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东鳞西爪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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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人情篇(2)

方方自荐的散文以“都市闲笔”为总题,有“跳舞”、“看电影”、“看病”、“刍言”、“书病”五章。这组随笔中,她写平常生活世相,以明快并略带幽默的语言,对都市的现代生活现象,从自我的感觉和参与中,进行言说。跳舞曾为当时的全民运动,如何呢,尽管有种种好处,但她却并不坚持,从有兴趣到愿意为看客,因为,与其大汗涔涔,不如安静地一旁欣赏别人。同样,在电影场上的乱秩序,再好的影片也是一种作践;看病与生病,买书与读书,这诸多矛盾的统一体,其中况味,她是步步地解读,并让“闲笔”关乎心情、性格、人生的态度,当然,也有人间烟火味,闲而不枯。

方方的散文不多,但精致,她多是随笔类,在谈天说地中描绘生活世相,在关注现代人生的生活状态同时,注重人的精神需求。

如同方方的“随意说”,她在给我的信中也随意地写上:

王必胜:

你好。海南一别,不觉又去了半个多月,(所托告诉池莉寄散文事已对池莉讲过),听说你们在海南玩得很开心,惊险事不断出现,显示了资本主义笔会的诡谲。我们这边的“社会主义”笔会,实在是祥和、安定,形势一派大好,可见“资”和“社”的分野随处可见也。一笑。

寄上散文一组。约七千字。创作谈谈得随意,其实,随意最好,有话则说,无话则不说,这当是写散文的最佳境界(我这里是胡扯了)。

附作品。祝好。篇幅若长了可拿下《看电影》一文

方方3.16

信中,方方说的托池莉散文事,也是请她代约池莉自荐散文稿子。她是个认真的人,我顺便一说她还很当个事。她说的惊险事不断,就是叶兆言、格非在酒店里被不明不白地迷醉后遭劫之事。那个奇怪的惊魂之晨,一时传向四方,而方方前半程参加了在海口的笔会,好像她还去贵阳还是一个什么地方参加另外会议,提前离开,没有亲历那个惊险场面,所以,她在信中不忘逗一下我们。那一时候,思想界有所谓的“姓社”“姓资”的讨论,关乎大节,可于她只是随意一用,恰当而幽默,可见放松随意,不拘形迹的顽真,这是方方的性格。

与方方多有接触,是因为湖北老乡又是武汉大学校友,最早好像是1983年前后,在武汉参加一个作协的创作会议,就认识了。因湖北的好多朋友,像於可训、秦文仲,还有作协的一帮人,都与方方合得来。1994年秋,武汉举办了全国的书市,她那时已主政《今日名流》杂志,也是刊物热火朝天的时期。书市上,她们为宣传展示杂志的成绩和期待更多的读者,拉起了大展位,她事无巨细,跑前忙后。在当时办刊物,并没有什么经济效益,不像后来“办杂志向钱看”是各类杂志的目标。但她把杂志办得风生水起,影响一时。争睹名流,抓住了人们崇实的心理,一时报摊上争购脱销,成为那时特有的文化风景。作家办杂志,说来最早也始于海南的韩少功,他同蒋子丹办的《海南纪实》,大打人文选题牌、新闻政治类的延伸旗号,常有不少的文章引起轰动,杂志声誉不胫而走。或许从人物纪实的角度,方方看到了潜在空间,接手并改版了这份刊物。在武汉这个中部地带,办活一份人物杂志,并没有多大的人文优势,也不是真空的地带。后来,种种原因,杂志无疾而终。但方主编和她的杂志,其思路和创意,让人敬服,在出版界和文坛也留下了佳话。

为此,她在另一信中说:

王必胜:

你好!许久没联系,近来可忙?

