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地说,我干过不少打架斗殴的事。在车站,在海港,在工厂,在饭店,在大街小巷,在我们城市所有的地方,我都打过;绝对有一百吨鹅卵石,被我们当手榴弹那样扔出去,几乎所有学校里的玻璃都是我们砸碎的,几乎所有的坏蛋都尝过我们的厉害,当然,还有一部分是不小心砸在无辜行人的脑袋上。
如果专政队严肃认真地审问下去,我会一一招出来——好汉做事好汉当。再说这也没什么了不得的,革命派都用枪炮打,钢铁厂的铁塔炸裂了,服装厂纯毛的衣料烧了成千上万件,我们算什么!
没想到专政队那帮家伙不耐烦了,有一个叼着烟卷的家伙骂我装死,过来踹了我一脚。这个动作完全像电影里的国民党特务,与刚才朗诵革命语录那阵绝对是两回事。紧接着另外几个抹腰站着的专政队员也骂起来,一口一个操妈操爹的,比西区这帮小子骂得还脏。
那股神圣和庄重的气氛没有了,屋里吆吆喝喝地像打架斗殴的战场。我的野劲儿涌上来,怒气重又升腾。
这些家伙看我硬挺着不讲话,骂樗更凶,竟全都上来踹我。开始我还能忍受几下,这毕竟是专政队的办公室,后来他们把我踹得太疼,我不由自主地做了个小动作,用脚后根向上勾了一下。也许这些家伙在这种场合下从未遇到过反抗,太大意了,竟然被我钩倒了两个。
天下大乱了——全屋的人都扑上来捶打我,并发狠地吆喝,你他妈的敢对抗无产阶级专政说实话,这几年打架斗殴,我身经百战,从未受过重伤。但在专政队面前,我吃了大亏。开始,我总觉得专政队不是街上打架的小子,人家代表国家。另外,我与耗子不一样,耗子绝对该打。可他们比耗子还耗子——趁我冷不防,呼地从头顶上给我套下来一条麻袋。那麻袋看来是专政队特制的,又长又大又结实,你无论怎样拼命撕挣,也弄不碎它。
我闷在麻袋里不知东南西北,几下就被打倒在地。无数只坚硬的大头鞋底,朝我脑袋上、肩膀上、肚子上和大腿上踩、踹、踢,那硬邦邦的大头鞋底全带有铁钉,一下就像踢到骨头里面,疼得叫你无法忍受。我有生以来也没吃过这样的苦头,这种恬不知耻的打法,连最卑琐的东区小于也不敢用。我气得发狂,撕裂嗓门地骂他们。如果我能钻出麻袋,绝对能把他们砸死几个。这种卑劣的打人手段,使我觉得革命和打架斗殴绝对是一回事。
专政队这帮家伙也气得发狂,他们大概从来就没遇见进了麻袋还敢嘴硬的人,于是踢打得更凶。
不一会,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整整躺了十天没敢动一动。喂我饭的那些小于不小心蹭我一下,我都会疼得昏过去。我脑子里的东西肾定被打碎了——有时只要动一下眼皮,里面就喳喳喳像一大堆碎玻璃碴子晃动,疼痛钻心。我浑身每个部位都按太头鞋底的形状肿起来,有几处连鞋钉的花纹都肿得清清楚楚。这使所有的人都大为惊叹,他们最惊叹的是我胯裆里的那个玩意儿,说是肿得最好看,像粉红色的气球,里面还布满深红色的花纹。有个有点文化的小于说,绝对是清明时期出土的紫砂壶。
我小便时偷偷看了一眼,那肿得锃亮的皮下,血管像鹿角,像珊瑚,确确实实是好看。怪不得这些家伙反复观赏,并说把我抬出去展览,绝对能挣一笔大钱,我不但吐血,而且尿血。耗子说我没有挨打的经验,大头鞋还没踢上就得赶快喊爹叫妈,越哭喊得凶越好。这小子就是靠这个经验躲过来,所以肿得轻。
我什么话也不说,把所有的仇恨都紧紧咬住。我什么都想好了,只等我能站起来的那一天,就报仇雪恨一一我一定要他们尝到我尝过的滋味,当然要加倍地尝。这个念头使我熬得住所有的疼痛,只要早晨一睁开眼,我就发狠地想这个念头。在心里,我把专政队那些家伙反复打了几百次,尤其是那个嘴里斜叼烟卷,第一个踢我的家伙。
斜叼烟卷的家伙姓怀,专政队员称他怀队长,我们都叫他老坏。
医生来看过我几次,这家伙也戴着红袖标,但态度却不像戴红袖标。他用干净的水把我粘在皮肉上的衣服慢慢泡开,轻轻地往下揭,他特别护理我肚子上的刀口,他说开过刀的皮肤抵抗力差。他还偷偷给我营养药吃。
