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管会也赶来了,军用摩托、吉普车竟然差一点就开到煤堆上。一些当官的正在挥手指挥什么,持枪的专政队员拉开好儿道警戒线,看热闹的人被哄赶得尖声叫嚷,退下去义拥过来;,出播喇叭一会儿男声一会儿女声,继续广播动听的政策;远处楼房顶上电站满了人,一动不动地等着看我跳下去的精彩场面。
看到如此众多的人群车辆为我一个人忙碌,我倒有点得意起来,这么个死法也不错,让全世界人都知道我死得英勇。我产生了恶作剧的想法,尽可能晚点跳下去,捉弄捉弄下面的人,看看这些家伙还能有什么新花样。
万万想不到,两个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跑到烟囱根底,他们戴着钢盔和手套,歼始往烟囱顶上攀登。这使我感到不妙,一旦他们冲上来,我就完了。当然我可以跳下去,但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这么早就跳下去太便宜了。
那两个战士爬得很快,不一会儿就爬到一半,我都能清楚地看到他们手套上的缝纫线路。后面的战士背着一捅绳子,却使我灵机一动,原来你们还是想要活的。我等他们爬到可以清楚听见我的声音时,便大喊一声,你们再爬一步,我就往下跳!我把身子一下从铁栏上探出去——现在离死连一步也没有了。
微微晃动的烟囱使我头眩日晕,我也真正地下了决心,如果两个战士再往上爬一步,我就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两个战士不动了,他们仰起脸望我,原来是两个和我样年轻的小伙子。我过去在路上经常见过这样的战士,他们大都长着半城市半农村的眼睛,既精明又忠厚。对着这两个与我无冤无恨的战士恫吓威胁,我有点不是滋味儿,但也没有办法了。
我发现我的话音连地面上的人也听清楚,他们全都怔住并不知所措。几个指挥官又朝我要跳的钢架铁罐那儿比比划划,不过又无可奈何,那上面无法架安全网。大概他们也意识到,即使真有办法架安全网也没用,我会在他们架网之前跳下去。
广播喇叭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我看到下面的人能听清我的声音,便可着嗓门宣讲起来。我说我根本不想死,是专政队里一小撮坏家伙逼的,他们把我打得死去活来,他们根本就不讲什么政策,他们其实是暗藏在革命队伍里的一小撮阶级敌人……我把广播里听到的,大字报上看到的和自己想到的词句,大用特用。最后一直说得我口干舌燥,说不出声来。
可以看出。那些看热闹的老百姓听得日瞪口呆,他们从来没听到敢这样批专政队的狂言。
时间一分一秒地挨下去,两个战士还吊牲烟囱的半腰,下面还是忙忙碌碌的。人越聚越多,车也越来越多,救护车也开来了。几个带胶皮手套,穿白大褂的医务人员站在那里,等着抢救我。广播车卜的喇叭又响了,但不是原来的声音。一个南方腔调的声音说,他是什么什么负责人,他保证按政策办事,决不再打我一下。他说我的问题不是敌我性质,是人民内部矛盾,只要我认识错误,重新做人,是可以得到宽大处理的。
这个什么负责人说的话挺中听,也挺有些道理。然而,这是对烟囱顶上的我讲,到了烟囱底下,全他妈不认你。一想到那几个横眉竖目,斜叼烟卷的坏家伙,我就什么也不能相信了。当那个负责人讲完话时,我蓦地感到,人活到这个份上,确实不应该再活下去。即使是刚刚讲的话全都兑现,我也没脸走下烟囱,那实在是太没意思。
一阵悲凉涌上全身,我晟后地环视一下我住的城市。正是春末夏初季节,嫩嫩的白杨叶子和细细的柳树叶子,像淡绿色的烟雾,在整个城市的大街小巷巾飘浮。太阳已经升到中天,金光灿灿的海透出深蓝和墨绿色,城市的屋脊却在强烈的光速下朦胧起来。然而,这一切景致与我无关了,我鼓足了最后的力气,瞄着钢架铁罐处,准备尽力一跃——一声尖锐的急刹车声使我愣怔一下,只见一辆溅满泥土的吉普车冲到烟囱根底,车还没停稳,就从车门扑出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地向上面伸着双手,撕裂嗓门地哭喊,弟弟!弟弟!你千万不能……我定睛一看,是我的姐姐。
我当时并不知道专政队派车跑了几百里地,把我姐姐和姐夫从农村接来。姐夫那派被另一派打败了。他在革命组织头头学习班里认真检查错误,说是在伟大的革命风浪里喝了几口水,没什么,还要继续革俞。他坚决要求革命委员会批准他到农村去,像红卫兵小将那样接收贫下中农再教育。这样,他带着我姐下了农村。
姐姐的哭喊声使我浑身一震,我怎么也难相信这是事实,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死了。更使我吃惊的是车上还下来个小孩,是一个专政队员抱下来的。小孩看到我姐姐哭喊的样子,吓得畦地一声哭起来,并从专政队员的怀里挣扎着扑向我姐姐,连连喊妈。那声音又尖又细,是个小姑娘。姐姐有孩子了。
