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经常洗头,有时放学回来就洗头,有时做一会儿功课再洗,一周要洗两三次,头发不长,每次都要耗费半小时左右。开始我以为她用洗头驱赶睡意,清醒头脑。后来发现每天晚上例行公事的洗脸漱口,她有时要磨蹭四十分钟。每个动作都是那么慢条斯理,有板有眼,毛巾挂在绳上还要把四角拉平,像营房里战士的毛巾一样整齐好看。看似很认真,又像是心不在焉。
这是得了什么病?时间这么紧,一方面天天熬夜,一方面又把许多很好的时光浪费掉。我很着急,却又不能为此批评她,连女儿洗头用多少时间,洗脸用多少时间,都看表,都想加以限制,这样的父亲未免太刻板,太冷酷无情了!渐渐我似乎猜到了女儿为什么要借助于玩水而消磨时间。她自己也未必意识到,与水的接触使她放松了,暂时可以忘记课本,忘记那日益迫近的升学考试,排解各种压力和紧张。洗脸漱口谁也不能干涉,多亏每天还有一段自由自在的洗漱时间。也许她还以为当自己走进卫生间以后连父母监视的眼光也被挡住了。
让她保留一点能够让自己轻松惬意的生活习惯吧。钢琴不弹了,羽毛球不打了,为了这该死的升学考试,一切业余爱好和能够给她带来欢乐的活动全停止了。现在的学生活得太沉重,太劳累,太单调了。尽管她从小就被太多的爱包襄着,为了让她长见识,长身体,我们每年几乎都要带她外出旅游,让她看山,下海,走草原,钻森林,她和同龄孩子相比应该说是幸福的。不知她将来怎样回忆自己的童年?我总觉得现在的孩子也许不会有终生难忘的童年记忆。他们一出生,最晚从上小学一年级起,竞争就开始了。社会的压力、家庭的压力,都会转嫁到他们身上。他们还能保留下多少童稚?稍一懂事便不能再无忧无虑了……我在一个穷苦落后的农村长到十几岁,但那是我至今亲眼所见所感受到的唯一无比怀恋的天堂。摸鱼、捉鸟、打弹、游泳、上树摘枣、井水泡瓜,干能够干的农活,捅不该捅的马蜂窝……现在想起来连挨打都是甜蜜的,是真正的吃饱不问大铁勺。对时代背景,政治运动,人间险恶,社会疾病,一无所知,一点没记住。记住的全是美好的,快乐的。没有童年就不会有现在,童年的色彩至今还养育着我的人生。
现在的孩子活得像大人一样累,甚至比大人还要累,连未来也成了一团灰暗的沉重,没有色彩,没有欢乐的诱惑,更不光辉灿烂,只是各种负担和压力的集合一一但愿这只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感觉,她本身或许并没有这种沉重感。
想想三年后还有一场考大学的恶战,我就感到厌烦,感到累得慌。也许这又是做父亲的多虑,是一种渐入老境的心态。女儿本身或许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累的烦的。她常会趴在写字台上睡着了,我就很不高兴地将她喊醒,或者听任她继续用功,或者索性通她上床睡觉。有时我睡不踏实,在半夜会突然醒来,女儿又趴在桌上睡着了,灯亮着,门窗开着。父女之间好像有某种感应。
有时星期天下午不去学校,她会整整睡上半天。有时刚吃过晚饭就上床大睡了。似乎在表示一种反抗,一种愤怒。我心中不快,却也不去管她,隔一段时间不让她大睡一次,她的身体会吃不消的。我是经过开夜车锻炼的尚且熬不住,她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又怎么能熬得住呢?越紧张她越能大睡,说明她心理素质不错,颇有点大将风度。有时还听音乐,听相声,嘴里哼着流行曲,兴致上来还要跟我开玩笑。我却笑不出来,感到困惑:她心里到底有没有压力?是她升学还是我升学?
