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搬到男宿舍里。母老虎留下来的东两我一件末动,全给了香姐。我不敢看母老虎留下来的任何一样东西,那更使我想她想得难受。一直好多天,栽不能去女宿舍找香姐,因为一进门我就闻到母老虎的味儿,尤其看到我住了那么长时间的小屋挂满了蛛网,我竟然激动不已。我恐惧地觉得我要变成女人了。
我对男宿舍没有感情,因为刘剑飞没有了。其实我对他有种矛盾的情感——我既佩服他教我练武时的冷峻,义厌恶他掏包时的残忍。为此,在我心里,刘剑飞的名字经常跳出来,又经常忘掉。
大多数熟悉的面孔都消失了,那些没有户口或来路不明的煤黑子,接二连三地离开煤场。我甚至想念老帽,但他搬回他买的房子住,而且还升了个什么小官儿,不怎么到煤场来了。为了补充力量,煤场招收了城里大批社会青年,他们都是二十郎当岁的小于,全部都念完了中学,因此牛气得很。他们一面抬煤一面批评煤场落后,并大发牢骚。这些小子觉得读书吃了亏,干这么倒霉的活,早知如此,压根就用不着读书。总之,一个个冤屈得要命,但又无可奈何。因为外面形势很紧,已有些高中生带头下农村,有些积极带头到荒山野岭受苦的高中生,还被选上什么代表,到省城里开会,说是要到更更艰苦的地方锻炼,接受再教育。所以,这些小于也只是发几句牢骚而已,比比到农村的高中生,他们算不错呢!不过,这些小子也干了不少好事,他们找胖领导请求设置锻炼身体的设施。这使所有的干部们都大吃一惊,整天抬煤还用锻炼身体吗?这些小于立即怒发冲冠,大讲锻炼的理论,并说干活和锻炼是两回事,而且越沉重的劳动越要加强锻炼。胖领导很快被说服了,批钱买来单杠双杠足球篮球排珠,竟然还买来乒乓球台子。这使煤场大为改观,有一些学校的活气。
我和这些小子的关系有些尴尬,因为他们与我年龄不差上下,可我却是干了好几年活的老工人,所以他们对我不敢小看,却又尊敬不起来。我为此也同他们保持距离,决不参加他们的体育活动。有一个小子发现我在沙滩上练功,便到处传播我有了不得的武艺,并越传越玄,说我运足气,能一胳膊将双杠打断。我听了觉得可笑却义暗暗得意,当然也不和他们解释,使他们越来越对我神乎其神三这样一来,我就能孤独而安静地躺在宿舍的角落里回忆过去,特别是回忆母老虎。我发现人的感情在分别以后才更深。我对母老虎所有的感情是在她上车以后才爆发出来的,并一天天激烈起来。我反复看我同母老虎的合照,我现在才明白她为什么进两家照相馆,原来一人留一份。我去另一家照相馆查那一份照片,他们却怎么也不给查,非得要我拿出照相单据。我气坏了,说照相单据给人带到黑龙江去了。他们马上说有那么一份黑龙江的,早寄走了。我问他们寄到黑龙江什么地方,他们就再也不理我,就像没长耳朵似的。这些家伙完全和火车站检票员一副嘴脸,使我更加回想起母老虎离开我的那个晚上。
香姐匆匆地到宿舍里来看我,我有些欢喜,想和她一起回忆母老虎。谁知她非常匆忙,只是问我有没有时间帮她于一件事。我问她什么时间干什么事,她说星期天干一件好事。我冉三追问,她却笑笑走了,并叮嘱我星期天早晨在宿舍里等她。
我开始没怎么理会香姐的事,继续看我和母老虎的照片。但不知怎么心却老想着香姐说的那些话,越想越坐立不安。因为香姐这些天没怎么干活,老是忙忙碌碌地跑市里。我突地蹦出一个感觉——香姐要结婚了!
我再也坐不住,跳下床就往女宿舍跑。
还没等进香姐住的小窝,二浪子却不知从哪跳出来,撇着腔问,找你的香姐还是香姐夫?嘻喀嘻……我厌烦地推了二浪子一下,表示没"上:夫和她斗嘴。二浪子笑得更刺耳了,哟,你香姐找了个有钱的爹,你也跟着沾光了!……我愣住了,不知二浪子说话的意思。二浪子看我像块木头那样发呆,这才阴阳怪气地告诉我事情真相——香姐星期天和老疣瘊结婚!
