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火车站的时候是6点40分,天还未全亮。北风吹动我的衣裳,带来刺骨的寒冷。我站在寂寞的站台上,和身边的人们一起看着远方火车该出现的方向。那个方向,有我的小弟。
“2582次列车即将进站,请接站人员做好准备……”空气里漂浮着干燥的音调,这样的场景,是如此熟悉。
熟悉中夹杂着一些故事,于我刻意的遗忘中跳跃着出现。
比如18岁那年的夏天,也是一个早晨,屋子里响起尖锐的电话铃音。我拿起听筒,听到里面好听的声音,知道是顾煦。可是他嗫嚅着,在7月的闷热里让人忍无可忍。
于是我大叫:顾煦你快说你要干什么?他被我吓住了,稍顷,才答:叶萱,我高考分数是812分。继而沉默。
我愣住了。这该是天大的好消息吧?为什么,顾煦他会这样的沉默?
我笑逐颜开:恭喜你,顾煦。顺手拉开门,有阳光从门缝里渗入,好天气里,我终于知道顾煦是要我分享他的快乐。
然而顾煦下面所说的话却让我一惊。叶萱,他说,南京太远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阳光毫不吝啬地从门外铺洒进来,我微微地晕眩了。南京太远了?顾煦是什么意思?南京大学,那不是顾煦一直以来的愿望么?那个时候,我们一起坐在学校的操场边,看渐落的夕阳,看茂盛的青草,把愿望留给那个远方的城市--他说他要考南京大学,我说,那么我就考南京艺术学院吧。
不知道算不算是承诺,如果要算是,那么我失信了。
因为那年的四月,我在省艺术学院与南艺相近的专业考试时间里最终放弃了南艺。五月,我顺利拿到了省艺的文考通知书,也就知道了,我不可能再去南艺。
也就不可能再与顾煦坐在同一校园里看夕阳西下,听我喜欢的赵咏华的歌: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一路上收集点点滴滴的欢笑,留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
母校的操场边,留下了多少属于年少时的回忆?可是那个时候,为了那场高考,我一直不敢让自己承认:我是多么喜欢那个叫顾煦的男孩,是多么遗憾我没有机会再实现自己昔日的诺言。
可是那天,7月23日的上午,顾煦接着说了一句我永远也无法忘记的话--他说:叶萱,我想和你去同一个城市读书。所以,我想报考省城的学校。
我呆住了,很久,直到电话里的顾煦不停地叫我的名字:叶萱,叶萱,叶萱……
至今记得,那天,也是很好的天气里,也是微微的晕眩,也是看着脚下金色的阳光,我感到有液体一路滑入衣领。
就这样,7月26日的教室里,顾煦毅然在志愿表上填写了省大的名字,虽然,最后交上的志愿表上还是“南京大学”的字样。
是我,在最后的几分钟里亲手替顾煦改写了志愿。然后在他错愕的眼神中郑重地告诉他:顾煦,好男儿志在四方。
叶萱,你不想和我再在一个城市是不是?他这样问我。
一点点的心痛漫上来,我说顾煦我当然想和你在一个城市甚至一个校园。可是你应该去南大,因为你要学的专业还是那里最好。我看着他的眼睛,我说:顾煦,记得给我写信。
就这样,9月的时候我和顾煦走向不同的城市。送他走的那天,我在站台上对自己说,就让曾经的一切风干吧,谁让你们离的那么远,谁让那个遥远的城市里,在他的身边有那么多优秀的女孩子?然后,我看列车驶远,直到消失。
可是,出乎我意料的是,10月,我生日的时候收到寄自远方的信。信真的短,只有几个字。顾煦漂亮的字迹在馨香中道:叶萱,在这个城市,很想很想你。于是知道,自己是多么的喜欢你。
那是我第二次为这个男孩流泪,而后,我成为了顾煦的女朋友。后来,我在一篇文章里写:如果你肯为一个男孩流两次泪,那么,你要问自己,你是不是有些喜欢他?