这一点像她的母亲。在这篇短文里我老是说我对女儿怎样,我对女儿如何,很少提到妻子对女儿如何,妻子对女儿怎样。她主张顺其自然,让孩子吃好穿好,感受到家庭的温暖和父母的关怀,至于学习,女儿已经懂事了,别管得太多,别瞎操心。她厚道心宽,没有我那么多思想活动,也很少跟儿女们进行长篇大论的谈话,她的疼爱多体现在行动上。所以,儿女们对她亲近,而对我就有点敬而远之。如果我们夫妻俩对某一件事情意见不一致,儿女们很自然地全站到她一边。我在家里经常是少数,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是孩子们的朋友,而不是他们的父亲。做父亲就要这也担心,那也负责。而这种担心和负责却未必是孩子们所需要的。当初跟儿子的关系就足以让我深思许多东西,从他上初中到进大学这段时间里,父子关系老是跟着他的分数线起伏不定,时紧时松。直到他参加工作才恢复自然和谐。现在跟女儿的关系又有点紧张,除去跟她谈她的学习,似乎没有让我更感兴趣的话题。而谈学习正是她最厌恶的话题,常常一言不发,我问三句她最多答一句。而且非常简练,答一句顶我问十句。相反,跟我的一位朋友(也恰巧是她的校长〕倒是无话不谈。我有时不得不间接地从朋友那里了解一点自己女儿的思想动态。那位朋友不愧是优秀的教育家,严格信守对自己学生的诺言,不该告诉我的决不讲一个字,宁让我馗尬也不辜负自己学生的信赖。
我把父亲这两个字理解的太神圣、太沉重了,因而潇洒不起来。好在我还有自知之明,在不断观察,不断思考,不断修正自己。
享受高考一九九四年夏天漫长而奇热,我想跟社会爆炒高考有关。
离高考还有一个多月哪,社会就已经把高考的气氛造得十足了,学校召开家长会,报纸、电视、广播等各种传媒天天是高考、高考,幵讲座,设专栏,讲学生该怎样复习,怎样应考,怎样调节自己的心理。对考生家长讲的就更多了,大家都出于好心,人人都可以出主意,要照顾好考生,给他们做好吃的,增加营养,又不要让孩子感到是专为他们做的,以免增加他们的心理负担。千万不要给考生施加压力,家长不得老谈高考的事,要劝孩子多休息,多陪他们外出散步,缓解紧张情绪。
社会把高考锣鼓敲得惊天动地,家长却要装得跟没事人一样,岂不让孩子觉得反常,心理压力反而会更大?
今年我们家是高考户。对种种高考指南虽心存疑虑,还是照办为妙,多加一分小心总没有坏处。谁料我的女儿颇有点大将风度,原来心理负担就不重,见我不问她的功课只督促她休息,一下子彻底轻松了。中午要午睡两个小时,晚上不到十点钟就上床,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八点钟,剩下的时间是看电视、听音乐,跟我聊天,好像高考与她无关,把功课扔在了九霣云外。
我也装出一副大将风度,像没寧人一样看着她享受青春的轻松和快乐,她找我聊时我也尽力克制着情绪陪她说笑。这样过了几天,我就坚持不住了,推翻了所有高考指南上的教导,还是按自己的主意办吧。严肃地跟女儿谈了一次话,对心理素质较差的孩子,家长要尽力减轻孩子的心理压力,对你这种心理素质不错的孩子,家长施加点压力也没有关系。我给她制定了作息时间表,晚上十时前不得上床,早上六时必须起床,中午只能睡一个小时。我自知风度全失,恢复了一个地道的火烧火燎的考生家长的面目。
女儿听完我的要求笑了。
我问她笑什么?她说早知道我让她休息是言不由衷的,不过轻松了这几天也休息过来了。
这真是,高考不只考学生,还考家长、考学校、考社会。人们说高考、怕高考、盼高考、吃高考、发高考财,连商品广告也不放过高考。太阳神口服液的广告是几个学生喝了这种液体就考上了北大、清华。我立刻叫妻去买,如果女儿喝了这种东西又未考上北大、请华,就可以起诉太阳神公司。
还有一种叫清脑助学器的玩艺儿,广告上说的很神,能提高记忆力多少倍,能提高效率多少倍,我赶紧花一百五十八元买了一个,即使它一点效用都没有,将来也可免得后悔。别的家长都给孩子买了这种玩艺儿,如果我们不给女儿买,万一她在高考――中有什么闪失,我们就会自责,就会后悔没有给孩子买个清脑助学器。
如今学生的竞争,不仅靠自身,还要借助现代科技的力量。那玩艺儿买来后我先戴上试试,是一条铁片上焊着五个金属疙瘩,勒在眉心眉骨上,骨头对铁,硬碰硬,极不舒服,戴了二十分钟我就受不了了,如戴紧箍咒,脑子没有请,反而又痛又沉。我嘴上却极力夸赞这玩艺儿,不然任性的女在我的日子最不好过的时候,儿子持枪为我壮胆。
儿怎肯戴它。
即便是看在我们一片苦心的份儿上,我想女儿也没有戴几次。买不买在我,戴不戴由她了。只要有人说家长该买什么,该让考生吃什么好,我们就买,就让女儿吃,无论如何不能让高考先把我们考倒。有一天从报纸上看到消息,药店的生意火爆起来了。家长们为考生大量购买防暑降温和驱蚊防蚊的药品。我后悔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老是跟着别人学,我的傻闺女也不知道要……很快就到了七月七日,真正意义上的髙考开始了,考生们必须自己上阵,别人无法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