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绝对亢奋
28784900000020

第20章

煤场进一步整顿,所有的煤黑子必须登记,没有城市户以的,三个月内退场除名。整个煤场乱了营,捆行李卷准备走的,找领导要求想法留下来的,托人挖门子报户口的,一个个惊慌不安。母老虎没有城市户口,但她稳沉得像煤堆,照常干活吃饭喝酒,说是车到山前必有路。每天晚上,她在床上盘腿大坐,吆喝我,儿,拿涮!喝一天少一天喽!

二浪子也不慌,她找了男人。据说女煤黑子好办,只要能在城里找个男人,总还可以住下来。如果找个有点生理缺陷的如瞎子、聋子、哑巴和不能走路的残疾人,立时就可以办户口、上面有政策。

有个名叫梁小姑的女煤黑子真就找了个瞎子,可她却挺那么高兴的,和我们开着玩笑说,比睁眼的强!摸摸索索可会体贴人呢!……我看出,香姐在不声不响地发慌,她每晚上都悄悄地哭,也不怎么叫我去她的小屋里。香姐不愿回她的家乡,她要在这里成家立业,然后把她的父母和弟弟都接来。可现在完了,连她自己都保不住。老帽整天色迷迷地挑逗香姐,跟我吧,没户口不要紧,我养活你!

香姐一声不吱,连看也不看他。

还有人给吞姐介绍一个哑巴,说只要登记,民政局出头给办户口。香姐轻轻呲了一声,没答应。我听后松了一口气。我告诉香姐,我自己有个小屋子,到我那里去住,我挣钱养活她。

香姐用手指点着我的脑袋,说,傻小子,那哪儿成啊!

那怎么不行,你是我的姐姐!

香蛆不和我说什么,只是怔怔地瞅我,眼睛渐渐红了香姐渐渐地不唉声叹气,也不偷偷哭了。反而,她倒有些·旷碌起来。有时工作中她也请假,去市里买什么东西,而且是一个人去。我要和她一起去,她笑着说,你别耽误上了,我去去就回来。

但我发现,她有时很晚才回来。我佯装生她的气,有时也真生气、香姐总是百般安慰我,并给我好吃的糖果。香蛆大方了,她过去死也舍不得买这么贵的高级糖果。

香姐回来得越来越晚了,人却精神抖擞。我就开玩笑地说,去看对象啦?她亲切地打了我一下,小声地嗔我,别胡扯!然后掏一把糖果给我。

我心太粗了,其实事情明摆着是香姐去和男人幽会。但只要香姐笑着不否认,我立即就丢掉了问号。我想,香姐什么也不会背着我,找对象这样的大事,还能不告诉我吗?

我没想到,香姐正在巧妙地哄骗我。

上面发下来一张又一张职工登记表格,要我们认真填写。母老虎总是用无神的大眼珠子瞥一眼。把表格往旁边一扔,说,他娘的!我认识它,它不认识我!

母老虎开始发疯觳地对我好,但这种好却让我恐惧,好像到了世界末日了。母老虎不但买好酒给我喝,还不让我到饭店或是食堂吃饭,煤场新建的食堂油水挺大,听说是沾了海港的光,海港那儿有进出口的鱼肉之类,常有检验不合格的而贱卖给我们食堂。母老虎开始在食堂吃得挺欢,可突然,她要自己做饭给我吃。

儿,吃吃家里的饭!她把积满灰垢的锅碗瓢盆全找出来,洗刷干净,然后又弄来个小炉子。每天晚上她用个大扇子扇炉子,炉火旺了,她就系着个围裙,真像居家过日子那样煎炒烹炸起来。

男煤黑子都笑她,怎么,想省钱呵!母老虎会过日子了!……或是说,咱也来尝尝鲜!

这时母老虎就大声吆喝,都滚蛋,俺是做给俺儿吃的!

母老虎每做一样菜,都问我好不好吃。我说好吃,她却还要问,使我感到很麻烦。其实我不怎么讲究饭菜的滋味儿,尤其是经过灾害年以后,我吃什么都香。

母老虎老是一个劲儿的问我爱吃什么爱吃什么,弄得我烦不胜烦。我说我爱吃腊八粥,这下可忙坏了母老虎,整整两天还零个大半天没上班,去市里搜罗回来黄豆、姜豆、绿豆、红豆、红枣、花生、核桃了。那时,花生和核桃完全像珍珠宝石一样罕见,有很多小孩生下来就没见过这些玩意儿。可是母老虎却一样不少地把这些宝贝弄到手。据说她是厚着脸皮挨家挨户问,然后出高价钱买的。

晚上,她熬了一锅又黏又稠的腊八粥,香喷喷地冒热气。我喝了一碗又一碗,喝得满身流汗。我不由想起姐姐过去在家里熬腊八粥,我也是喝了一碗义一碗,但没喝出这么多的汗,因为喝腊八粥是冬天的腊月初八。而现在是夏天,夏天竟能喝到腊八粥,我觉得母老虎实在是太好太好了。我不知她为什么这么好。这样对我体贴备至,我实在弄不明白她对我的感情从哪来的。

