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绝对亢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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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问题是我老是愉快不起来,吃完了我所存的饼干、罐头和一些小零食后,还是无法愉快。我终于义重新明白,我骂香姐骂对了——其实应该骂得更狠点儿!

我昏昏沉沉地走出宿舍,四周全是一片黑蓝色的寂静,满天的星斗都在朝我眨眼睛。不管发生了什么倒霉的事,它们照样闪闪烁烁,这个世界真可怕。我稀里糊涂地走了很长时间,似乎在寻找什么。其实我一点也不稀里糊涂,我在寻找有日本房的地方。我们这个城市所有漂亮的日本房、德国房、俄国房或什么国房,全盖在东区。

日本房子最好认,它的墙皮从来不像我们抹得那样呆板,而是有着疙疙瘩瘩的花儿,很艺术。更艺术的是形状,尖顶平顶圆顶,小巧而奇特,绝对象商店里卖的儿童积木——资产阶级绝对会享福。

我在各种各样的日本房中间走来走去,寻找老疣瘊住的那一幢。我惊异地发现,所有的日本房看起来都一模一样。但你认真看,竟然没有一间日本房是相同的形状。怪不得日本鬼子老是侵略我们,原来他们全是鬼心眼儿。我绝对气疯了,拼命瞪大眼睛搜寻,我已经把老疣瘊忘在脑后,因为我不相信找不出两间相似的日本房,我发誓要战胜日本鬼子——否则我就一直走到天明。

我大概把我们这个城市所有有日本房的地方都走遍了,但我还是不泄气地继续走下去。猛然间我站住了,面对着一幢日本房目瞪口呆。这是所有日本房中最差的日本房,盖得小小气气而义窄窄巴巴。看起来当年的日本鬼子也有穷有富,这肯定是个穷日本鬼子盖的。不过,这个破日本房倒有一扇大窗,其实不管多么小的日本房全都有扇大窗,那窗还凸出墙面,比我们的房子好看一百倍。

我像木头一样呆住不动。那扇大窗上挂着一个大窗帘——鸳鸯戏水。这绝对是香姐织的,她准备铺在床上的,但不得不挂在窗上。因为她织的那些窗帘又小又窄,挂在中国房的窗上才合适。那鸳鸯戏水的外面还有一层粉色的纱帘,屋里的灯光像照电影那样把鸳鸯戏水的图案照在纱帘上,叫你看了眼热。特别是在这静静的夜里,四周全是黑糊糊的,那亮得耀眼的大玻璃窗,那闪光的鸳鸯戏水,会使你感到屋子里面一定很美好很温暖,这令我更他妈的不是滋味。

我就这么目瞪口呆地怔在那里,也忘了此时是什么时辰。

突地,窗里的灯熄灭了,那对活灵活现的大鸳鸯消失在黑暗里。黑洞洞的窗口更要命,里面是香姐和老疣瘊躺在一起——亮晶晶的发辫和疣瘊子上的黑毛,我立即呼吸困难。更更要命的是,我竟打起抖来,像冬天掉进海里。

我两腿飞快地奔跑,赶紧逃离这个窗口,但我的脑袋却逃不掉。无论跑得多远,眼前还是黑洞洞的窗口。我拼命地去想些别的事,可我怎么想还是这件事。不幸的是我老是撞见一幢幢日本房,而这些可恨的日本房此时全都一个模样,所有的窗口都是老疣瘊家的窗口,叫你觉得怎么也逃不出去。

我走了很多路,多得我都觉得走到国外去了。奇怪的是,天竟然亮了,亮得那样奇妙,似乎是一抬头,天刷地就亮了。

我的心情也为此刷地好起来。

我发现自己兜了一夜的圈子,因为我还是走在东区的一个花园里。花园旁还有几幢日本房,在亮堂堂的天底下,黑洞洞窗口就被冲淡了。早晨的花园特别让你心情舒畅,一切都是那么静,花丛树林石凳小径亭栏全都溶在乳白色的黎明中,任你飘游其间。另外是空气好,好得不能并好。尤其是我这个吸惯了煤灰的人,简直就是到了人间仙境。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清凉纯净的空气,淘洗我那吸满煤灰的心肺一我快活得嘴里发出嘶嘶的响声。

不一会儿我就快活不下去了,因为树丛里有人影晃动。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些男男女女在复习功课。有一个女学生一会儿打开书本,一会儿合上书本,嘴里小声地背诵着。她的动作既有节奏又优雅文静。使我伤心地感到读书还是美好的事。