初恋,就这样在那个季节里绽放出最美丽的花。
时至今日,我必须承认,那是我记忆中最灿烂的风景。那些初恋的心事,是我日记本上永远的珍藏。那个叫顾煦的男孩,是我今生都无法忘记的人。
那个时候,逢寒暑假总是我先回家。因此,寂寞的站台上,总是有我期待的身影。我翘首期盼,眼也不眨地看着远方火车将出现的方向,看着那个小小的点渐渐地变大,渐渐停下。
然后,看见顾煦,他微笑着,走近我。
那种快乐,就在顷刻间膨胀,让我以为,这就是海枯石烂。
寒假,我替家里采办年货。在超市里,我买东西他拎筐,幸福来得如此平淡而隽永。暑假,我们一起去看那片流光溢彩的海,看那些翻滚的浪花和金色的夕阳,看海面上白的海鸥白的船。
那个时候还不会说什么天长地久的话,只是知道,在远远地延伸到海里的栈桥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只有我们。
天与地,陆与海,统统可以不存在。
那个时候我想,我是一个多么幸福的女孩子啊。我有不错的学业,有温暖的家。
还有顾煦,他是个多么优秀的男生,又有多少女生喜欢他。可是,在他心里,只有我一个。
20岁的花,就这样开得肆意而夺目!
可是一年后,在我升上大二的那年秋天,这朵花过早地凋谢了。
直到今天,我始终承认,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对顾煦说:顾煦,我们分手吧。
尽管我知道,他对我是多么好,他是多么真心的爱我。我知道,曾经他想陪我一起生活于我选择的城市,也是我让他最终去了南京。可是,我还是说了那句话,我说:顾煦,我们离得太远了。
那天的电话好漫长,因为我们彼此都很久没有说话。因为我能感受到自己是多么残忍地撕碎了那个骄傲男孩的自尊与自信,我能清楚地感受到电话线那边他的心痛与无法置信。那天,我哭了。因为我知道,是我对不住他。是我,在他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放弃了他,一切,都是我的错。
还有别的原因么?最后,他问我。
我带着哭声告诉他,没有了,顾煦,真的没有了。就是因为在我孤独的时候你不在我身边,真的。我只想找个孤独的时候可以让我依靠的怀抱。
那么,希望你快乐。他说:叶萱,再见。
这个“再见”仿如一道光,最后击中我摇摇欲坠的灵魂,我鼓足勇气大声问他:顾煦,你恨我么?那个声音,是最后的凄厉。
他说:叶萱,你让我说什么好呢?我不恨你,我恨不起来。
听我没有说话,他接着说:叶萱,我不知道我能等你多久,但是如果你想回来的时候我还没有女朋友,那么,就回来吧。
电话传来忙音,我的泪水倾泻而下。自此,我再也无法忘记他疲惫,而且瞬间苍老的音调!
这是我第三次,为同一个男孩流如此多的眼泪。那以后,我们没有再联系。
只是在大三的秋天,我随系里另外16名同学一起去江南做文化考察。当我走到南京那个城市,当我站在南京的街道上,看见四周到处都是为华商大会忙碌的人群,到处都是鲜花的海洋,到处都张灯结彩,我想:顾煦,现在在干什么呢?
就这样,2001年9月17日的傍晚,我在南京大学的大门外徘徊。整整两个小时,我终于还是没有走进去,而是选择了悄悄地离开。
离开的时候我最后回头看那个校园,我想:顾煦,他正和我呼吸着同一个城市的空气。
小弟来电话的时候是冬天,那是省城最好的季节,温暖的阳光洒进寝室,落在我的裙上。也是我寒假归家前的一天,我最后一次站在镜前看自己两年来渐变的容颜。
两年来,已经不止一个人说:叶萱,你漂亮多了。我微笑。
因为我知道我已经22岁了,渐渐不再有青春痘的痕迹,渐渐学会如何打扮自己。我想,或许我真的较之以前而美丽吧?因为两年了,总该学习长大。
小弟的语调却是一反常态的低沉:姐,我今天和一个人聊天,发现他是我老乡哎,而且他说他认识你呢。他叫顾煦,他人真好啊!
