钰彤刚回到家,就觉得气氛很不对劲,厅里坐满了人,几个姨太太脸上更是有一种期待看好戏的表情,换做平时,大家都应该出去各自忙了,她刚想走进房里,就被霍至义大声呵斥住:“你个逆子是不是想气死我才罢休?!你去反什么日本人?霍家生意还做不做了?!”
霍家向来与日本人在生意上有来往,这次的事情,对霍家的生意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钰彤向来与霍至义不和,一听到他当着众多姨太太的面这样叫自己也是气打一处来,转过身来,瞪着霍至义道:“巴不得你早死了好!三省沦陷,同胞变成亡国奴,你倒好,还帮着日本人来骂自己女儿!”
“钰彤——怎么和你父亲说话的!”五姨太起身,赶忙制止住钰彤,“还不快向你父亲道歉!”
“我为什么要道歉?!”钰彤一脸鄙夷地望着暴跳如雷的霍至义,“他既然不喜欢我,又为何还要尊敬他!”
五姨太郑氏始终护着女儿,转身对霍至义道:“算了,她不懂事,你和她计较些什么。”
几个姨太太都彼此看了看,却又敢怒不敢言,都纷纷把眼神投向了当家主母,主母对霍至义也有些怕,只好朝着五姨太道:“五妹,你就不该从小惯钰彤,你看她这脾气,怕是把老爷给气坏了。”
其他几个姨太太也迎合着主母纷纷道:“就是啊——你看看你家钰彤都快要无法无天了。”
“可不是,五妹只有钰彤这一个女儿,多疼惜是该的,但也不能宠成如今这样子。”
五姨太面对其他人的冷嘲热讽,脸色依旧很沉静,她朝主母点了点头,淡淡道:“姐姐教训的是,五妹谨记于心。”
主母见五姨太表现的有些敷衍,便又假惺惺地劝道:“你送她去上海的洋学堂,学的尽是些破坏规矩的东西……”
还没等主母讲完,霍至义不耐烦地朝其他人吼道:“你们几个都给我回房去!佩瑜,钰彤,你们俩给我留下!”佩瑜是五姨太郑氏的闺名,这些年,霍至义很少会当着众人的面这么叫她,在钰彤的记忆力,几乎从没有听过父亲这样叫过母亲。
主母和其他姨太太都吓的不敢出声,忙带着各自的孩子回去了,偌大的厅里,只留下他们三人。钰彤始终没有给霍至义什么好脸色,倒是霍至义的表情稍有平复了,他负手而立,背对着钰彤和郑氏。
“佩瑜,钰彤长大了,有些事情,你不用再瞒我和她了。”霍至义说的很平静,语气里还有些许疲惫,他的背开始驼了,这是钰彤第一次这么仔细打量父亲,这么多年来,她对他的厌恶与日俱增,他始终不是一个好父亲,甚至连合格都谈不上。
郑佩瑜尴尬地笑笑,“至义,我不懂,不懂你在说什么呢。”
“佩瑜,我既然当初决定选择你,也已经准备好接受你的一切,包括钰彤。”霍至义转过身来,眼里有些钰彤看不懂的神情。
“佩瑜,你和那个戏子……”
霍至义还没有说完,就被郑佩瑜打断,“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你为何还要在孩子面前提起!”
