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问题是我压根就没有能力办调动,不管我有多大的信心和多少钱和多步礼物,也送不出去。所有的人都气愤地对我讲,现在他妈的就是有钱好办事!或是,这些家伙就认得钱!但你细究他们,到底怎么去花钱送礼,他们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每个人都有鼻子有眼地告诉我,某某花了多少钱办成了户口,某某送了多少海参办成了工作,某某搞了多少木材晋升成科长或处长,某某……但当你真正按他们说的去干,他们义都含糊地说是听某某说的,某某义说是听某某说的。你要是真找到花钱送海参的当事人,他们不但矢口否认,反而破口大骂别人对他造谣中伤。
我无可奈何地找到姐夫,含含糊糊地说出这件事,当然,我没敢直说这是我要寻找的对象。因为在这之前,有人给我介绍过非城市户口的女孩子。姐夫和姐姐死也不同意,姐姐甚至有点恶声恶气地说,我弟弟一不缺胳膊二不缺腿,凭什么找个农村户口!最后,我还是让姐夫明白我这个意思,我的女同学能办回城,对我很重要。那天姐夫有点激动——姐夫自从干公司后,好事激动,坏事也激动,总是不断地激动。因为他老是骂改革的力度不够,凼为他们的公司其实是挂靠国有公司,否则就是非法经营。这样,他呕心沥帆挣的钱,大部分交给国营单位的官僚们。姐夫瞪着通红的双眼,反问我,为什么要往国营单位调动?国营单位是社会主义大锅饭的产物,肯定要完蛋!乡镇企业有资本主义经营的特色,所以前途光明——你告诉你那个傻瓜女同学,忍耐两年,绝对会挣大钱!
我说,我那个女同学死活要往城里国营单位调。
姐夫拍着桌子叹气,鼠目寸光呀,鼠目寸光呀!……我明白,在姐夫这儿是走不出什么门路了。于是我只能像个没头的苍蝇,东碰西撞,鼓鼓的一口袋钱却怎么送不出去——你总不能拖着一个干部,明目张胆地说我给你一万块钱,你给我办调动工作咆!其实真让你拖干部送钱,你都不知拖哪一个。
市建筑总公司大楼里的干部多得撞鼻子碰腿,你就更弄不清楚他们哪一个有用,哪一个真正有实力能把林晓洁从乡下调到城里。为此,我只能是初生牛犊般地乱闯——因为林晓洁也什么不懂,她只是盼望调城里,可怎么个调法,她也说不清。但她却咬定,他们那里有后门的人已经调走了好几个。
我的理由很简单,就是我们要结婚,结婚就不能两地分居,我自认这个理由通情达理,但没人理解我。
穷则思变——我没有后门,所以下脆就大大方方地闯前门。市建筑总公司办公大楼的门卫看到我,如临大敌,立即出来挡住我的去路。但他们看到我气字轩昂,绝对雄赳赳的样子,竟然就问了一句,你是郭总的亲属吗我说不是亲属到这里干么!便迈着大步踏上楼梯。
长长的楼道里,我放眼一望,看准了人事科的牌子——人事科肯定管人。一分钟没到,人事科把我推出来,说他们专管干部,工人归劳动工资科。劳动工资科说到劳动调配部门。劳动调配部门问我什么理由,我说了。他们的下巴差点掉到脖子下面,这些家伙一面直勾勾地盯着我,一面故意问这问那。有一个面孔慈祥的女干部甚至问我民权街的方向——在城市的东面还是西面。我明显地觉出,他们把我当作精神不正常的人。我气极了,真想把他们全部打翻在地,要不是为林晓沽着想,我绝对这么干了当然,这些家伙最终认识到我的精神绝对正常,便拿出一个条文读给我听。大意是父母病危或是病亡的年轻工人可以申请调回城市,再就是冈工残废或有生理缺陷的工人可以照顾回城,我听后大怒,质问他们,城里人都是瞎子瘸子和死爹死妈的吗?!
这些家伙笑嘻嘻地说,你要是不服气,可以找领导么,条文是领导订的。
我怒气冲冲地又在楼道里乱闯,最后看到息经理室的牌子。由于我浑身充满了气愤,也就理直气壮地推门而入。谁知总经理自己三据两间屋子,外面的屋子坐着一个乳臭未干的秘书,却是个男的。这让我感到意外,怎么会用男秘书呢!
