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半农
我在报纸上做文章,往往要骂人,虽然对于被骂者无毫发的之损,一般人却以为我这人也就够讨厌的了。
其实,说句良心话,我又何尝不想捧人,只因找不着可捧的人,也就只得不捧。
捧之一字,说出来似乎有点儿不够劲,因为一般人心目中,总以为某人要捧某人,必定存着什么心,有什么作用,于是乎大多数做文章的人,都避捧而就骂。不知我们既有眼睛,既能辨别黑白,好的就该说好,坏的就该说坏;骂之与捧,固同是出于不得已也。时贤如孟斯根先生之捧朱霁青(见《论语》半月刊),丁在君先生之捧朱庆澜(见《独立评论》半月刊)均不失为善颂善捧,但求捧而公,捧而当,则亦何苦而不捧,亦何乐而不捧。
于是乎我要捧一捧我们的工务局长汪申伯,好在我捧了他,还不至于要到他局里去谋一个科长科员做,人家也不至于这样疑心我。
先将我与汪申伯的私交说个明白。我们俩虽然同是法国留学生,在法国时,只是见过面而已,并没有同上什么地方去喝过一杯五个“苏”的咖啡,也没有同上老萧饭馆里去吃过一餐四方五的糟糕饭。后来回了国,虽然同在中法大学做过几年事,只是在开教务会议的时候见见面,平时很少往来。在开教务会议时,我们俩往往拍桌子吵架,因为他是法国文学系主任,我是中国文学系主任,亦许有一个学生,法文好而中文不好,他说可以升级,而我说不能,或另有一个学生,情形与此适相反背,均足以叫我们俩抬起杠来。但结果总是雍容大雅的李圣章先生提出个办法来。再加之以春风满面的范濂清先生说几句好话,我们俩彼此掏出支烟卷敬一敬,也就不再面红耳热而从长计议了。
有一时我对于申伯很不散,因为他在服尔德学院的院子里造了一座灯台,是个瘦而小的白石亭子。我说:“糟糕!这是什么东西!是纸扎铺里做的望乡台,”这话我当时没有好意思同他当面说,后来老老实实的说了,他并没有提出抗议。
两年前,他替中法大学建造大礼堂,所花只是七万五千块大洋,可是大礼堂有了,两个大客堂也有了。图书馆也有了,书库也有了,里面是电灯,自来水,汽炉,以至于“一冲百里”的洋毛房也有了;观瞻既好,又合实用,而且省钱。这真叫我大吃一惊:天下竟有这样的便宜货!于是乎我对于汪申伯不得不刮目相看。
后来他荣任了工务局长,我心里想:你为什么也去弄这样一个小官做?北平市政中本无工务之可言,戴上一顶纸帽子有什么意思?你既不会自己陪着长官们去花天酒地,又不会请太太去陪着长官们跳舞,即以做官论,也不见得能做得很得意罢。然而他好,他自从接任之后,就不慌不忙的计划修路,虽然经费异常竭蹶,仍是一面修,一面计划,修了一条又一条,修了一尺又一尺。凡是久居北平的人,都可以感觉到在申伯做局长以前的北平道路是怎样,在他做局长以后的北平道路是怎样,也用不着我来一条条的细说。
我们正希望他再做上十年的局长,把北平的道路完全修好,然而时局变了,张学良走了,周大文也快要走了,“一朝天子一朝臣”,自然申伯也要跟着走啊,他要走于他个人有什么关系,难道不能回过头去坐他的冷板凳?然而北平的道路,可要从此古色古香,编入国格丛书去了。
公安局长鲍毓麟维持北平治安之功不可没,听说已有人向当局建议,请他联任,当局已经答应,这是我们应当感谢的。
但汪申伯修路之功亦不可没,我们做人民的似乎也该说一两句话。
申伯的修路,虽然现在还没有到功亏一篑的时候,可是他能不疲不息的把一篑一篑的石子往马路上倒,不比有些官儿们只知道把一桶桶的白米饭往肚子里倒,这就是他的可捧之处。
向来人民之挽留官长,有两个方法,就是脱靴卧轨。现在呢,还可以加上一个新方法,就是吊死在飞艇尾巴上。但若申伯要走,决没有坐福特机的福气,所以这新法可以不必用。卧轨呢,似乎也不可以轻易尝试,因为周大胡子要卧古物的轨呢,结果是吃了十六天官司。最好的方法,还是脱靴,故我敢大声疾呼曰:
北平市民应群起而脱汪申伯之靴!