我不怎么理睬这个家伙,我有些神经质,即使是全世界最慈祥的人,只要戴着袖标,我就仇恨万分。
我的肿痛刚消一半,就被抬出去批斗。所有挨批斗的都一排排绑着,站在卡车厢的边上,沿着城市的大街小巷徐徐开动。专政队看我站不起来,便特地给我做了一个架子,把我捆绑在上面,好让路两旁的人能清楚地看见我。开始,有些小子逐有点害羞,都把脸往胸脯上埋。因为专政队有规定,尽量把挨批的人拉到他家门口批,这样才能使挨批的人臭得厉害。
我心里并设什么害羞的感觉。我只是觉得街上太亮太刺眼,有些头晕眼花的不太舒服。可一看见街两旁黑压压的人头攒动时,我不知怎么想起林晓洁。这一想坏了,我也有些害羞起来。简直似得了一种怪病,我的胸口还紧张得咚咚蹦跳。
车队徐徐向前移动,广播车反复喊着我们的名字,把我们说得穷凶极恶,枪毙了都不解恨。我开始听时不怎么顺耳,听常了就没什么感觉,好像是在说别人。
我觉得林晓洁即使看不见我的面孔,也会听见我的名字,这使我很恐慌——全世界都知道我挨批斗,我也不在乎,只要林晓洁不知道就行。
车开进民权街,我看见老麻婶和一些老邻居。好几年没看见他们了,可他们还是那样,似乎往回长,个子都比过去小了些。奇怪的是他们没认出我,也不怎么看我。后来我才明白我是沾了胡子的光,有好几处看热闹的人指划着我,那么大岁数了,还打架斗殴!
汽车开进民权街批斗,我还是挺激动的,我毕竟是在这条街上生养大的。另外,我想看看我的家什么样,看看我姐姐姐夫回没回来。使我失望的是我家的门依然紧闭,上面的封条却破烂不堪。这也使我有点安定。
我恢复得很快——我说过,我身体健壮。但再健壮也没用,不断地再次“过堂”,又伤痕累累。那个嘴上斜叼烟卷的家伙,简直就是我的千年仇人,说不上三句话就开始踢我。后来,他们大概打累了,就改用电棍,用烟头。据说,有一个小子坚决不招供,他们就往他嘴里灌尿。我认定我自己是最坚决不招供的,怛不知为什么他们没往我嘴里灌尿。后来听说是军管会派人下来检查,不允许用刑逼供。
这样,我的身体又迅速地恢复,加上批斗式的锻炼,我甚至能在网室里做俯卧撑了。一天早晨,嘴里斜叼娴卷的老坏竟然亲自来传唤我。我故意装作走路蹒跚,我觉得我也应该聪明点,挨打总不是件好事。
老坏看到我的蹒跚,便有些大意了,他将我推到一间小屋里,一个人面对我冷笑,听说你他妈挺能喝酒的!说着他从桌子下面拿出一个肮脏的铁壶——一股尿臊气直冲我的鼻子。
老坏恶狠狠地说,你小子为什么嘴硬,原来是要喝一壶呀!
我似乎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拳头就飞打出去,而且准确地打在老坏的肋骨上。这家伙扑通一声跌倒,我又补上一脚,还是踢在肋骨上。但我没想到这家伙绝对抗打,竟然能一个滚儿爬起来,叫驴一样大叫起来。随之,一群专政队员跑过来,但立即傻了——他们万万想不到,在他无产阶级专政的堡垒中间,会跳出这么个不要命的。
我没等他们明白过来,就一个箭步冲出去。顺着楼道就发了疯般地往前冲,似乎有几个戴红袖标的人影在我前面晃动,但没一个敢挡我。正跑着,身后猛然哨声大作,满楼里顿时通通通通地轰响着,所有穿大头鞋的家伙都在奔跑。
我一看走廊前后堵得满满的,知道完了。便用肩撞开身旁的一间屋子。谁知里面有一男一女。男的看来是专政队的官,因为他坐在一个大写字台前面,女的好像是秘书,正在整理什么材料。这两个家伙肯定早听到走廊里的喊打声,所以我一撞进去,那个男的就哆嗦着说,你你放放老实点……女的干脆就不会动弹了。
我想,反正惹了犬祸,不会有好下场了,打一拳赚一拳。再说,这个官儿是领导专政队的,说不定是他暗里指挥打我呢!我不等这家伙把话哆嗦完,就当胸一拳将他打得歪倒在椅子上。接着我跳工一写字台,一脚蹬开窗,跳到院子里。院子里挺宽敞,堆了不少煤,一霎时我想到久违的煤场。然而这煤场太狭窄,四周全是高墙,我便朝一间有黑洞洞大门的房子跑去。进门一看是锅炉房,几个工人正在修理早已停火的锅炉。看见我跑进来,他们全吓得呆若木鸡。这时,我听到有个女人尖叫,往锅炉房里面跑了!——这肯定是刚才那个女秘书,刚才我真应该给她一拳。
