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天,正好北方是一个小的冷空气天候。两小时飞行后,华灯初上,降落在赣州机场,天有点阴,气温预报是二十四五度,但没有觉到闷热,倒像有点温暖舒适的感觉,可是,北方与南边的气温差别还在,这差别,想来除了天气自然外,其他也没有特别的感觉。
比如,飞机在北京南苑机场竟能提前十五分钟起飞,也比预定的时间提前一点到达赣州黄金机场。走下飞机,感觉到小雨后的湿润。虽天已黑,从不多的灯火中感觉到机场的轮廓,一个偏远的地级市,有这样的机场,可见其区域位置的重要。现代化的信息快捷,是以行为其标志。有趣的是,飞机晚点为寻常事的时下,当我们从北京出发,竟提前十多分钟起飞,提前到达。
还有,一条蜿蜒的高速路,在崎岖的山路中穿行。路,黑黝黝的,平整,分道线清晰,如同新修一样。约两个小时,大巴经过数个长长的隧道,到达了目的地。听说,过去从定南到赣州二百多公里的路,得一天时间,如今也不过大半天工夫,我们还是从两千五百里之外,天上地上兼程,就到了这里。
这就是定南,一个丘陵地带,还有几分乡野气息的山区小县。一个正被融入到现代社会节奏的定南。车从县城过,黑夜时分,两边街中店铺明亮的灯光密密匝匝的,热闹而有生气,细看不少招牌上的名字,很时尚也很有气势。比如多是在大城市才见的“中心”、“典当行”、“发屋”、“食府”、“家私城”之类,而我们下榻的酒店也冠有“国际”的牌子。细节是最好的说明。这些,俨然把一个山区县城的气象,定格在现代化的动感之中了。
城中湖
甫放行装,就在住宿的酒店门前,一汪湖水引起了几位的兴趣。夜深人静,微风吹拂,灯光摇曳。各种建筑物和树木的倒影,在湖面神秘而迷离地呈现,颇为招人。
这是一个圆形的湖。周遭是一条石头路,算周长也就千余米,一圈下来,一刻钟时间。说湖,确切地说是一个塘。一个人工挖掘的水塘。在定南几天,发现这里并不缺少水。在乡下众多水渠交错,保证着这块土地上水田作物的水量,也护卫着人们的收成。而在县城中,却少了一个如赣江那样穿城而过的水系。也少了一份人与山水相亲的和谐、便利。也许这样的一个缺憾,激发了思路,就有了一个城中湖的出现。
没有细问,是何时挖出的这方水面,也不知为何选地于此?包括这水如何操持清澈循环的?想来这定南也算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南方城市,既然老天没有恩赐她一个河湖相伴、一方水域绕城,那就因地制宜吧,自我创造吧!这方湖水,让百姓们有了与水亲近的一个去处,可调适小气候,既为百姓办好事,也可以改善环境和自然,决策者功莫大焉。没有问及当地的朋友,想来这个初衷八九不离十的。现在为政者们,都叫喊着牢记为民勤政的宗旨,把改善环境,打造宜居城市,作为社会发展首要,但多是些面子工程和形象措施。定南不需要口号,山里的人最讲实际。造湖引水,打造宜居,要实干,面子和形象,是要得到百姓们认可的。
清风徐来,湖水清澈,天边的星月在云彩中时隐时现,倒影于水面的涟漪中,四方景物依稀可辨。
东岸的一条街上有五花八门的小吃店、小卖店,支在水边的凉棚下,休闲和消夏的座椅,一应俱全。几个透出灯光的小门面里,已是夜深时分,还有人声喧哗。人影,灯光,市声,杂糅组合,飘散在静静的湖面,也是定南一景。
在灯影绰约中,水面间或有些许的动静,是水上的鱼儿们在嬉戏,还是宿鸟的觅食?近处,几棵不大的榕树下,有恋人私语。小城的夜,几分情调,几许宁静。
老何、老张、我,三人沿湖而行,虽长途奔波,大家也没有太多的倦意,都不太说话,静静地尽情地享受着这宁静的夜色迷离的湖光。湖的右边有一长条的小山,东面是我们下榻的酒店,国际酒店的铭牌高大逼人,屋顶上连排的霓虹灯闪出垂直的光条,呈瀑布状,倒影在湖中,气韵生动。
我思忖,刚到定南,就见识了这块水面,莫非主人是以这方湖水为我们洗尘?