读书确实是美好。我如果我一直读书,就不会知道刘剑飞母老虎香姐老疣瘊,也不用为他们这么折腾自己。

我想起林晓洁。我那么动情地想起林晓洁。我觉得她是我心底下最后一点什么东西了,我害怕这最后一点东西丢了,那我可真完啦。

全世界也没有这么巧妙的事,那个动作优雅文静的女学生正是林晓浩。当我看清楚她时她也看清楚了我。但我发觉她对我有些害羞,脸红得像做了什么坏事似的。很快我弄清楚害羞的原因是她辫子是散开的。她一面惊谎失措地拢着头发一面说她早上起得太仓促。

我心里却巴不得她一辈子这么披散着发辫,这种自由地披散让你动心(多年之后,我才明白这种让你动心的是性感),因为这会使你想到女人从被窝里才爬起来,想到热乎乎的被窝——你简直就会激动得打战。总之,女人披散开发辨绝对比梳整齐了好看一百倍。

尽管林晓洁惊慌失措,但说话的声音却尽力放轻,她怕影响别处复习功课的人。我一下就感觉到林晓洁的文雅和修养。其实那些人离我们十万八千里远,根本用不着这么小心。

我想赶快离开林晓洁。我这个人不知怎么有这样三了恨的毛病——本来心里最激动最想见的人,一旦见了却又慌得想赶快逃掉。

林晓沽问我这个工人阶级怎么到这儿来了。我说我昨晚加夜班。冈下班路过这里。她说这里离两区我住的那个家很远,为什么不从煤场那边直接乘公共汽车。我说我愿这么走,我从来都愿这么绕些弯子走,锻炼锻炼么!

我撒起谎来连我自己都佩服。

林晓洁大概也佩服起来,她上下打量着我。小声却亲切地说,你比我叔叔还像个工人阶级!

我立即逃走了。当然,我是迈着雄壮有力的工人阶级大步离开她。不过,我心下却大感雄壮的悲哀——我竟然像林晓浩的叔叔!

走了一百个小时后,我才有点安慰,因为这雄壮的悲哀让我忘掉黑洞洞的窗口。

香姐跟了老疣瘊以后就再没来过煤场。因为老疣瘊是残废军人,而残废军人的家属不但能办城市户口,还可以办到国营工厂当工人。香姐现在成了罐头厂的工人,据说每星期可以分一箱检验不合格的罐头同家吃,所谓不合格罐头就是包装有点毛病,吃起来照样香甜可口。据说香姐吃得又白又胖。我没看见香姐,但我看到老疣瘊,这老家伏结婚以后面貌大改观。每天都穿着新崭崭的吊兜十部服上班,脸上的疣瘊子也不那么扎眼了,上面一撮肮脏的黑毛剪得千干净净。我知道那是香姐给剪的,也许她还给老疣瘊抠洗耳眼儿呢!

有人说老疣瘊成家以后变得干净,变得年轻多了,脾气也变好了,整日里笑嘻嘻的。然而,还有人说看见老疣瘊在家做饭扫地抹玻璃,勤快极了,对香姐百依百顺。但很快就传来让我吃惊的消息——老疣瘊在家里受香姐的虐待。

首先是女煤黑子说,老疣瘊见了香姐像耗子见了猫,吓得溜溜的,大气不敢喘一下。后来男煤黑子也说开了,香姐呵斥老疣瘊像呵斥狗一样,有时还踹一脚呢。有关这方面,老帽说得最详细,最肉麻。他说香姐年轻色大,上床时如狼似虎,老疣瘊哪能对付得了她!老帽说到色大两个字时很用力,嘴丫子冒白沫。煤黑子同着老帽,一个个听得眼睛冒火光。老帽把老疣瘊在床上和香姐,事的情景,说得活灵活现——就像躲在香姐的床底下看见似的。

煤场只从革命以来,表面上红旗招展,口号震天,实际上轻松多了、有时煤黑子干脆就躲到煤场坑洼处扯瞎话。老帽有时就跑来,他说老疣瘊今天又是满脸血道道,当然,这是被香姐挠的。老帽讲男女上床的事,绝对有声有色——到了关键时刻,老疣瘊就完蛋了,那个鸡巴玩意儿软得像根面条。问题是女人到了关键时刻可要了命,所以,小香子就发了疯般地打老疣瘊,但怕邻居们听见,就在被窝里掐、抓、挠、拧——老疣瘊惨丁,浑身上下被香姐掐得青紫。脸皮挠得血糊糊地像猴腚。

煤黑子听得兴奋,纷纷狼一样的嗥叫,说是要发挥共产主义风格,帮助老疣瘊上床去战斗!