那个乳臭未干的男秘书架子倒不小,口气很硬地说郭总不在。
我竟然像挨了一枪似的愣在那里,然后就老老实实地退了出来。
走出公司大门后,我才恨自己太软弱,被那个乳臭未十的秘书吓成这个样儿,一句话就顶出门去。至少,应该问问郭总什么时候回来。但细想一下,我还是有收获,知道这个可恨的公司总经理姓郭。
第二天,我迫不及待地又来到郭总办公室。那个秘书还是凶凶地说郭总不在。我问郭总什么时候回来,他说不知道。我有点火了,用比他更硬的口气问,你这个秘书是干什么的?
秘书吓得一愣,大概从来还没人敢顶撞他,所以,只是日瞪口呆地盯着我,不知怎么回答我。
我说,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今天就等在这儿不走了。
没想到秘书外强中干,吓得赶紧对我赔笑,郭总去市政府开会,请问,你有什么事?
我说调动工作的事。
秘书说,调动工作的事最好先到劳资部门……
还没等秘书说完,我就打断他,下面所有的部门我都走了好几圈了,他们要我来找郭总的。
秘书看我火气十足,只好继续赔着笑脸,说市里的会很重要,一般要开两三天。你等几天再来看看吧。
看到秘书态度转变,甚至有点哈巴狗的样子,似乎我就是经理,他在给我当秘书——我立即就柔软得像犯了错误,老老实实地离开了。
后来的几天,我还是找不到郭总,秘书不是说他下工地视察,就是又到市里开会。弄得我尴尬地站在楼道里,像个讨不到饭的乞丐,没想到,也有几个来“上访”的工人,因他们比我胆小,更像个鬼头鬼脑的乞丐,甚至都不敢敲总经理办公室的门。有一个家伙看我有虎劲儿,便悄悄对我说,那个秘书坏透了,有时郭总就在里面的屋子里,他瞪着两眼骗你说去开会了。不难看出,这家伙是在怂恿我闫郭总办公室。但我觉得这家伙说得有理,于是,我一下子就愤怒起来,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竟然欺骗老子这么多天!不容分说,我再度推开总经理办公室的门,秘书看我冉度同来,而且来势凶猛,便迅速地站起来,想对我螳臂当车,我只轻轻一掌,他就扑通一声又坐回椅子上。我一个箭步就窜进郭总的屋子。但眼前却是一片豪华的空旷,比床还宽阔的办公桌,大得像电影银幕似的地图,一面面红底金字的锦旗,一个个金光闪闪奖杯,一排排玻璃柜里全是厚得要命的书。但就是没有郭总的影子。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退出来,秘书不太敢对我生气,只是用文雅的口气埋怨我,你这个人呀,怎么能不相信我说的话呢?……走出公司,我看到一辆挺高级的黑色轿车开过来,这辆轿车比公司门口所有的车都高级,我不仅灵机一动,这肯定是一把手坐的车。我立即就一个冲刺,将身子横在车前。司机气坏了,很响地按着喇叭。我岿然不动。司机大概也从来没撞见我这样的英雄,他又轰轰地踩着油门,佯装要撞我,我更岿然不动了。
总经理是个略胖的小老头,他有点费劲儿地从小轿车里钻出来。我以为他能发火,便做出比他火气还大的样子一刘剑飞对我说过,狭路相逢勇者胜,先勇神,后勇力。我拼命瞪大冒火的眼睛。这些日子我憋得快爆了,你要敢点火,我就敢爆炸但总经理没发火,不但没发火,反而还居高临下地笑起来,小伙子,你挺冲呀!
我这个胡子拉碴的样子,从来没有人敢叫我小伙子。没想到这个小老头却像个爷爷似的,而且还笑呵呵的。我全身绷紧的肌肉和神经一个散了架——我和你说过多次,我怕软不怕硬。
但我表面上还是尽力地保持硬度,我不客气地问,你就是郭总吗?
我姓郭,你就叫我老郭头吧。
老郭头?没想到会有这么谦虚的官儿,我更是浑身没了骨头。
这个谦虚的郭老头脾气确实好,好得令你过意不去。他要司机先将车开走,然后特意走到路旁的树阴下,问我有什么事找他。
我急切但结结巴岜地说完我的要求。
郭总表情有点严肃起来,他说这不是一件小事,真正要办起来困难很大。他说乡镇建筑公司其实只是个挂靠单位,我们不能对人家发号施令。他说全公司在农村的年轻工人上千,都是当年下去的知识青年,都要求往城里调,牵一动百,问题不简单,必须统筹安排来解决。
看着总经理慢卢细语的表情,我觉得他似乎暗示我什么,我想到兜里的钱,便直言不讳地说只要办成,我什么代价都愿付出——我大概还摸了一下装钱的那个鼓鼓的口袋。
郭老头脸色一下变了,变得很严厉。他将手中的皮包换了一个姿势夹着,看样要同我多讲几句。我知道事情有些不妙,只好硬着头皮不动。郭总虽然神色严厉,话语却还是和风细语。他说他充分理解我的心情,因为他早年也两地分居过;他说周家正处于最艰难和最美好的时期,我们再也不能搞这些歪门邪道了;他说各种各样的问题慢慢都会得到妥善解决的,会一天天好起来;他说——不难看出,他是真诚地和我说这些话,绝不摆什么教育找的架子。问题是我不愿听这些正确得不能再正确的话,要等到他说的那样美好,我至少得死两个死。当然,我也恨歪门邪道,我恨不得把搞后门的家伙全砸断肋骨。可我现在是要把林晓洁调进城里,办不成这件事我后半辈子全完了!