我近年在办杂志,忙得什么也没写,现在总算告一段落,想继续我的“写作生涯”。办杂志一年,也还有趣,尤其见到杂志出来,众人称道,心里也十分高兴,辛苦一场,其实也就为这份高兴,并忍不住让诸朋友共分享之。特地寄上二册给你,请多提意见的同时,亦帮出点点子。北京地势高,视野辽远些,比之武汉,新思想新见识要多得多。

另外,若能介绍几个贵报笔头厉害的记者给我刊,那可是帮我们大忙了。就档次来说,在我刊发作品是不会辱没贵报记者的。一笑。祝摇摇春安。

方方3.12

我猜想这信是在1995年左右写的。几年里,她无不集中精力,尽可能地利用各方的信息。那时杂志发行量不断上升,而且,与《海南纪实》一南一北,互为竞争,有得一拼。杂志事务渐渐走向正常。作为主编,她向朋友们传递了这份喜悦。她也希望扩大作者面,以为我的同事中有这类写手和高人,可惜的是,我没能帮上什么,当时忘记了有没有向她推荐了谁,后来也没有再过问,直至杂志停办承蒙她仍惠寄,却一点也没有帮上什么,总有点不安。

方方的信,写来也是率性随意的,亲切还不时幽默一下。她的字,笔力硬朗劲道,不讲究,很率性。字如其人,文见性情,然也。

以后与方方也是断断续续联系,好像她不太参加文学的活动,哪怕是武汉或湖北的文学事情,很少见到她,不知是杂志之事,耽搁了她想补回所谓的“写作生涯”,也不知是否她的习性如此。有几年的全国作代会,似乎都看不到她。或者,她在这些会议上多是低调行事。

大概是四五年前,北京有个中外文学论坛之类的,好像是东亚诸国韩日什么女作家论坛吧,那天,得知有外地朋友来,大家说聚聚,在我们单位附近的一个小餐馆午餐,一拨文友,方方她们来了,起先也不知谁能来,放弃高级宴请,就吃点廉价的川菜,一杯薄酒,还跑这远的路,或许是为了友情,这味道我想是最醇绵的。

以后与她间或有电子邮件联系,出任湖北省作协主席后,方方并不成为文坛的忙人,去年她还在德国写作两个多月。在多年的隐伏之后,她以作品来说话,《水在时间之下》、《万箭穿心》等等,她的作品数量和锐气并没有减少,尤其是那根深蒂固的书卷气。最近与她相见是2009年秋天,她从德国回来,在《北京文学》颁她的一个授奖会上,匆匆交谈,还是那样子,不像有的人几年没见面无论是形体外貌还是做派,都沧桑许多,变味许多。方方好像没有。当时,我开了个玩笑说,你还是那样的没有见长大呀。不知她是否乐意我这个随意一说。我以为她是那个老样子,纯真而豁达,没有多少客套。可能是写作让一个人永远有自己的状态。但,那也是要有修炼的。

朱苏进:南京不曾忘你

必胜文兄:

信悉。彬彬老弟也谈到了你们海南行的佳趣,并带来了你的旨意。

我恰在编选自己的散文集(天知道何时才能出来),抽出两篇自以为可读之文,寄上呈阅。“散文感言”也可用篇末的“自语”代替,兄以为可否?

前嘱为副刊撰稿事,不敢有忘,待忙过了这几日,调整心绪,再用心写来。

南京不曾忘你,盼你也别忘了南京各位兄弟,闲时下来走走,大家欢聚。

握手

苏进3.17

这是南京军区的小说家朱苏进的信,在应邀作家的回信中,他是第三位。当时,我和潘凯雄分头联系,也各自收到作家们的回复。

苏进兄也是洒脱的就用一张白纸写来,他的字坦率地说,不太恭维,想来,多少名家高手写小说如风如火,可字吗也并不经意了。如果往好里说,他这有点朴拙的字,稍显男性雄劲却没有太多的体式。也就百十来字,他却写满两大张,着力于把这种潇洒的感觉抒发而出,率性而为,重气势,有如武士列阵,其气象可见一斑。

与苏进兄算也是早认识,部队的小说家好像与地方有着天然友情,一是因为部队的刊物、出版社,间或有一些文学会议,再是军区有创作室也常活动,所以,与部队活跃的作家们,多在这样的场合有联系。苏进的小说《凝眸》、《炮群》、《射天狼》、《醉太平》等等,他长枪短炮的,在文坛上动静很大,那时候,说军旅小说,说军人作家,他怎是了得。