喝完腊八粥,母老虎就坐在那里长久地看我,鸡蛋大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住我不动,使我很不自在。尤其是喝酒以后,母老虎立即失去那股虎威,变得像块又软又腻的奶糖。这时,她那豪爽、十脆、雷厉风行的劲头荡然无存,却总是黏黏糊糊哕哕嗦嗦地缠着我。她拼命地问我肚子上的伤疤是怎么回事,怎么个疼法,疼多长时间。我也拼命地回答她,根本就不疼。但毫无用处。她就是要问,好像我正在疼似的。

白天干活的时候,她就心狠得像煤块,我不管累到什么程度,她也不体贴。她总是说,吃好的能撑死人,抽大烟能毒死人,享福能懒死人,干活却累不死人。

一个和往日同样的早晨,母老虎却陡然地把我打醒。我爬起来一看,天刚亮,全宿舍没一个人起来。可再一看母老虎,浑身穿得新崭崭的,打扮得像过年一样。我双眼蒙咙地被母老虎拖出被窝,稀里糊涂地跟她走上海边。母老虎要我领她顺海边走一圈,她要看看海。我弄不清楚母老虎怎么会起这么早,而且要来看什么景致,我完全认为她还没从昨晚的酒里醒过来。

然而,母老虎真正像个旅游的游客,笑容满面,看船,看吊车,看海鸥,看礁石,看海里的岛屿。她说坐船顺着海边跑,可以跑到她家,她家在那边的海边上。我一下子想起来,母老虎大概要回家。在煤场的这几年,母老虎从来没回过家。但母老虎笑着说,她一辈子不会回那个家了。我愣住了,问她这么早把我拖起来于什么。她响亮地哈哈大笑,说是要痛痛快快地玩一天,到这里抬煤,从来没这么痛痛快快地玩过。说完,她又响亮地笑起来,并就此响亮地笑了整整一天。

我们从海港穿过去,义走到另一面有沙滩的海边。母老虎突地撒欢地跑起来,她像个小姑娘那样跳跃了一阵,捡超几枚鹅卵石打水漂漂。不过她最多打两个漂儿,实在是不行。我捡起一块石头,一下子打出一串水漂漂。这激怒了她,她非要和我比个高低。不一会儿,母老虎捡了一大堆鹅卵石,一个接一个往海里扔。不管打出几个水漂,都响亮地笑,完全像个傻孩子。我没想到四十来岁的母老虎会这样开心,也涌上来劲头,搬来一堆堆鹅卵石和她赛。母老虎看赛不过我,就抢我捡来的鹅卵石,发疯似的往海里扔。

我们一直玩得笑断了气,太阳升到船桅上,才又大梦初醒似的坐在那里发呆。喘息了一会儿,我们整整衣冠,又往市内的街里走。我问母老虎往哪去,她说,儿,到你家。

我吃了一惊,我没想到母老虎会到我家,而且这之前她从没说过要到我家。

母老虎高大的躯体走在民权街,显得威风凛凛。我告诉她在哪家门口我和大鼻子打架,怎样把大鼻子全家都打败了。我告诉她我在民权街是大王,没人敢惹我。我还告诉她我还没窗台高的时候,就敢到山里面打狼。母老虎响亮地笑着,震动整条街道。

姐姐、姐夫都上班了,门上挂着锁,我便领母老虎到我住的小屋。母老虎掏出一把钱给我。说,儿,去买罐头和酒来!

我和母老虎在小屋对饮起来,喝到好处,我告诉母老虎,没户口不要紧,到我这儿住。母老虎响亮地笑道,好儿!

母老虎一面喝酒一面大声地嗅鼻子,说是我们家有药味。我告诉她那是我姐姐熬的药——为了生孩子。

这几年,我姐为了生孩子干脆就发了疯,她把全世界的药全都吃了好几遍,就是生不下孩子。每次我从煤场回家,总是被苦药昧熏得半死。我疑心姐姐肚子里就是有孩子,也会被这些苦药毒死,更生不下孩子。大嘴巴和姐姐为此整天愁眉不展,长吁短叹。

母老虎却对姐姐生不下孩子的事大关心特关。她一下子告诉我一百个治不生孩子的方法,但我立刻把这些方法忘得一个不剩,因为这些方法又可怕又可笑,因为其中有一种竟然是吃别人生孩子的胞衣。我差点都恶心了。再说,为了生个孩子要费那么多麻烦,这绝对是自讨苦吃!

后来,母老虎抹着我的胳膊,又和我走进市街。来到一家照相馆,母老虎说,儿,咱娘俩合个影!照完相,母老虎又领我到另一家照相馆再照,说这样保险,照坏了一家还有一家。母老虎甚至想照第三家,她说她刚照的两次都没怎么笑。这次要照一张高兴的,笑呵呵的。但我死活不和她照。照相实在太遭罪,和母老虎热乎乎地挤在一起,还要让照相师摆弄半天——比抬一百筐煤都累。

母老虎依了我,又佧着我的胳膊去逛公园,她说她从小到大没到公同逛过。公园里有不少动物,母老虎惊喜得直叫唤,惹得许多游人斜眼瞅她。母老虎最愿看猴,特别是愿看一个老母猴背着一个小猴。当那个老母猴搂着孩子捉蚤子时,母老虎赞叹地说。猴子通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