完全像一百斤重的煤块砸在我的脑袋上,我都不会喘气了。我揪住二浪子的领口,绝对不相信这是真事。二浪子完全像挨了一刀似的尖叫着,她说几乎全世界都知道这件事,小香子肯定早告诉你了,她甚至骂我是在装蒜。
找老疣瘊合算呀——有户口,有钱,有工作干。再说,人家老疣瘊一辈子没结过婚,是童子呢!二浪子看我松开手,又嬉皮笑脸地翻嘴弄舌。香姐早都去睡上了,这不刚刚又去了!……我完全是冲进香姐的小窝里,空无一物的小窝更使我大吃一惊。香姐把所有的东西全搬得千干净净,包括母老虎的窝,她也给搬得千干净净,连墙角里的破酒瓶子都一个不剩。
望着空荡荡的屋子,我像被人骗光了家产一样难受。好长一阵子,我什么都不会想了,脑子里成了空壳,也像里面的东西被搬光了似的。我发现身前的二浪子对我露出异样的目光,有一些恐惧我的神色。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这时走过来一个老女煤黑子。她年龄大概比母老虎还要大,平日里总是不言不语,摸摸索索地干活,我从来就没和她说过话。她看出我的心情不好,细声细语地安慰着说,香子走这一步挺合适的,什么都是现成的。就说房子吧,现在谁能住上带木地板的日本房……老人有话——能找个老头,不找个小猴,过日子还是老的!……我听了这些话更感到可怕,简直像巫婆的咒语使我头疼。我觉得结婚是一件相当相当美好的事,压根和这些没关系。
星期夭早晨,我满腔怒火地坐在宿舍里等香姐,我有一万句愤怒的语言等着她来爆发。现在的星期天比过去还寂静,实际上星期六的晚上就没人了。才招上来的几个小子以为我没有家,要我跟他们走。我连动也没动,我知道这些小子想跟我学点玩意儿,他们有的已开始拿烟酒来拉拢我。
我几乎是睁着眼睡了一宿,在那空寂的大长铺上,我老是想着香姐用钩针编织的那些图案——喜鹊、凤凰、梅花。她最后用一种大针钩了个很大的图案,是鸳鸯戏水,说是罩在被面上。被面是红缎子,正好衬出白线钩的鸳鸯来。香姐一面说还一面用一块红布衬给我看,那鸳鸯果然清清楚楚地浮在水波上,水波还翻着花纹,香姐的手真巧。可是,当我想到那一对鸳鸯是老疣瘊和香姐时,绝对就要发疯。什么喜鹊、梅花、凤凰、鸳鸯的,全都变成丑恶不堪的碎片片。
我又想起香姐那黑亮的发丝,那经常洗得干净红润的脆蛋儿,那温柔而甜蜜的气息,还有那白亮得使我感到电击一样的胸脯。然而这一切一旦联系到老疣瘊,就使我产生一股怒火。我无法想象香姐怎么会忍受那个老东西。她前几天找我时,竞说是要我帮她干一件好事。
我不知道该怎样恨香姐——我觉得怎么恨都不过分。
整整一宿,我坚决拒绝香姐和老疣瘊在一起,要命的是老疣瘊和香姐上床的场面顽固地闪现,肮脏的屁股朝上蹶着——我甚至都听到香姐哼叫的声音。突然,我觉得香姐是无辜的,这一切全都是老疣瘊的罪过,他一定使了什么卑劣的手段,把香姐骗到手。香姐经常去仓库里拿铁锨煤筐什么的,仓库离煤场挺远,而且里面暗乎乎的。老东西肯定是乘机对香姐下手——我一下想起来,有好几次香姐去仓库,那么长时间才回来,见了我满脸通红。我越想越可怕,越想越可恨,越想越觉得我是个全世界最笨的笨蛋。最后,我绝对地相信香姐是迫不得已,是满腹冤屈不敢对我说。
我开始焦急地盼香姐来,问清她的冤屈,好替她打抱不平。我要好好教训教训那个老东西,为香姐出出怨气。然后,我要香姐到我家去住,我挣钱给她花,一直等她找个真正的好男人。就是大嘴巴,也比老疣瘊强一百倍。
我浑身热血沸睛,像一个英雄——只有我才能解救香姐,我信心百倍。
冷不丁,香姐走进来,气喘吁吁地说,我以为宿舍没人呢!说着她从随身带来的红包袱里拿出一套蓝华达呢衣服,催我穿上试试。
今天,你就是我真正的弟弟,代表我家里的人出面。香姐用香喷喷的手绢轻轻按额头上的汗珠,说,老吴家的亲戚来了倒不少,我这边一个没有怎么能行!
