风等。这类作品也有明晰的专题性、主题性的。比如,之前的王中才的《黑色旅程——人和自然谜语》写骑车考察黑龙江大地的文化风情的,也有九十年代初,周涛、李延国、陶泰忠等几位军旅作家考察抒写长城历史的,以及马丽华的写西藏生活的,都是专题性的考察文字。只不过,他们没有后来余秋雨的执著而选题广阔。
形式上看,这类作品多是有现场调查,或者一个与历史人物或事件相关的由头开掘,描绘深厚的人文感受和事件面貌。如果以主客体来划分,借助客体的亲历实证,表达主体的精神感受。多是追问式、思辨性的,有文献的引证,也有理性的阐发。篇幅也长,洋洋数千言甚至逾万数万言,有人说这类散文体现出散文学术化的趋向。
同时,九十年代有“大散文”概念提出,相对于小情调的散文,是一个反动。传统久了,成为负担,也是新变的动力。在西安创办的《美文》杂志问世,提出了散文“美文”的“大散文”的概念。主编贾平凹在创刊号说,“我们确实是不满意目前的散文状态,那种流行的,几乎渗透到人的显意识和潜意识中的对于散文的概念,范围是越来越小了,涵义是越来越苍白了……我们杂志挤进来,企图在于一种鼓与呼的声音,鼓呼大散文的概念,鼓呼扫除浮艳之风,鼓呼弃除陈言旧套,鼓呼散文的现实感,史诗感、真实感……”
大散文也好,文化散文或者美文也罢,其实,仅是一种形式的表述,或许是对一些篇幅较长、论述宏大的散文的一种概括,或者是对地域文化、历史描述的散文文字的一种表述。无论准确与否,也无论业内认识是否一致,但它无疑是对热闹的都市散文、小女人散文的一种补充。也可以看出,在九十年代的市场经济发展迅猛之时,在经过都市文化的热闹之后,散文家们从社会文化的大背景下,开掘人文内涵,着意于历史精神的思考,就有了这既流行也诟病的散文风景。
其实,在风格形式上,仍然是过去散文的路数,只是,有所侧重和偏倚。其间,游记文字渐为兴盛。日益提高的大众生活质量,走出家门走出国门,迹近凡人平常事,古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生活方式成为现代人的现实,于是,也成全了这类文字。因了这类史实考察和学术的浸润,所谓大散文或者文化散文,写游历,记亲历者唱了主角。
新世纪的求新求变
到了上世纪晚期,散文新变渐次发生。大散文一路走来,有人响应,有人不买账。不论如何,大散文也好,文化散文也罢,此时,不是式微也稍嫌冷清。但其间也有新变。这就是世纪末,知性散文兴盛和一些直面现实的原生态作品高产。客观地说,散文的总体质量没有下滑,作者可分为两类:一是往外走的亲历亲见派,一是向内看的内心体验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