进退两难的是我无法愤怒,因为小老头说得句句在理。他还告诉我,他和老伴曾两地分居丁23多年,而且像他这样分居的夫妻成千上万。接着他又举了无数个生动的例子来说服我,意思是比我还困难的多着哪!他说得越生动有力,我越绝望。我甚至盼望这个郭老头是个受贿行贿的坏干部。
当树阴下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有一只手在我后面拍了一下,我回头一看,竟然是当年我手下的军师智多星。这小子穿戴打扮比较讲究,有些干部风度。他说,陈胡子,你胆大包天呀,敢拦我们郭总的轿子上访!
我说,你们郭总这个小老头有啥可怕的,他脾气软得像老太太。
智多星大笑起来,这真是好汉不减当年勇呀!智多星说他是市建筑总公司办公室副主任,刚从省里出差回来,看到有人拦郭总的车,大吃一惊。
我没想到我手下的打手都能当上干部,我却他妈的在,出苦力。
智多星自豪而又愤慨地说,他是国家恢复高考的第一代大学生,他写材料的质量全公司数第一,他的水平比办公室主任还高好几倍。但就是因为档案里不太干净——有打架斗殴的污点,所以,这个副主任还是个虚的,没进国家干部的编制。他说那些年要是没有“四人帮”干扰,他现在早就当经理了。不过,他说他的孩子聪明过人,读书全梭第一。
咱这一代算完了,看下一辈吧!……你几个小孩?
当智多星弄明白我不但没结婚,还正在为未婚妻奔波一这家伙挺会撇词儿的。智多星笑起来,他说你找错了人,别看郭总官最大,但办事不行。我们逮里真正的高手是赵大头,赵副总。
我被他说得懵头懵脑,一把手办不了事谁还能办事,智多星笑我脑袋还没进化,他说郭总是个什么事也办不了的大好人,这年头人越好越无能。这个事必须找赵副总,赵副总神通广大,没有办不成的事。几个副总经理的儿女都求他办事,考大学,毕业分配,买彩电冰箱,他全都能办。不过这家伙胃口太大,上上下下没有不恨他的,但又弄不倒他。连智多星进这个单位,从下面工地的小职员变成总公司的干部,也是托这家伙的后门。至今,他还留一手,拖着不给智多星转正。实际上是暗示智多星再给他进贡。智多星又咬牙切齿地说,我现在低三下四地装孙子,等转正以后,我非得敲巴他一顿,叫他腿断胳膊折!
我说,你要是能帮我办完这件事,我米收拾那个姓赵的。
智多星皱着眉头,关键的问题是——你首先要对他表爪一下。
我说我早想表示,苦就苦在不知道向谁表示。
智多星问我,你有多少?
我说,一万不行吗?
智多星吓了一跳,说你小于是大款呀,一万块等于一个建筑工人的十年工资。这样吧,我先去找赵总摸摸底儿,不过,再狠也狠不过五千。
我大谢而特谢智多星,说事成后必有重赏。智多星说朋友之间不来这个,只要以后帮他敲巴赵总就行,这家伙实在是坏透了,吃肉连骨头部不吐。
智多星要我在树下等一会儿,他去看看赵总在不在办公室,这事要抓紧。说完他就匆匆地走了。
然而,还没等上二十分钟,智多星就垂头丧气地走回来。他说你那个叫林靖的女工,其实托过不少人来找赵总。赵副总也想帮她,但看了她的梢案,问题挺复杂,办币了。
又是他妈的档案!我问,林靖有什么问题?
智多星说,这赵总哪能告诉我,档案可不是随便乱说的事。
我说,林靖要是坏蛋,那就早抓进监狱里了,可为什么还能在建筑公司当操作工?
智多星苦笑着说,陈胡子,世界这么大。找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女人,多的是——你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我说我非要吊死在这棵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