当然,于我是很受用的事,第二天早上,天还没有大亮,就再沿湖走上一圈。九月的南方,秋夏交割之际,一个雾气迷蒙的早晨,红衣绿装以及短衣束身者们,或跑步,或倒行,沿湖一拨拨晨练的人,闲适而安宁的神情,似乎这是世界上最为惬意的一个早晨了。
想想,亲近自然,乐水乐山,不论南方北方,人同此心啊!
老城与古屋
时尚与古典,传统与现代,是一组矛盾体,一个城市,一方水土也即如是。
走近县城行政中心大楼前的草坪花坛,自然感叹这新建筑、新景观的现代意味与巍峨风格;坐在行政中心的礼堂里,看听古老的采茶歌,不由想到,作为一个有着四百四十年历史的古老县城,她的源头与出发点何在?她历史的亮点出之何方?
定南,按方位划,在江西最南端,与广东接壤。主人在介绍时,用最时兴的说法划分时间经济圈,说她南面与广东、福建的发达城市,都是三两个小时的经济圈距离。而在文化的渊源上,有着悠久而绵长性,可与广东梅州、福建龙岩的客家文化,同源交合。
定南的历史最早追溯到明隆庆三年设县,距今四百四十年。现在,她共有十三个乡镇,二十余万人。资料上说,定南人百分之九十为客家人。绝大多数“与古代中原汉族居民南迁有着密切关系。据县内所存谱牒记载,迁入定南的先民,最早见于南宋。以后,世代繁衍。”而最早成为定南这个城市的规模的,应当是一个叫“莲塘城”的地方。
阳光强劲,晒得庄稼和树木光鲜明亮。这个有点破败的古村在一片绿色中,极为刺眼。像南方村庄众多的古旧一样,从外表看,并不显出多么特别,好像也没有成为来访者的必去之地。我们是在探访一个点后,顺路来访的。这里,离公路也就三四百米,站在高于村庄的公路上望去,老村像一头大兽,头冲着公路。进村的路也就一车宽,路边还有几户人家,门前田里是青青稻禾。
踏着有点剥蚀的门槛进去,幽深的道路,把两边的房屋分隔成一个长条的小巷。从不同的方位,再分岔为不同的通道,又分隔出几个街巷。现在,村上仍住满人家。时近中午,村头纳凉的人们,以及闻信而来的人,有不少。
村干部简单介绍情况,我没有细听。径直去看这些有点损坏的屋宇,从斑驳的木头瓦块,从黑糊糊的窗棂屋檐,从断墙头、旧砖雕,也从整座房屋的基本的轮廓,猜想当时的模样。按推算,说这是一个山区老村特有的建筑,利用有限的地基,以适合于人们群居相助,也是为了人口繁衍增多、家族放大后,便于大家族式的生活和管理,这样一个家族模式下,产生了一座座老村屋场,或者古旧宅地,作这样的估计想来是符合实际的。当时,农耕文化的落后,主人们只能以这种方式,完成祖辈们的期望,保证着最为基本简单的生息条件。这些留下来的生活的痕迹,就成为了现今的历史。这里,说是村庄也可,说是旧城也罢,毕竟记下了古老定南的一段过往。
只是,如今她仍然负重地、以最本能的方式,遮风蔽雨,庇荫子民。有的人惦记着,也有人随意对待着,无论哪样,都是一种自然。不过,些许遗憾的是,难以重复的古旧村落,失去了就不再来,如果有心,可能还会找到比现在更好的办法对待吧!