于是,一些重要的文学活动有他。记得1988年,我们部门在苏州开一个文学笔会。与会人员有北京、南京、上海、武汉、四川的老中青各方名家,人数达三四十。北京小说家有王蒙先生,他好像还担任文化部长是以作家身份与会,有李国文、从维熙、张洁、谌容、张贤亮、蒋子龙、苏晓康诸先生,江苏的陆文夫、石言、朱苏进等等,评论家有高尔泰、吴泰昌、陈美兰、雷达、陈思和、王晓明,我们部门有蓝翎、范荣康、缪俊杰、高宁、张大农等。会议上大家相当放松,话题广泛。那一时期,说文学,人们多敞开着谈,也有得说。那时的会,也多是目标单一纯粹,尽管是在开放发达的苏南,也没有专门的采风,记得只是文夫先生带我们去了一次虎丘而已。会议很纯粹,也不请官员,没有什么仪式的。

会议时值中秋,吃了苏州的风味餐,去了陆文夫先生小巷深处的家,其他记得下来的也不多。会中,我们在苏州的商场上闲逛,难得有这样的雅兴。苏州的毛衣当时是领时装之风气的,特别是四平针毛衣。当时,男人的时髦可能就是这样子打扮。几位同行的都在为自己采购,可是,朱苏进却是在女装那边挑选,他买了一件我至今记得是天蓝色的女外套上装,让男人们都把欣赏投给他。想不到朱军人,还有这等细心,真是为他这样好丈夫的角色佩服,记得我也学他做了一回样子。不久后我们见面,还说及当时一同购物的事。他笔下多是描绘军人的英武和场面的粗犷,而那份心细真像一个新好男人。其实与他谈话,他表达慢条斯理,行事文雅,与他多年的军旅生涯,与他军人家庭出生有关。

后来,好像是1994年左右吧,在北京南口镇一个坦克基地,解放军文艺社的一个文学活动中,我们晚上打扑克,多是特熟悉的一帮人,打一种那时流行的拱猪,追逐逼赶,可粗野可狂放,打法灵活,一对众,或众对一,或分为两派。记得我们是六人二组,胜负输赢还有点小惩罚,而老被动挨打,脸面是挂不住的。牌风沉稳、精于计算的他,每有不俗表现。只是,我那次也手气不差,几番下来,有的人顶不住了,不免认真起来,而苏进兄好像总是文气和气的,总是那样子的笑笑,也不忘夸奖一下我等。

他在散文感言中写道:

散文确是于随心所欲中最见个性的文体,你有多大的心眼,必有多大的散文,把你所写的散文摞到一块,就会看到一个浸在某种气浪中的自己。有时不免吃惊,原来我也曾精彩过。

散文写的全是自己,以及自己的意识迸到外界反弹回来的自己,所以写散文的时候,感到自己在胀开了,感到自己比预料到的要丰富得多,多得不得不散失掉一些,就像依靠一声吟哦散失掉一些心气儿。

当一个人默然独立时,他已经是一个散文化的人了,掏出他此刻心境意念,块块皆散文。这对于别人也许不重要,也许不堪观诵,但对于他自己而言,正是由于这些东西才将自己与他人区别开来了。我相信,一个人如果长年没有黯然独立的机会,肯定会把自己搞丢的。一个作家如果不时常有些散文式的笔墨,那也会冷漠掉自己,苦忙于营造。散文是自语的,用自己的口说给自己的耳听的。所幸者,是万千人儿都爱听到别人的自语。我想,自语者可别失误于此,而将自语打扮得不是自语了,为诱惑众多的耳朵而说话。或者,还没说呢,先想着锲刻在石头上。

朱苏进认为,“一个作家如果不时常有些散文式的笔墨,那也会冷漠掉自己。”可见他把散文当作作家警醒的创作。也说“散文是自语的,用自己的口说给自己的耳听的。”他自荐的散文,一是《我就是酒》,一是《天圆地方》。他从酒和围棋中体会人生,多以谈论杂感式。“掏出他此刻心境意念,块块皆散文。”他这样说而行动也如此。

