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情糟透了,绝对是气急败坏地走在大街上。我现在才觉得自己是多么的无能和无用,四肢发达,身强力壮,口袋里还揣着那么多钱,却什么事也办不成。我的两眼开始冒火,看什么都不顺眼——天空不应该那样蓝,太阳也没必要那样亮,而且路上的行人一个比一个可恨,特别是那些脸上挂着笑容的路人,我简直就要给他们一拳!
一个长得像特务的人走过来,我本来冒火的两眼立即喷出火苗来,这不就是当年专政队队长老坏吗?——扒了皮我也认得他的骨头。一霎时,旧日的伤痕被突然涌出来的记忆撕裂,我浑身上下连肉加骨头全疼起来。我快步走上前,叫这个家伙站住。
认不认识我?
不认识。
你瞪大狗眼看看!
你……你什么意思?老坏绝对地认出我来,他的脸一下变了色。
我恶狠狠地笑起来,你想不到我还能活到现在吧,
老坏不说话,只是警惕地盯着我,突然,他转身就跑。我早就料到他这一手,一拳就打过去,接着就是一脚。我当年的野性全胃出来,发了疯一样地拳打脚踢。我不但打他的肋骨,还打他那张可恨的脸。我发觉自己腿胳膊不怎么灵便,有些僵硬,似乎老打不疼他。因为这个家伙嗓门依然响亮,一面就地打着滚。一面狂喊,我上法院去告你!我上法院……我气得更发疯了,你也知道法院,对不起,法院来得太晚了!
我的周围很快就聚满了黑压压的人群。我和你说过,我们这个城市人太多,放个响屁也能引来一个连——现在绝对有一个团了。我略有点心虚,毕竟不是那个年代了。另外,我也打得差不多了。老坏的脸已经像吹了气地肿胀起来。于是,我装作很理直气壮地说,今天先便宜你了,以后再算账!说完,我大摇大摆地走出人群。
奇怪的是,那么多围观的人竞没一个吱一声或拦我一下的,反而像退潮的海水那样,哗地给我闪出一条路,任我大摇大摆。拐过一条街后,我感到大摇大摆不是件高明的事,便贼似的跑起来,一直跑了好几条街。最后,我觉得我已经跑得不能再跑了,才发现我竟然又跑回建筑总公司那条大街上。没办法,我只好拼命地又跑了一通。最后,我跑到和平大街,才感到绝对是和平了。
我又像什么事也没发生那样,心安理得地走在大街上我的手背和脚趾却有些肿痛,看来我打得挺狠——当然也说明我的武艺完了,多少年没练功,本来是打坏蛋,却好像挨了坏蛋的打。
突然,马路前面的一个警察拦住我。我愣怔了一下,马上想到刚刚打人的事。不过,我不相信警察会如此神通广大,除非他们像外国那样有直升机,才能对付我的神速。为此,我相当冷辞沉着地站住。意想不到的是,拦我的警祭却笑呵呵地叫我名字,我定睛一看,是老板鱼——郑为民。这小子穿一身雪白亮眼的交通警察制服,那个圆顶大盖警帽稍斜地扣在脑袋上——我对你说过,他长着个尖脑袋,无论怎样也戴不正帽子。不过,这种略偏的戴法很有些风度,像外国军官那样神气。
我们几乎要热烈地拥抱,因为我们也多少年没见面了。郑为民一面指挥那些被他吓得战战兢兢的汽车,一面亲热地回忆海碰子生活。看到一个堂堂正正的交通警察讲海参、讲鲍鱼、讲老疯头,你觉得怎么也对不上号。
从郑为民的话语中,我听出他干得不错,好像还是个小头头,管几条街上的警察。他已经有一个孩子,读书全是笨蛋,他没有问我几个孩子,因为他好像知道我在打光棍。这使我很尴尬,像违犯了交通规则。
我立即解释说,我其实早就能结婚,问题是女方的工作和户口——我顺嘴将我正在办的事说了一遍。
郑为民听后大怒,说决不能在那个坏蛋身上花一分钱。他掏出小本本,详细记下林晓洁——林靖的单位和具体情况,记完后还对我读了一遍,生怕有误,绝对是警察在办案。然后,他拍着胸膛说一切包在他身上,少则半个月,多则一个月,静候佳音。