巨石一般,轻松砸碎我希望用来封存往事的那个壳。我的手不自觉地颤抖,我问小弟:他还好吗?
还好吧,他是我们系的学生会副主席,学习很好,据说有很多女生都喜欢他。就连我们新生里都有女孩子说,有顾煦师兄那么细心的人做男朋友是件很幸福的事情。姐,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顾煦就是你以前的男朋友?
听我不说话,小弟接着道:你差点打碎他全部的自信呢,姐姐!你知不知道你对他提出分手的时候他正在准备院里的比赛,那次比赛也是他三年里唯一的一次失败!
小弟的声音渐渐远了,我无力地垂下头。我想,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在后来的男友身上找不到那种唇齿相依的感觉了,也终于知道为什么我会再次选择分手--虽然我一直不肯承认这个事实,但是当我终于再次听到“顾煦”这个名字,我终于知道:我所有的心痛都被那个叫顾煦的男孩子带到了遥远的南京。于是,从我离开他的那天起,所有与爱情有关的幸福就象盛放之后的花朵一般一点点地凋零了。
这是我第四次为顾煦流泪。我还记得,是当我听那张CD的时候,突然有这样的歌词让我发自内心地想哭:“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有多少人愿意等待。当懂得珍惜以后回来,却不知那份爱会不会还在?”
可是,我想,从前的一切,已经不会重来了。
因为虽然这次我懂得了珍惜,可是我有我的骄傲,而顾煦,他又何尝没有他的骄傲?反反复复,不是我们的性格。
姐,小弟转了话题:我坐2582次列车29号早晨7点到家,你去接我吧?我的心猛地一跳。
2582次列车。两年前的这个时候,是我第一次去火车站接顾煦,他从火车上下来的刹那,我清晰地感受到幸福涌上我的脸。
那个时候,我还不会化妆,清水芙蓉般,是19岁的好年华。
站台上,我仰看他的脸,感受他紧紧的拥抱,他说:叶萱,我总算看见你了。
可是如今,我再去火车站等2582次列车,却是为接我的小弟。
就这样,寂寞的站台上我安静地守侯天明。
也问自己,会不会,顾煦他也乘这趟车回家?
虽然我承认自己怯懦、胆小、心虚,我不敢面对顾煦。可是我也必须承认,我想见他,因为我依然爱他。
还记得那段日子,我们时常通电话。顾煦总是在收线前说:叶萱,我爱你。
我总是怯怯地,做贼一样地说:我也是。据说,很多新恋人们都是这样胆怯的心理,因为不习惯。
可是顾煦不满意,一定要听我说那句“我爱你”才可以心满意足地收线。
有点象小孩子过家家的稚气,但是何尝不是一种幸福的回忆?
我边想边在寒风里微笑了。我抱紧自己的胳膊,感受到一点点的热量渐渐升起。这个时候火车进站了,站台上开始骚动。很多人在钻来钻去,寻找属于他们的位置。
我也伸着脖子张望,直到小弟手里甩着一个篮球在我眼前晃。他笑的很开心,黑的皮肤与白的牙齿色调分明。
看见我笑了,他指向不远处的身后:姐,你看那是谁?
时间在那一刻定格!
今天,我隐约记得顾煦那天的表情。像以前一样,没有任何的变化:是那种平静的神气与什么都知道的胸有成竹。
他呼出的热气在我的耳边,他说:你说过,你不会骗我,可是你弟弟已经告诉了我一切,他说你生活得一点也不好。而我也说过,我等你回来,可是你太骄傲,你不肯。
他看着我的眼睛:所以,我放下我的骄傲,回来找你了。
震惊比幸福更多地占领了我有限的大脑空间,这让我已经没有时间思考小弟鲜有的多嘴或者其它。我只是咬自己的唇:疼--不是梦啊?
那时候,我什么都意识不到了,但是我知道:我的爱情回来了,它随2582次列车从南京那个城市回来了!
也终于知道:原来,很多幸福就在我们的身边啊,就像一列列车,会开动,会停留,会走远,也会回来。
只要,你真的知道,那列车上有你的幸福,只要,你肯在这样的清晨,为你的幸福接站!