独自往村中深入了一阵,从介绍中想象当年的古老面貌。回返时,随意进得靠前的几户人家,光线有点晦暗,可见室内摆设陈旧,稍嫌零乱,没有老村古意的东西可触摸,也没有太多现代生活的物件可展示。
我尽力想寻找最古老的遗存,最为原始的状态。当然,也想从现代的发展中,知晓这古村落融入现代文明的过程。好像没能如愿,不无遗憾。但,看到村头休息的老人、小孩,也有中年男子,都一副神定气闲的样子,没有在其他地方看到的,紧跟来访者的队伍的好奇和惑然。人们紧挨着坐在一排,寻找凉风通道,抽烟老者摇扇自得,哺乳的母亲旁若无人,这一点,颇感强烈。
车开出不远,在回县城的路上,经过一个像工地一样的场子,有无数的石块砖头,也有些不整齐的房屋。有人介绍,这里原来也是老城旧址。好像比老村稍晚一辈,如果说前面的村子是先人,这里当是后代,属小字辈了。车子没有停,大家只是略微注目了一下。似乎都心理准备不足。来访者的好奇,文人采风者的习惯心态,当事者的习焉不察,以及种种的不经意间,都可能是这样的结果。但,这里毕竟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县城旧时的模样,毕竟是一段珍贵的记忆。
还好,如果说这古老的旧城、老村,是一个片断的、凝固的历史的话,那么,保存较为完好的虎形屋,则是活的历史。
这就是定南极富特色的客家虎形屋。
有客家必有围屋,家族性、生活的便捷,以及保守传统的心理等等,产生了这个封闭守成的圆形体。虽然它们有长有方也有圆,形状各异。
资料表明,定南保存各类客家围屋有一百三十余个。“其屋有封火墙和外出立面出檐两种,多以纯黄土夯筑带有四角雕楼的歇山顶大屋檐围屋。”不同于闻名于世的闽西永定客家围屋,定南的虎头围屋突出的是头,即以虎头为门面。所谓虎头围屋,又叫虎形屋。
出城不远就是历市镇车步村,一个绿树掩映、水秀山美的村子。这里是县上新农村建设点。道路洁净,白墙黑瓦,竹林参天,榕荫如盖,灌渠纵横,成堆待售的禾芛等菜疏,以及翕然如翼的屋檐,高耸的门楼新居,等等,显示了这个村庄的富足。村里一个展示牌上,把有关社会发展,以及宣传精神悉数展现可以一睹近年来新农村建设的成果。而成为定南客家文化的活化石的虎形围就掩映其间。
一个小院,四处敞开,铺砖的平地上有杂草、小花,木料、农具、生活用具一应杂物随处可见,如平常人家小院落,引人注目的是一条碎石小道,直接虎头围门洞。远观可谓气势夺人。墙体门面如巨虎之头,两眼圆视。墙是白色的,杂有雨涮日晒后的灰黑,既明亮而又不乏深沉。
据介绍,这个屋的主人是方氏。洪武年间由信丰县迁入,后繁衍达千余人,为一方旺族。明朝末年,置地于周围的虎形山下。到了清乾隆时期,请来风水先生赖名山设计勘察,几经周折,后建成现在这样的围屋。虎形围与虎形山成为一体。后来,主人嫌其虎形过于威猛,“有重武轻文之嫌,若干年之后,按照风水‘文风’的理念,又加了一座院门,将院门朝向东方,门楣上书有‘常临光耀’,以期文脉相传。”
这些材料,有助于理解这个被认为是客家文化的个案。当年的主人为何选择这样的一个造型,至今仍然是一个唯一。或许是虎形山启发了灵感,有趣的是,如果老虎的造型可以作为镇宅的神祇,却没有更多的人所效法。不同于闽西的围屋多建造于山头坡地,这里也有山势之险,却没有闽西偌大的围屋的规模。但这虎形围却是一个精致的创造,在平坦的屋场上建造虎形屋,形象肖似,是一种创化后的发展,也可能是极具人文化的创造。虎之威,其势不可侵凌,但虎也是一种文化符号,斑斓多彩,有动感美、神奇美,也为百兽之王。成为人们所崇奉的神明。所以,当年这家方姓人家的后代,就出了一个方其道的民国革命的人物。他的爱情更是有了文化史意义。当年北平“三·一八”惨案时的北京女子师大的学生刘和珍,曾是鲁迅的学生,也是老先生专文讴歌和纪念的“真的猛士”,曾与方其道订婚。这些史料,丰富了一个围屋的内涵。客家文化在定南不仅是饮食服饰和风习,在生动的建筑和鲜活的人物活动中,物件器皿,人物行为,史与人,器与道等等,相得益彰,可以有更多地开掘和梳理。这样,沉淀的史实,才会有鲜活的依托,有新内涵。