我问他认识什么大官,他轻蔑地一笑,说用不着认识什么官,以邪压邪。
我感到郑为民的话语很有力度,心下一阵激动,眼前升起一轮红太阳。我们这个城市最厉害的就是交通警察。他们威风凛凛站在马路中间,司令官一样指挥着川流不息的车辆。只要他们一摆手,跑得多么快的车也戛然而止,像钉子钉在地上那样老实。我认定,林晓洁有救了。
我从口袋里拿出钱来,说,你先拿着。郑为民像看到烫手的火炭,立即口气严厉,像抓着一个犯法的司机,他说,你别他妈的来这个,为朋友两肋插刀,当年你为我差点死在海里,我今天也该报答恩情丁。
你绝对想象不到郑为民会采取这样的做法——他把所有建筑总公司的汽车堵在路口,说他们犯了各种各样的错误——超速,超载,闯红灯,车体肮脏。即使没犯错误也喝令停下,检查车闸足否失灵,检蠢司机是否有酗酒现象,检查车证……交通警察要想摆弄开车的,手到擒来。
建筑总公司的汽车倒霉了,他们躲还躲不了。因为郑为民管辖的那一段正是交通要道,死活都得经过那里,而且郑为民还发动其他路段的交警朋友们帮忙,绝对全城戒严。更倒霉的是建筑总公司的汽车最破旧最肮脏,并经常因抢任务抢进度而违犯交通规则。不到半个月,各个建筑工地就哭爹喊妈,埋怨运输不得力。公司精明的领导马上就感觉到什么了,派人买了一大批老虎毯子来到交通队慰问。老虎毯子是上面印着老虎头像的纯毛毯子,是我们城市当时最热门的礼品,如果一对新婚夫妻洞房里没有一床老虎毯子,那他们即使是结婚一百年也等于没结。当然,建筑公司的头头们最终找到的是郑为民。郑为民态度严肃,人民警察怎么会收老虎毯子呢,岂有此理。最后逼得一个副总经理亲自出马,终于明白了意思。同去连夜召开会议,决定调林靖进城。据说郭总那个小老头为此很愤怒,不同意这么办,要向上级机关告发交通警察故意刁难。可下边的干部们说这样全公司的汽车都会开不动。因为你根本就拿不出刁难的证据,交通警察有随时检杏车辆的权限。说不定你越告发越告出交通警察的成绩来,结果把人家告成劳动模范。
林晓洁正在搅拌机前忙碌,喜从天降。她甚至都用不着自己办手续——因为一切都有总公司派的干部们跑腿,同时还派来一辆车,连林晓浩和所有的家当,一股脑拉进城里。看起来建筑公司的十部们全是势利眼,他们大概以为林晓洁是警察局长的亲戚,吓得不再看什么档案了。
这一切都是郑为民告诉我的——林晓清始终没有与我见面。
我感激不尽,请郑为民喝酒。他说等你办喜事那天一起喝吧。我说什么时候办喜事还不一定呢。郑为民很惊讶,工作都调动了,你还等什么,想当晚婚的模范——你现在已经是晚婚模范他爹了!
我心情焦急而不快,按道理,林晓洁应该来看我,即使是不想嫁给我,电得来感谢我。尤其是当我载着鸡蛋奔波了一天,回到家门口的霎时,总觉得林晓洁会站在那里等我。然而,我的想象一百次落空,就是不见她的踪影。
我从兴奋万分一下子跌到痛苦万分,最终是怒火万丈。有一次半夜醒来,我几乎就要跳下床,直奔建筑总公司的女上宿舍,要林晓洁说出个一二三来。然而,我很快就想起,我曾对林晓沽说过,你就是不和我怎么样,我也要帮你办调动。现在想起来我是绝对感情冲动的傻蛋——绝对的重大失误。
林晓洁终于来了——但我看到的是一大堆礼品,有高级酒,高级点心,高级香烟,还有高级的老虎毯子。
邻居老麻婶送来一个纸条,她说,你小子有能耐呀,招来个水灵灵的大闺女!人家等你等了好一阵子,最后将礼物留在这儿。
我打开纸条,一行秀丽的小字:陈立世同学,太感谢你了!!!