香姐叫老疣瘊老吴,我还不知道老疣瘊姓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我认真注意香姐的表情,寻找她隐藏冤屈的痕迹。但我怎么也看不出她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相反,她今天打扮得格外漂亮,脸上红喷喷的放光,黑亮的发辫很好看地盘起来。那时我们这个城市不允许烫发,说那是资产阶级的一套。香姐外面穿了一套劳动布工作服,但很明显看出是她临时套上的。从领口处,衣襟下面和脚脖子上,时时闪露耀眼的水红色。只要脱下工作服,马上就亮出一个要上花轿的新媳妇——嫁给那么一个肮脏的老东西,还要打扮得这么漂亮,我整个心口都疼起来。
不过,我还是充满怜悯地去想象香姐,我认为这漂亮的衣服里面是泪汪汪的心。
我问香姐要我去干什么。
香姐填怪地说,你真是个小傻子,我今天出门子(结婚)。要你充娘家客!今天好饭好菜有的是,你使劲吃个够!
香姐又拿起新衣服要我试,并看了一下表——她手脖子上竟然戴了蛱金晃晃的小表。
快点儿,老吴在家好急了!
我心一下子凉了,香姐又叫老疣瘊老吴,而且叫得那么习惯自然和亲切。
香姐,你真愿意跟老——
香姐亲切地打了我一下,说,小傻子,乱问什么!快穿上新衣服,你今天是我弟弟,还是傧相。
香姐!我有意识地抬高声音,你怎么会愿意——
好啦,别说啦!香姐脸上红起来。她埋怨我也和煤场的一些人一样。给她添麻烦。她说跟老吴能办上户口,能干上国营企业上作;老吴表面上看五十多岁,其实才四十九……香姐一面老吴老吴的叫着,一面义看她手脖子上金晃晃的表。
我心里刷地冷下来,开始涌出愤怒。我觉得香姐变得丑起来,说话的声音也那么难听,再加上看表的动作,简直就是恬不知耻。再到后来,就连她身上的水红衣服都使我感到肮脏和厌恶。当香姐又说一句老吴在家会着急时,我啪地把那套要我穿的衣服摔出去,随口骂了一句,流氓破鞋!
我自己也愣了,不知怎么会骂出这句脏词来,但我同时也觉得这样骂挺赶劲的。为此,我就顺势骂下去——什么死不要脸,无耻透顶,叫街的母狗……把我所掌握的污言秽语全搬出来,大骂特骂。香姐绝对比老疣瘊还可恨一百倍!
在我声嘶力竭的臭骂中,香姐的脸扭歪了。她用手捂着脸,猛地掉头跑了。
我并不为此停止,反倒更不解恨。便对她越跑越远的脊梁抬高声音骂,我甚至追出宿舍跟着她骂了一大段路。
我完全昏了头,心里忧伤得要死,嘴巴上愤怒樗要命。我老是感觉我过去认识的那个好香姐没有了;被我骂跑的根本不是香姐,而是个死不要脸、恬不知耻的烂货。
我骂够了,跑回屋子,坐立不安,总想找谁发发脾气。空荡荡的宿舍叫我无可奈何,我急得都想用脑袋撞墙。终于,我发现了酒瓶,便抓过来一瓶,对着嘴咕嘟嘟喝了几大以。大概是早晨没吃饭的原因,不一会儿,我就天地转圈,像一扇门板一样栽倒在一个什么地方,就此昏睡了一整天。
我醒过来以后,费了好大的劲儿也没弄清楚我是怎么同事。等我看到地上的新华达呢衣服,_才一下明白过来。我立即觉得对不起香姐,觉得白己早晨那阵太过分。我倒霉就倒在事情做完了才显出聪明理智。如果早晨发生的事再重新来一遍,我决不会那样发怒:不过,我也不太后悔。我对你说过,后悔没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