我像傻了一样,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真想不到专政队会把我姐姐搬来,我自己都找不到我姐姐,他们竟能找得到,我模模糊糊地有些感动,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怕我死。批斗时说我死有余辜,还要踏上多少只脚,可我真要死又把他们吓成这个样。
我姐姐没喊儿声便被一些人叫到广播车里,大喇叭嗡嗡了阵,姐姐的喊声陡然就放大丁一百倍,弟弟,我是你姐姐,领导叫我来看你,没想到你要……呜呜呜……姐姐哭得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此时,全世界都能听到姐姐的哭声,四周密密麻麻看热闹的人群晃动了,他们全被姐姐的哭声感动。我心里更是难受得不行,我恨不能立即爬下烟囱,跪到姐姐身前,求她原谅。
姐姐的哭声停住了,整个世界都悄然无声,我感到大烟囱在我脚下微微地颤动,好像是被姐姐感动的。喇叭猛地义响起来,是又尖又亮的童音,舅舅,你下来,你别死,我想你……呜——姐姐的哭声又传出来,
小外甥女稚嫩的喊声和姐姐伤心的哭声,像无数个灼热的枪弹,射向我冰冷的心口。我平生第一次后悔了——但我也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后悔确实是绝对没用的。我没有退路,因为只要踏上退路,找就会变成一只癞皮狗。当姐蛆和小外甥的声音再度响起时,我甚至有些恐慌,因为这声音开始瓦解我悲壮的愤怒。
这时,又响起了一个粗重的男人声音,我以为是专政队,但细细一听,才知是姐夫,姐夫说,立世弟,你要相信党,相信群众,我也在革命中犯了严重的错误,但党和群众还是关心和爱护我……我的愤怒又重新涌了上来,去他妈的关心和爱护!——像有谁推了我一下,我草草地朝烟囱下面铺开的帆布和安全网蹩了一眼,没有任何考虑就嗖地一下,瞄准煤堆下面那排铁罐,用尽全身力气飞身跳去。
烟囱与铁罐之间是煤堆,从烟囱上面往下看,距离很近,近得几乎就是一道缝隙,我绝对能飞跃过去。
我似乎听到身下的世界发出一声巨大的“啊!”,但同时我却惊慌地看到,铁罐与烟囱之间的距离突然扩大,那黑糊糊的煤堆清清楚楚向我接近,而那一排坚挺的铁罐却不见踪影。我徒劳地挣扎着,却只是更笔直地往下飞跌。
更要命的是,也许是我跟刘剑飞学武艺学得太精,也许我还是贪生怕死,就在快接近煤堆一霎那时,我也竟不由自主地开始收腹,缩腿,将整个身子变成弓形。
——轰然一下,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似乎是一秒钟之后我就睁开眼睛,却看到天差地别的两个世界——四周一片耀眼的白亮,白色的天棚,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窗帘,白色的被单。我努力地眨巴了一阵眼睛,才明白我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又一阵子努力之后,我才发现我的四肢是被结结实实地绑在病床上。
但我怎样努力,也不明白我怎么会这样。问题是我当我想弄明白时却又昏迷过去。
后来我终于知道,我在病床上死尸般地躺了一个星期;后来我才明白,那排铁罐离烟囱只有五米距离,用眼睛看近在咫长。但我无论怎样飞跃,也只能是跃出烟囱三米远,这样,我就掉到下面的煤堆上一一我创造了世界上最耻辱的自杀不兀的奇迹。但在医生的跟里,我真正的奇迹是浑身上下没有外伤和破损,内脏继续正常工作,但人却死了一样的昏睡,而且一睡就是三天多,然后眼睛眨了几下,又睡了三天多。
我觉得我极其无耻地躺在床上,当专政队员走进来时,我几乎就像小丑一样脸红。但他们却不这样看我,甚至如临大敌般地用凶凶的目光睃我,看捆绑我的绳索是否还结实。
用他们的话说,我是死心塌地地要白绝于人民。
其实他们错了,我决不会再自杀了。我不知道别的自杀未遂者的心理状态,反正我是再也不会自杀了,即使是我再度站在娴囱上,你就是派人往下推我,我也会拼命抓住栏杆,决不跳下去——尽管我为我能活下来感到巨大的耻辱。
我的性格都有点改变了。有些二皮脸——电就是不太要脸了。
所有到医院来看我的人,无论是专政队还是军人或什么调查人员,我都觉得他们在心下嘲笑我活得恬不知耻。但我却怎么也鼓不起再次自杀的勇气。我几乎就感谢捆绑我的绳索,它们的存在证明我还有自杀的自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