我傻眼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就换来这十个字、三个标点符号。
我绝对地气疯了,恨不能将这些礼物一脚踢翻一一其实我已经踢了一脚,老麻婶吓了一跳,她弄不明白,我怎么会用脚踢这样高级的礼物。
我像个困兽,两脚咚咚地躁着,在屋子里来回转圈,头脑也在激烈地转动,我要想一个什么办法,狠狠地反击这个女流珉——我自己都吓了一跳,看来我愤怒和伤心到了极点。
快到半夜时,我才猛然想起,应该把这些臭礼物送回去,也给他写个条子,当然,不能超过十个字。
我写了又写,至少撕碎了一百张纸。但不是写得太狠毒,就是写得太柔软,总之,就是写不出我满意的话。我隐隐约约地感到我其实有着可恨的矛盾——我确确实实痛恨林晓洁,却又恬不知耻地对她抱有希望。
没办法,我只好重新在屋子里转圈。
就在我绝望得要将笔摔到地上时,脑海里却蹦出一句我最满意的话:难道我是要你来送礼吗?一正好十个字,也有十个标点符号。
我连夜将礼物和纸条送到建筑总公司宿舍门卫,门卫老头很忠于职守,这么晚了,竟然瞪着老眼不睡觉。他说现在流氓胆子太大了,大白天都敢爬墙往女宿舍里钻,晚上更他妈的不要脸!
礼物送回去后,我睡得很死,而且多睡了一个小时,害得我爬起身来就狂蹬飞车。但赶到乡下,集市还是散了,逼得我敲秤盘子挨村串户吆喝收鸡蛋。最后收的一家是刚结婚的小两口,窗上贴着红纸剪的鸳鸯戏水。这令我又一百零一次地想起既可恨又可爱的林晓洁。也许我心绪太重,干起活来手脚不灵,眼睛走神,开天辟地以来,我打碎了五个鸡蛋,回程的路上别提多沮丧了。
等我精疲力竭地回到城里,再把鸡蛋脱手卖出去,天黑得像眼睛蒙上块布,我差点让将车子撞到路边的电杆上。这时,我只有一个想法,快些回到家里,狠灌几口酒解解乏。突然,在暗淡的路灯下,我看到一个苗条的身影在我家门口徘徊,不用说,这是林晓洁——我的身子轰地一下发了热,连身下的车子都乱扭起来。应该说我是又高兴又气愤,高兴的是她终于来了,气愤的是地还是顽固不化地将礼物提了回来。
我满身灰土,汗渍斑斑,绝对是全世界最难看的样子。为此,我让林晓沽在大屋子里先坐一会儿,然后我端着一大盆水到小屋子里,彻底打扫一下自己。
等我坐到林晓洁面前,差不多已经像半拉新郎了。
林晓洁没有像那天那样浓艳,但却更有些俊美,雪白的短袖衫和蓝色的超短裙,绝对就像读书的中学生,这令我的感情一下子燃烧到青春的岁月。面对她那对黑亮的眼睛,所有的冤恨一扫而光,相反,我心里激动得像过年——我只要激动,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林晓洁也没说什么,只是从小巧的手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到桌子上,轻声地说,那天我等了你好长时间。其实我不光送礼物,还有一点意思——她将信封往我这边推了推。
我知道信封里装着钱,而且从厚度看,能有好几千块。但我却像挨了一记耳光,不由得猛地跳将起来,早知你用钱买动我,我绝不会帮你!
我估计我的声音很凶,因为林晓洁颤抖了一下,眼睛里立即晃动着不安。我想就势对他发泄一通愤怒,但她不安的眼神似乎更他妈的迷人。我喉咙里咕噜了一阵。又说不出话来。但我继续像铁塔般地直立着,表示我的清高和高傲。
当然,最后我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坐下。
我们就这样相对无言,一直坐了一百年。
不知什么时候,林晓洁无声地站起来,我以为他要走,但她却去解上衣的纽扣,动作从容而自然。
我一下子目瞪口呆,因为我第一次看到乳罩,煤场里连二浪子都没戴过这么高级的玩意儿,香姐干脆就是用块白布条缠着胸。老帽说外国女人有乳罩,是兜奶子的,比买一套衣服还贵。我当时绝对不信。现在我信丁,那上面绣金描银的花朵,绝对是艺术!