我觉得我的头发胡子汗毛全炸开了,眼珠于肯定红了,陡地——我想到了死。
呆若木鸡的工人旁边有一堆工具,里面竞有一把打开的电工刀。我又惊又喜,扑过去一把抓起电丁刀。这时,手持电棍的专政队拥进锅炉房,喊声震天。
我飞也似的窜到锅炉房里间,里间正有几个家伙提着电棍往外冲。我又折向旁边的一个什么地方,谁知那里面也有人。这时我开始慌了,浑身往外淌汗,气都喘不足。突然,我发现头上有一扇破窗,灰蒙蒙的玻璃透进些光亮。我发狠地往上一蹿,抓住窗台,爬到窗上。这时,几个专政队员已冲到窗下,用棍棒砸我的腿。我什么也不顾了,一头从窗玻璃中间撞出去。等我稀里哗啦地撞出玻璃窗,才发现紧挨着窗的是一个大烟囱——那烟囱昂首耸立,直指蓝天。
我一直爬到烟囱的顶端,顶端有一圈安全栏,任你在上面舒服地歇息。这时我才发现我的头上脸上肩上身上,全都往外渗血,有几块玻璃片还留在衣服上。
烟囱下面忙开了,人群乱得像一窝蚂蚁,但没有一个敢往烟囱上爬的。锅炉房外面的街道也开始聚满了人群,汽车、拖拉机、自行车,各种各样的行人全都停住不动,仲着脸朝上面指指划划。专政队大楼的对面是一个小学校,现在看起来像在烟囱根底似的,小学生全涌向操场,哇啦哇啦地吵嚷。全世界的人都在盯着我,我从心跟里感谢这个大烟囱,有了它我不但可以自由自在地死,而且保证能一下死得彻底。我只要纵身跳下去,谁也没办法。我似乎有些激动,当着千百个人的面跳下去,挺那么威武雄壮。
不过,我不想那么急急忙忙去死,反正这儿离死很近,往外跨一步就行,即使专政队冲到我跟前也来得及。我不想马上死是我感到这么快就死太不合算,那个斜叼着烟卷的老坏竟然安安稳稳地活着,我实在是不够本。我想大骂一通后再跳下去,但半空里的风刮得呼呼作响,我把嗓门喊哑了下面也不会听见。
我第一次在这么高的地方俯视我住的城市,这使我豁然开眼。太阳恰好升到和我一般高的位置,斜射的光线使我们的城市半明半暗。我从来没看到这样的景致,感到特别新鲜和惊讶。最精彩的是海面,在斜射的阳光下金光灿灿。
站在烟囱顶上远望,多么肮脏的街道也显得那么有意思。东区那些外国式楼房,五彩缤纷,所有的楼房旁边似乎都有花园——我想起林晓洁。但我不敢往下想,我怕再想下去就失去跳楼的勇气。我开始寻找我住过的民权街,却怎么也寻不到。整个两区全是一片灰色的屋脊,千篇一律的瓦垄闪闪烁烁,衬着远处的大海,活像一条巨大的牙鲆鱼稳稳漂浮——原来我住的城市这么美丽,可惜我今天第一次感觉到。
海港那面更惹眼,像一张画铺在那里,各种颜色的船和彩旗竞相辉映。但有一大块黑糊糊的地方破坏了画面,令人看了不太舒服。在这么美丽的城市里怎么会有如此肮脏的地方?实在是奠名其妙。然而,不一会儿我就为那块黑糊糊的地方热血沸腾——那足我抬过煤的煤场。
我觉得我的眼泪快流出来了,因为我想起和香姐、母老虎在一起的美好日子,那真正是美好呀!就连那吱吱咀哑的扁担,沉沉甸甸的煤筐,都那么那么的美好。
我赶紧将脸转过去,不敢再看煤场,我怕我真哭出来。我告诉过你,我从来不哭,现在当然更不能哭。因为烟囱下面那么多可恨和不可恨的人都在望我,我一定要表现得像个样子。
猛然间,喇叭筒轰响起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给出路政策……不要走自绝于人民的绝路……任何愿意改正……我们是欢迎的……我早已听够了这些家伙的鬼话,他们说得像唱歌一样动听,可干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不过,我有点惊奇,看来他们不希望我死。再往下一看,他们不但不希望我死,而且还怕我死。一大群人拖拽着一块帆布,在烟囱根底扯开撑起来,以防我跳下去时接住我。好几辆卡车开到烟囱跟前,迅速地扯起建筑工地用的安全网。无数人奔跑和忙碌,架设这毫无用处的安全网。烟囱下面的煤堆旁有一排铁罐,我只要飞身跳到铁罐上,绝对会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