他信中说及的彬彬老弟,是指当时从博士毕业后到他麾下——军区创作室搞评论的王彬彬,文字犀利快捷,也好论辩,后来他一直在南京大学任教。在海口会上,我托他带话给朱苏进要散文。信中苏进特别说到“南京不曾忘你”,令人心生暖热,在这半是工作半是私人的信件中(如他信中说,我约他为我所负责的版面写文章,算是公事),他的这句客气话也算暖心之言。不曾忘记,抑或相忘于江湖,友情虽是君子之交,却超越时空,重于金钱功利的,因为我们有过虽不多却堪可回忆的聚会。

这之后,苏进的小说写得不多,散文创作也少了,后来,他索性在小说之外寻找了新天地。这些年,他创作了《鸦片战争》、《康熙王朝》、《朱元璋》等诸多主流大片和《我的兄弟叫顺溜》畅销电视剧,成果斐然,为小说家“弄电”的佼佼者。也许小说家们,尤其是功底深厚、独秉风格的小说家加盟,提升了影视文化的品位,而朱苏进的劳绩公认是数得上的。我祝愿他。

较真的何士光

何士光远在贵州,也算是较早的回信者。他的手书工整干净,如同文章的誊抄稿,一丝不苟,令人敬服他对文字的尊重。即便有两处笔误,他也改正如初,规范的好像当年手工拣字时送到排字车间发稿,必须要“齐、清、定”一样,这样清爽、洁净、秀气,现在恐怕得绝版了。这是他的个性还是行文习惯使然?他在信中写道:

必胜先生:

惠书收到。遵嘱寄上你们要的材料。近年来写了一些散文,但大抵都很长。像《收获》上的《黔灵留梦记》和《钟山》上的《夏天的途程》,都万字左右,太长了。《〈日子〉续篇》本是散文,连同《日子》,也都是散文。但发表出来的时候,被当做小说了。两篇都曾为《新华文摘》和《小说月报》等转载。最近我编《何士光散文集》时,又才改回来。寄上的这一篇有六千多字,所以就选这一篇吧,是最短的,供参考好了。问凯雄好。

何士光三月十七

其实说来,同他,是这十来位小说家中,除了几位老者外,最不熟悉的。但他的散文却很有味道,为我们所关注。他的小说名头大,是新时期早期写农村的几位高手之一。《乡场上》评为全国短篇小说奖,一时洛阳纸贵。他的小说虽不多,却精致、有味。他尝试着在小说与散文之间的联系,让散文的节奏进入小说,有散文化的小说实验。在这次信中,他说自己的散文发表时被当成小说,而初衷却是当散文写的。这样的被认同,或者说被误读,当时也不乏其例。记得是《上海文学》吧,曾也有类似的“拉郎配”,好像是朱苏进的,还是散文家周涛的什么散文,也当作小说发过,发表后被有些书当散文收入。所以,有所谓散文化生活流的小说,其实就是在散淡的生活场景和闲雅的文字书写中,人物事件并不集中,情感和笔调都浓郁黏稠,或因强烈的主观抒情气息,被认定为散文,也是未可知的。在《〈日子〉续篇》中,何士光的感情表达就是这样子的,氤氲着一股淡淡的情致,写他的母亲、家人、故乡、亲情、人伦,于社会人生的变化与不变中,承续而聚合。包括前此的有名的散文《日子》,发表时就成了小说,而作者在给我的信中是有所不愿的,这一点深得我意。于是,就以散文收入。

关于散文,他写道:

《金刚经》里说,世界非世界。这是说,世界是不停地变动着的,没有一刻停息;对于不断变动着的事物,你怎么能够描绘它呢?所以这个世界是无法描绘的;于是你描绘的世界又不是这个世界,仅仅是你描绘的世界而已。经里又继续说,众生无自性。这是说,你的存在,不过是一个不断变动着的身躯的存在。和着一串不断变动着的念头存在,这之中,哪一个又是你呢?我们通常所说的自我,又会在哪里呢?所以不难看出来,在这种情况下要来写我的散文观其实是靠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