林晓沽摘下乳罩。我感到一阵眩晕,那两个雪白的奶于就是我在梦中看到的一模一样。但林晓洁并没有停止,她又脱掉裙子,露出与乳罩一样绣金描银的内裤,但我的眼睛似乎已经花了,因为我很快就看到毛茸茸的黑色的三角……我绝对凝固在凳子上。
赤条条的林晓沽,一清二楚地走到我跟前,我却呆若术鸡,四肢僵硬。
林晓洁一把抱住我——绝对是一道电击,我浑身骤然发热。
林晓浩轻声地说,陈立世,你要我吧。
犹如士兵听到将军下令,我立即冲锋陷阵,赶紧扯掉身上多余的东西,随即就是一阵昏头昏脑,我像比赛摔跤似的,将光溜溜的林晓洁抱得两脚离地。也许我抱得太用力,弄痛了她。她情不下三禁地哼了一声。然而,我已经进入野兽状态,撞倒了椅子,挤歪了桌子,扑通一声就将林晓洁摔躺在床上。
在简单而复杂的忙碌中,我笨手笨脚,犹如饥饿的婴儿找不到乳头。我看到林晓洁对我瞪着惊讶的眼神,立即羞惭万分,困为我都不会接吻,当林晓浩伸出舌尖时,我竟然不知怎么办。后来就更惨了,用老帽的话说,连门都找不着了。过去的那些日子,在如梦的想象中,我绝对是强悍的色狼,而林晓洁绝对是柔弱的羊羔,只能在我下面可怜而可爱地扭动。可是现在,我却成了柔弱的羊羔,一阵惊慌失措的激动,立即就无可奈何地一泻千里了。
前后过程还没到五分钟,我绝对是一头中了一百枪的野猪,歪倒在床上喘息。我不由得想起老疣瘊和香姐,更想起老帽的嘲弄。我怎么会这样呢?真是丢人。
林晓洁坐起来,并没有急着穿衣服,而是光着身子走到挤歪的桌于面前,拿出手包里的小镜和梳子,一丝不苟地梳理她的蘑菇头。
我赶紧跳起来穿上衣裤,羞惭并惊讶地看着她光泽细腻的背景,绝对就是小贩子们背地里看的黄色画报。问题是林晓沽梳理完后,却没急于穿衣服,还是一丝不挂地站在那里,并用有点同情也许是可怜的目光看着我。我落水狗一样耷拉着脑袋,没有勇气看她的眼睛。突然,林晓沽冲到我的面前,两条白光光略带凉意的胳膊猛然缠绕在我发热的脖颈上,有些动情地说了一句,陈立世你从来没有过上……我脸红得要命——却不得不像傻蛋一样点着头。
林晓浩的胳膊缠得更紧了,柔软而苗条的身子死死地贴着我嘴里喃喃地说,陈立世,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我绝对地莫名其妙,我认为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
林晓洁突然松开手,问我有什么好吃的。我说只有五个打碎的鸡蛋。她高兴地说,太好了。然后就光着身子跑到厨房里。不一会儿,她又跑回来,将礼物打开,拿出几块高级点心。再次回来时,冒着热气的煮鸡蛋端上来,白嫩的蛋清,橘红的蛋黄,还有滋润在鸡蛋水里松软的点心。
我也确实饿了,毫不客气地就吃了个净光。这才发现,林晓洁,坐在那里看我吃。看我端着空碗发愣,林晓洁笑笑说,这是给你加营养。
我也傻瓜一样地笑了笑。但心下却越来越有点发毛,因为林晓洁不穿衣服,白光光的身子在我面前闪来闪去,竟然没一点羞涩。坦率地说,这个时候,我对她绝对地没有一丝欲念——我甚至沮丧得要从此打一辈子光棍。
林晓洁突然问我,我嘴上有烟味吗?
我愣怔了一下,赶紧摇摇头,其实我什么味也没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