郑佩瑜神情激动,语气也比平日提高了一倍,这是钰彤所没有见过的母亲,在她的记忆里,母亲总是优雅的、平静的、与世无争的。可是,此刻的母亲却像是听到什么噩耗一般,情绪里透着莫名的激动与难过。
“佩瑜,他现在当上了……”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郑佩瑜突然用手捂住耳朵,朝着霍至义吼道,情绪很明显地失控了,钰彤忙上前护住母亲,边拍她的背边抚慰她,郑佩瑜的眼泪却蓦地滴在了钰彤的手上,滚烫滚烫,像是一颗晶莹的珍珠,在阳光下泛着光。
霍至义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钰彤待郑佩瑜的情绪些许好点,便起身命下人将母亲送回房中。钰彤回到厅里,见霍至义正坐着吸烟,像是在想什么很痛苦的事情。
“钰彤——”他放下烟,唤了钰彤一声,钰彤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在记忆里,他们父女很少会这样比肩坐着,大多时候都是水火不容,吵的不可开交,又或是冷战,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说话,彼此不理彼此。
“父亲。”钰彤面无表情地叫了一句,还在气刚才他的话把母亲弄成那样,但钰彤始终在疑惑,会是什么事情能让平日里总是温文尔雅的母亲在一时间里情绪失控。
“你可以选择不叫我父亲。”霍至义又深吸了一口烟,呛地他猛烈地干咳起来,钰彤赶忙拍着他的背,让他舒气,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钰彤责怪道:“以后少抽点,这对身子一点都没有好处。”
“嗯——”霍至义轻声地应了一声,把烟掐了,一缕青烟袅袅在空中升起,隔开了他们两个人。
“钰彤,你应该恨我。”霍至义又点了一支烟抽起来,整个人似乎有些疲倦,说话的语气也平和了不少。
“我不是你的父亲——你的父亲在北平,他的名字叫金翰予,早些年是北平畅春园里的长靠武生,他的《长坂坡》、《回荆州》几出戏场场都是座无虚席的,在北平很有名气……他和你母亲年轻时相恋,但是你母亲家里不允许,嫌弃他是梨园戏子。你母亲的祖爷爷曾经官至二品,后来到你外公那一辈,他嗜赌成性,家财散尽。我到北平谈生意的时候,几个朋友邀请我去畅春园里听戏,你母亲来给金翰予送饭,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母亲……”
霍至义像是陷入了长长的回忆,回忆里,嘈杂的戏院里,三十多岁的他,年轻有为,家境富裕,妻贤子孝,可是,就那一次的见面,让霍至义觉得人生重新有了新的意义。
“我派人打听到你母亲的名字,叫做郑佩瑜,佩瑜,多好听的名字。”霍至义自言自语道,“我联系了媒人,向郑家提亲,丰厚的聘礼打动了你外公,他不顾你母亲的坚持,将她嫁给了我,那个时候,她的肚子里已经有了你,你和她一样,从北平而来,成为了我的霍家人……钰彤,我其实早就知道,你不是我的孩子,是我自己自欺欺人,我没有再勉强你母亲为我生孩子,她始终忘不了金翰予,前不久,我打听到,他现在是北平日租界西区巡捕房里的副探长……钰彤,你若不想认我这个父亲的话,我可以放你们母女走……”
“放我和母亲走?呵——”钰彤冷笑了一声,“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晚了吗?他难道到现在还没有家庭吗?你叫母亲如何面对他?你如今放我们走?当初你为何硬要拆散母亲和他呢?!”
“因为太想得到,钰彤,你没到我这个年纪,你不会明白。人年轻的时候,想得到的人,总会不惜一切代价。”
这句话,钰彤在很久之后才领悟到,确实,霍至义说的没有错,人年轻的时候,总把事情看的太过于简单。
“父女”俩陷入了沉默,钰彤冷冷地看着霍至义,从小到大,太多的风言风语围绕着她的成长,所有人都说她不是霍至义的女儿,因此,此刻听到他口中的事实,钰彤竟然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可是,这也是钰彤第一次打心里心疼霍至义,他纵是拆散了母亲和钰彤真正意义上的父亲,得到了挚爱的女人,可是霍至义依旧是个失败者,他没有一天得到过这个女人的心。
钰彤起身欲走,霍至义突然喊住她,恢复了往日的威严,似乎刚才那个沉浸在回忆的忧伤的男人根本没有存在过,“钰彤,今天管家和我说了,你和萧家的随从在街头搂搂抱抱,像什么样子!你一个大家闺秀,最重要的就是自己的名节。”他的语气俨然是一个父亲教育女儿的样子,钰彤在心底叹了口气,所谓爱屋及乌,就是如此吧,他爱母亲,所以就算自己不是他的女儿,他依旧无条件地接受并且养育了这么多年。
“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会有主意,你还是去看看母亲吧。”钰彤刚走出门口,就听见霍至义在身后朝他喊道:“你若是喜欢他,做父亲的不会阻拦你,但是他必须成功给我看!”
钰彤楞了一下,眼眶竟然不自觉地红了,她转过身,看到他孤单地站在大厅里,有些苍老,两鬓已然有了如雪的白发,钰彤走过去,蓦地给了他一个拥抱,从嘴里重重地吐出两个字,“父亲。”
霍至义拍了拍钰彤的背,满意地笑了笑,他的眼尾处已经有很深的皱纹了,顺着笑容慢慢地舒展开来,他愧疚地道:“钰彤,我害你母亲和你生父分离,所以,希望能看见你幸福。”
从小到大的疏离与冷漠,童年深处所有不美好的记忆,十多年来对父亲的仇恨,在这一瞬,都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