老帽笑得口歪眼斜,他竞拍了我的肩头一下,说派你这个小炮弹去上阵,一下子就能打中要害!

众煤黑子狂笑不止。

我又气又恨,却又无可奈何。在我的脑海里,男女上床的事美妙而神圣,而且在我一片玫瑰色的想象中,男人总是大胆并雄壮,女人总是畏惧且羞涩。可听老帽这一讲,美好的想象顷刻粉碎。我怎么也想不到女人会主动,会主动到去打去掐男人,这真是闻所来闻,让我觉得爱情和耍流氓没什么区别了,我绝不相信香姐能这样无耻,我一直认为她在痛苦的婚姻中厌恶老疣瘊,她决不会愿意与老疣瘊干那个事——雪白的天鹅能强行要求癞蛤蟆吃她的肉,打死我也不会相信。

问题是这件事并非老帽一个人说,还有许许多多的见证人。老疣瘊的一个邻居也这样说,她是我们煤厂的一个会计,很文静的一个女人,说话的声音像电台广播员一样标准,而且比广播员动听。她说老疣瘊找个小媳妇算倒了霉,成天回家跪洗衣板。她说半夜有时能听到老疣瘊的惨叫,叫得像个挨刀的猫,嗷嗽地……她说,这事领导应该出面管一管——这句话简直就斩钉截铁地将香蛆钉在耻辱柱上。

可怕的是有一天,我真就看到老疣瘊的脸上有血道道,整个左边脸面上,齐刷刷地几道红柯杠,优美而凶狠。霎时,我差一点就要冲动地走上前去,问他脸上的血杠杠是不是香姐挠的。

老疣瘊表情倒挺自然,还对我点点头,说了句,你小于长高了一个头啦!

我像个傻子似的瞪着老疣瘊,人活在世上真是莫名其妙。不过,老肉猴穿得却相当整齐而整洁,像个有文化的干部。

周六的晚上我回家看姐姐?冈走到民权街的街头,突然从拐角走出一个人来,找惊得差一点就喊出声来一一走过来的人是香姐。

香姐确实又白艾胖,但不是那种肥胖,而是给人一种富态的丰满感。特别是她高高鼓起的胸部,让我浑身发热。香姐身上还是香喷喷的,甚至比在煤场抬煤时还香。刚开始我想躲开她,因为那次把她骂得狗血淋头,总有点尴尬。但香姐及时地截住我的去路。看来她是有意在这儿等我。遭到我如此臭骂,还要来见我,我想,她一定是有绝对重要的大事。

没想到香姐笑嘻嘻地,好像我从来没骂过她。她手提着一个布包,里面抱着一饭盒饺子,而且还足热乎乎的。她说,这足我刚刚包的猪肉白菜馅饺子,特地送给你吃的。这么长时间没见嘶,我怪想你的。

我有点愕然,不知说什么才好。

香姐看我态度不自然,便又更加甜甜地笑着说,怎么,你还生香姐的气呀!

这下子,我更不自然了,应该是她生我的气。

最后,我总算弄清了香姐的来意,原来她想托我买两斤海参——老吴有病,需要海参。

我脑袋轰的一声,立即明白了香姐买海参的用意。因为我们城市所有的人都知道,海参是大补之品,特别是男人干那个事不行,吃了海参就立即强壮。问题是到商店里买条烂鱼都得要票要证,压根就不会有海参这样高贵的东西。香姐绝对是万般无奈,只好咬着牙来找我。

我机械地说了一句,我没有海参。

香姐笑了,我知道你没有海参,但你的海边朋友不是有吗?求你啦!……我盯着香姐极其无耻的脸,明白老帽说的全是真事。

香姐说,你一定是饿了吧,来,饺子还是热的,先吃几个……我说我带你到老板鱼那里买,他家离这儿有两条街。

在离老板鱼家还有几十米的时候,我站住了,指着前面的房子对香姐说,就是那一家——我不想和香姐一起进老板鱼家,买海参是为了让老疣瘊上床有劭干她,我弄不清楚是香姐不知要脸,还是我恬不知耻。

我以为香姐会拖着我向前走去,谁知她看到老板鱼的家门口晒着海带和一些咸鱼,立即明白这是个经常赶海的人家,眼睛倏地放光,竟然自顾白地走上前,还小跑了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