《一叶萱草也忘忧》
“如果你是真的,月光怎么会冻成,不说话的河?……”
晚上九点三十分,我又开始在榕树下游荡。看到这首诗的时候我想起了苏木。当时窗外的月光很冷,三月末的寒流挟裹着雨雪敲打着泉城清脆的夜,黯淡的月光在零度的空气中凝固成明亮的河波。
可是,河中深深浅浅的紫色丁香花瓣,让我想起了深深浅浅的胭脂红。
认识苏木的时候也是夜晚九点三十分。很久以来我一直喜欢在这个时候上网,照惯例先打开OICQ,再打开新浪信箱,然后进入“榕树下”还有“Chinaren”。两年的时间里不敢说自己是只网耗子,但做“网虫”也算是名副其实了。苏木与我相同,同样喜欢网络的迅捷与简单,同样欣赏网络文学的天马行空,同样喜欢在“榕树下”看长长短短的文字,写形形色色的人生。
还有一点相同就是:我们的用户名都与植物有关。
苏木,《古今注》云:“苏方木出扶南林邑,外国取细破煮之,以染色。”其中扶南国指现今的柬埔寨,而苏木,是古时一种制取胭脂的原料。
而我,叶萱,取意自萱草又名忘忧草,故而“一叶萱草也忘忧”。
苏木记住我,是因为我的一篇文章。我在里面写道:因为你我是通过网络而相识,所以我们很近又很远。一近一远间,许多事没有了发生的可能,比如爱情。我还说:虽然网络是虚幻的,但组成网络的我们却是真实的,也是真诚的。
苏木说:叶萱,我相信你是一个真诚的小丫头,如果你肯交我这个朋友,请发信至sumu1977@sohu。com我笑了,随后我认识了苏木。再以后,熟了,也就告诉了他我是艺术学院的学生,我学习的是艺术理论研究。
可是苏木的回信里却充满了好奇的语气:艺术学院?那么你是不是很漂亮?
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却如此简单而直接地刺痛了我:漂亮?我不得已地苦笑--怕是再怎么分拣也轮不到我叶萱被称为漂亮吧?不是因为自卑,而仅仅是因为我丑。我的文笔与外貌恰恰成反比。有太久没有告诉别人我是艺术学院的学生了。因为每当我提起我的学校,都会换来对方一声来自远方的惊呼:“你学艺术?你是不是很漂亮?”没有人会细想,为什么这个女孩会甘做一棵萱草,然后低吟着“一叶萱草也忘忧”?
所以,我没有爱情,也不敢相信爱情。好在我还年轻,还有一手算是漂亮的文章。我常常告诉自己:丑女孩也有丰富的内心,也唯因为丑,才会逼自己有一双灵巧的手。
因为只有自己的手,才能喂饱自己的肚子。我这样感叹着,可是苏木对此不置可否。
叶萱,他说: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我没吱声,他就自顾自地说起来了。
苏木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叫苏木么?那是因为我爱的那个女孩子叫红蓝,而“红蓝”也是一种可以制取胭脂的植物。小的时候,我家和红蓝家是邻居。早在八岁的时候,我就发誓要娶红蓝为妻了。10年后,我考上了北京一所名牌大学,可是不到两年的时间我就辍学了--因为红蓝考取了美国一所名牌大学的全额奖学金,赴美留学了。又是一年过后,我也考去了红蓝所在的学校,可是再回来时,我带回来的是红蓝的骨灰啊!是癌症,夺去了我21岁的红蓝!我没有再回去,就是因为这里有我心爱的红蓝!叶萱,你说,我是不是很爱很爱红蓝呢?
我说是的。苏木笑了,他的声音好凄厉:叶萱,红蓝并不是漂亮的女孩,可是对我来说,漂亮的女孩天底下有几千几百万,可心的、可己的女孩子,今生却只有一个红蓝啊!
我的手微微地抖了,我的呼吸第一次感到如此地局促。那一夜,我辗转反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