盘桓于内,想寻找一些特别的古旧物品,只见天井中有一老井,青苔茵茵,说是有些年头了,还可以打出水来;又见一放置于厅堂内的匾额,说是当年京都官人所赐,其图案和字迹却模糊难辨;还有,石雕木雕等传统工艺等等,都可是有发掘价值的东西。当然,还有几幅“文革”时期的壁画,久违了的领袖语录和时兴的高调口号,也可当文物保存。这些,如有好事者,仔细地考证辨析,也许虎形围的影响会更深远一些。
独木古树
是要离开定南前几小时,才听说县城历市镇樟田村附近有一棵古树的。说是离县上不远,可越野车也走了近半小时。崎岖的山路,只能以十多公里的速度前行,还要穿过农田小道和齐腰深的杂草丛。到了村头,有如进了深山老林,树木很密集,四周都是山,只是没有见到一棵听说的什么什么老树。
眼前,是一个普通的小山村,有几户客家人普通的围屋院子,“门前一个坪,坪前一口塘”,一个典型的方屋形住宅。
再往前,终于见到了。先我们而来的是此行我们称为万团长的一个古稀老太太。她有很多年轻人都少有的优点。比如,好奇心;比方,精神头。更重要的我说她有“三心”:善心,爱心,平民心。前两者是她作为一个慈善事业的领导者(她现为中国慈善协会的头儿)工作的责任感,当然,也不尽然,她的性格或许就是这样的,往大里说,性格源于人格,或者也与人格相谐。其次,当年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她身居高位做过这个省的一把手,对一木一草都很有感情,每到一地,她礼贤下士,不耻下问。在敬老院与孤寡老人一一握手,在定南中学物理课堂上对少年学生讲人生。好奇心,或者说责任心,驱使她不辞辛苦下乡到村,来访这棵老树。
也是因为万老太太的精神感染,我们悄悄地跟着她也深入到这个深山小村看树。
从外形上看,真没有什么特别的,一棵有点歪斜的树干,独自长在有点平缓的田头。老树并没有盘虬交错、繁茂葳蕤的枝叶,仅是枝桠上长出了一串串绿枝,看上去像嫩芽似的。说老,仅有粗黑的树干,约三人可环抱。高也不过二十多米。周围杂草簇簇,四野有稻田和农家的菜园。拨开草丛,其根部上略可见伤痕。老乡的话有浓重的口音,听个大概,才知这树曾有过命悬一线的生死经历。
原来,这棵有三百多年历史的罗汉树,曾是枝繁叶茂,远近闻名。独立于村头,绿荫蔽日。在绿树如荫时,风调雨顺。人们在树下修建土地庙,希冀护佑一方平安,五谷丰收。然而,树大招风,总有人惦记用它攒点钱。2001年,2004年,都有人打过主意。去年春上的一天,一伙来自广东的、身着军警服的人,在一个范姓老板的带领下,开着载重车,来伐枝移树。之前,他们通过关系,找到了村民周某,付给了十二万元钱就想成交。当天,二三十人,打扮成军人来到树下。村民老张发现不对头,立刻报告了村上,再报告县里。很快林业公安的人就来到,最后,双方对峙时,上级部门来干预,才得以平息。可惜,此时大树部分浅露的根须已被这些人锯断,再稍晚点,就会把主根挖断,大树恐怕就会死去。如今我们看到的是它被这伙人剪枝挖根后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